耿龍不敢取道黑河城渡江到蘇聯——儘管那樣最近,只因松嫩平原闊野一片,完全沒有藏身之地。他只能鑽入小興安嶺的茫茫山林中,一路向東而行。他尋思從小興安嶺向東穿越至佳木斯,然後再翻越完達山脈,即可到中國最東面的邊境——撫遠。最後只需趁夜穿越一個大草甸子,就可進入被蘇軍佔領的黑瞎子島1,到時進入蘇聯境內尋找義勇軍應該不會太難了。
【注】
1黑瞎子島:又名熊瞎子島,是一塊江水沖積而成的三角洲,扼守着黑龍江-烏蘇里江通航咽喉,隔江與俄羅斯的哈巴羅夫斯克(伯力)相望。黑瞎子島因「中東路事件」於1929年被前蘇聯軍隊進佔。「九一八」事件後,日本關東軍與蘇軍沿邊境對峙,黑瞎子島成為蘇軍據守伯力的前沿陣地。在中蘇關係正常以前,中國人上下黑瞎子島不受限制。2008年,俄羅斯將黑瞎子島一半領土歸還中國。
儘管初春的小興安嶺積雪尚未溶化,但山林中俱是山珍野味,且遍佈溪流水潭,耿龍自小便在小興安嶺的山中摸爬滾打,一路上的人食馬飲自是不成問題。一路奔走,第四日清晨,他便到得撫遠的通河邊。
其時雖已是春天,冰雪開始消融,但尚未開江1,況去年冬天天氣異常寒冷,此時通河的冰面應該還能行走。耿龍趁天色尚暗,牽着戰馬小心翼翼地渡過了半里來寬的通河,上了黑瞎子島。沒成想在島上他居然找到了一支小股的義勇軍。據義勇軍駐地門口的哨兵講,馬占山等高級將領帶着萬餘義勇軍撤至蘇聯後,便在蘇中邊境幾個交通重鎮分派了幾支小股義勇軍建立起臨時辦事處,以接應投奔義勇軍大部的失散人員,黑瞎子島上的就是其中一支。
【注】
1開江:東北冬天天氣寒冷,氣溫低,河流都會被幾尺厚的冰封凍,直到次年春天天氣轉暖,才會解凍,一般時間在四月中下旬。
哨兵把耿龍領到專門負責接待義勇軍失散人員的一間簡陋的房屋。屋裏坐着幾個正在抽煙閒聊的義勇軍,聽他說明來意,便派人去叫來一個原龍騎兵旅士兵,並解釋說他們都是王德林所部義勇軍,不認識他。
因耿龍破了相,被叫來的這名龍騎兵旅士兵一下沒認出他來,但聽他說自己是耿龍,瞬間勃然大怒,直朝他猛撲過來,被身旁的幾個義勇軍緊緊拉住。這名士兵氣咻咻地對負責的義勇軍軍官說:耿龍已經叛變,他親眼看見耿龍身着偽滿軍軍服,領着偽滿軍衝進黑河城去抓胡正峰旅長,幸被警衛連呂連長攔住。呂連長砍倒了耿龍,自己卻被偽滿軍砍死。後來,他又親眼看見耿龍被偽滿軍營救。這個士兵還解釋說,他當時受了傷,躺在耿龍與呂連長相遇街巷旁的一個大院裏,混在死屍堆中未被發現,親眼目睹了耿龍與呂連長相遇的那一幕。後來他被城中老百姓救下,藏了數日後,送出城外。他是龍騎兵旅少有的倖存者之一。
耿龍趕緊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釋了一通,說明自己是奉馬占山部義勇軍參謀長金玉林之命打入偽滿軍給黑河城的龍騎兵旅遊送信的。辦公室幾義勇軍交換了一下目光,那名義勇軍軍官道:「經查實,金玉林是偽滿軍的奸細,日前已在蘇聯被處決!」
耿龍懵了,呆愣了半晌才道:「他是奸細與我沒有關係,我只是奉命去送信!」
「這我知道!」那軍官面無表情,「但據馬司令所部義勇軍撤過來的人講:金玉林在北安城突圍前曾向馬司令報告過,說你叛敵投降了!」
「他胡說!」耿龍大聲爭辯道:「他自己就是偽滿軍的奸細,怎麼可能對馬司令說真話?!」
那軍官嚴肅地問道:「你既是往黑河城送信,送完信就該回去復命,為什麼留在偽滿軍中?又為什麼和他們一道衝進城去?」
耿龍解釋道:「我是準備回去復命的,因為想救胡旅長,所以沒有回去!」
那軍官反問道:「你一個人救得了胡旅長?作為一名義勇軍軍官,要從大局出發,完成任務就該回去復命,你不知道?」
耿龍一時語塞,那隻獨眼呆呆地看着負責的義勇軍軍官,嘴唇委屈地嚅動了一下,無言以對。
「還有,就算你當時是真的想救胡旅長,但你被偽滿軍營救,傷好之後,為什麼不立即歸隊?」那軍官又道。
「我是想歸隊,可是我不甘心。我想救一批失散的義勇軍之後再來找大部隊。」耿龍答。
「哼!」那軍官冷笑道,「那你救了沒有?」
「當然救了。我救了抗日後援會的李月梅和一批義勇軍俘虜!」耿龍答。
「李月梅?她並沒有過來啊!還有誰能作證?」
耿龍愣住了,再次語塞,同時,他擔心起李月梅的安危來。
那軍官道:「你先在我們這裏休息兩天,我們弄清情況後再答覆你吧!」然後那軍官擺出一副不再理他的架式,吩咐幾個士兵將他帶到院子旁邊的一間茅屋裏去休息,並在門口安排了哨兵。他的馬也被牽走,由義勇軍士兵幫着餵養。
