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與道 第五十八章 春宵一刻

    竹浪已漸漸平息,落在地上的枯葉已漸漸不再翻滾,漸漸歸於平靜,平靜的沒有一絲活力、生機。

    仿佛已沒有了初衷的衝動與激情,一切都顯得極為無力、蕭索。

    晨陽已高掛,卻顯得極為朦朧、暗淡。

    沒有風,將散未散的雲霧依然在抽動,說不出的淒迷、淒切,仿佛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無根浪子,拼命卻又無力地扭動着血淋淋的軀體,即將離別的軀體。

    軀體的離別,生命的離別,統統的離別。

    只有離別,沒有別的。

    桶把上的粉紅色絲帶飄動着、扭動着,仿佛在扭動着神秘、詭異的咒語,銷魂的咒語,離別的咒語。

    他們的臉都不是很好看,不是臉色蒼白如紙,就是臉上肌肉抽動、扭曲,他們的小日子仿佛已活在離別邊緣,咒語之中。

    沒有人肯說話,沒有人能說出話,他們的嘴巴仿佛已被離別咒活活咒住、咒緊。

    柳多情的臉色更難看,仿佛是剛死了老子的孝子,不過淚水是沒有的,汗水卻更多。

    他從桶里取出個姜塊,冷冷的瞧着,冷冷的握住。

    楊晴嬌笑着。

    「看來他們的野心不小。」

    柳多情看了她一眼,嘆息着。

    「是的。」

    「這是好事。」

    柳多情忽然抬起頭,滿臉苦惱。

    「這的確是好事,但他們根本不做好事。」

    「那就不好了,你想他們接下來該做點什麼?」

    「不知道,他們就像是天氣,天氣好點就少殺點,不好就多殺點。」

    「他們很喜歡殺人?」

    「這是江湖中歷來的規則。」

    「什麼規則?」

    「殺雞儆猴。」

    「他們下一步是?」

    柳多情凝視着姜塊,臉上緩緩流露出一抹極為痛苦、極為哀傷之色。

    「就是我,我的多情山莊。」

    「他們要殺你?」

    「是的,要在江湖中立威,柳多情正是一位好人選,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剛剛好。」

    「那你不是要倒霉了?」

    「是的。」

    「我看到不少離別咒下的死人,真是可憐,好端端的人,一分為二。」楊晴拍了拍肚子,「就是從這裏一分為二的,好可憐。」

    柳多情不語,他臉上的痛苦與哀傷仿佛更濃了。

    「你還是快點準備一下後事吧,他們真的不是什麼好人,也決不會做什麼好事。」

    柳多情垂下頭,已在喘息。

    「準備後事要不但花時間,還要花錢,更要花精力。」

    柳多情不語,軀體已在抽動。

    「所以你還是......。」

    楊晴說不下去了,她已發現柳多情的臉垂得更低。

    柳多情垂下頭,似已無力、虛脫,他的力氣似已在床上用完,活活的折騰光。

    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人走了過來。

    這人手持書卷,面帶微笑,走了過來。

    他的笑容就像是手中卷宗里的文字,方方正正、有模有樣的,帶着濃濃地書卷氣,書生氣。

    「姑娘此言差矣。」

    楊晴不語,自己的頭也垂了下去。

    書生扶書輕輕一拜,「見過槍神,書生常笑有禮了。」

    無生不語。

    「姑娘此言差矣,多情山莊雖不是武林重地,卻不是隨便任人欺凌的地方。」

    無生不語。

    「江湖有多情,多情有四子,多情、鐵拳、浪鬼、書生。」

    無生不語。

    「雖然不是武林名宿,卻也不是怕死之輩,離別咒縱使要做點壞事,自己也要倒點小霉的。」

    無生不語。

    「況且槍神在這,離別咒想要辱沒多情山莊豈非要自討沒趣?」

    無生石像般挺立着,挺得比他手中的槍還要直。

    空空洞洞的眸子沒有一絲情感,槍頭般盯着、戳着遠方。

    遠方竹海寂寂,落葉蕭蕭。

    「關我屁事。」

    楊晴忽然笑了。

    石像般的人,比手中槍挺得還要直的人說起話來,有時真的很要命。

    常笑臉上的笑意已扭曲,忽然笑不出來了,也沒話說了。

    沒有人說話,一切都歸於平靜。

    無生石像般挺立着,伸出手臂,楊晴就跳了上去。

    然後他的石像般走向前方,走向竹海。

    不再看他們一眼,更不願再看一眼,江湖中的人大多是這樣的,極為自私,極為殘暴的,對自己有好處,就好言相待,對自己沒有好處,就不顧生死,血濺五步也不會憐惜一丁點。

    高低起伏的竹海,連綿不絕的小徑。

    落葉蕭蕭着地,說不出的寂寞、冷漠。

    楊晴拈起一片枯葉,搖晃着,說不出的得意、歡快。

    「他們正跟着我們。」

    無生不語。

    「他們像是跟屁蟲似的。」

    她說話絕不是輕輕說的,仿佛不但要無生聽到,還要讓後面多情四子也聽到。

    但他們仿佛沒有聽到,一個字仿佛也沒有聽到,他們仿佛已變成是聾子。

    楊晴痴痴的笑着,將手中的枯葉丟掉,然後又拈起一片。

    然後她就愣住了。

    這片竹葉竟然是殘缺不全的,缺口平滑整齊,仿佛是被極為鋒利的劍刺破,又仿佛是被極為森寒的刀割壞的。

    落葉更蕭,殘葉飄飄。

    天地間漸漸已有了風。

    冷風陣陣,殘葉飄飄,沒有光明,雲霧漸散未散,竹林依稀一片森白。

    楊晴凝視着殘葉,不語,似已被那片殘葉吸引。

    她拉了拉衣襟,天地間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森寒、冷漠。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無生石像般挺立着,挺得比他手中的槍還要直。

    眸子槍頭般盯着、戳着遠方。

    遠方已有寒光閃動,殺機縱縱。

    「那是劍氣所傷。」

    「劍氣?」

    「是的,你怕不怕?」

    楊晴點點頭。

    「我是很怕,可是忍不住就想看看。」

    「好。」


    無生輕煙般掠起,飄了過去。

    竹浪涌動更凶,殘葉飄落更急。

    殘葉蕭蕭着地,卻又被冷風無情的捲起,飄遠。

    前方雖然雲吞霧繞,依然看到兩個人不停的起伏着,揮動着劍光。

    劍光川流不息,人影高低搖曳着,鮮血時而飛濺,慘叫時而連連。

    無生石像般挺立着,挺得比他手中的槍還要直。

    空空洞洞的眸子沒有一絲情感,槍頭般盯着、戳着他們。

    他們