就這樣憋悶地住了兩天,第三天,那個負責的義勇軍軍官來到耿龍的住處,說已經對他的情況進行了初步調查,認為:
一,有士兵目擊耿龍隨偽滿軍衝進黑河城,並與警衛連長搏殺過,後又被偽滿軍救走,有叛變的嫌疑;
二,此後耿龍在偽滿軍中做了營長,未經任何上峰同意;
三,耿龍自述曾營救過李月梅等人,現在暫無人證實。
考慮到以上三點均查無實證,耿龍這種情況不予追究;但為了義勇軍的安全,也不予收留。請耿龍自行尋找出路。
耿龍聽完,心中一陣刺疼,他大聲道:「長官,我是清白的。請再做調查!」
那軍官面無表情地道:「清不清白,現在這樣的形勢,也無法再查下去!你走吧!」
耿龍的臉變得煞白,淚水倏地從獨眼裏涌了出來,難過地道:「你們真的拿我當叛徒?!」
那軍官怔了一下,看着他,似乎從耿龍真誠的表情看出他所言不虛,不由現出一絲尷尬,但稍瞬又板着臉道:「總之,你現在無法證明這段歷史的清白,我們也無法證明!而且,這是上峰的命令!我們不會留下你!」說完,他帶着手下人走了出去。
耿龍呼吸粗重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胸部劇烈起伏,體內的鮮血瘋狂翻湧。他大腦一陣眩暈,頓覺天旋地轉,終於一頭倒在了床上。「啊——」,他發出了一聲如狼般的嗥叫。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突然快速地爬了起來,含着眼淚,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馬刀、馬鞭,邁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
這時,只見哨兵又領着兩個衣衫襤褸、污濁邋遢、蓬頭垢面的義勇軍士兵走進大院,看得出是歷經九死一生逃過來的。大院內認識他們的義勇軍士兵都呼啦涌了上去,拉着他們噓寒問暖,而這二人也像是回到了母親懷抱的孩子,抱着迎接他們的戰友嗚嗚大哭。那些義勇軍親切地安慰着他倆,有的去取來一些衣物,有的拿來一些吃食,然後擁着他們往院內走去。
耿龍湧起一陣酸楚,心中只感覺一種被遺棄的孤獨。他長嘆一聲,大步向院外走去。
大院門口,一個士兵已牽着耿龍的「閃電」等在那裏了。耿龍抓過馬韁,飛身上了馬,猛一抽馬鞭,戰馬風一樣地奔了出去。他想快快離開那個義勇軍軍官的視線,晚一步就多一份羞辱。他耿龍,向來堂堂正正,視忠誠為根本,竟被人視為叛徒,竟被人棄之如敝履,用蔑視的目光逐出自己視之如家的義勇軍!是可忍,孰不可忍!!
耿龍一路策馬狂奔,一直衝到通河邊。他下了馬,仰天長嘆一聲,牽着戰馬,緩緩地行走,淚水從獨眼裏涌了出來。被人誤解冤枉已夠痛苦了,而被人輕視像狗一樣被趕走則更讓他心酸心痛。他如今怎就落到了這一地步?早知如此,還不如像那些黑河城的龍騎兵旅的士兵一樣戰死沙場,也可落個壯烈的英名。或者,就在胡正峰旅長的墓前自盡好了!
耿龍怏怏地走了幾步,看着通河平滑如鏡的冰面,仿佛看到了那冰面下涌動的暗流。他茫然四顧,禁不住嘆了口氣。現在到哪兒去呢?他想到蘇聯去,去找馬司令申訴。但很快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其一,他是義勇軍軍官,去蘇聯一樣會受審查,甚至比這裏更嚴格,也更說不清。關在臨時辦事處的兩天裏,他已經知道些情況了:凡是過來的義勇軍,都是要接受審查,脫隊的時間越長,受審的時間也越長。其二,黑瞎子島是去蘇聯的必經之路,沒有臨時辦事處的接應,他根本無法通過蘇軍的防區。猶豫了半晌,他決定回黑河,到胡正峰軍長墓前祭拜一下。同時看能不能找到李月梅——李月梅是可以為他作證的。
耿龍在島上找了一個樹林貓了半天,待夜幕降臨,他又牽着戰馬踩着冰面,趁夜渡過了河。然後一路披星戴月,按原路直奔黑河而去。
這日子夜,快到海倫地界。此時星光燦爛,天空一片浩瀚。耿龍勒住馬,正考慮是不是該順便回家看看時,迎面奔來的一隊偽滿軍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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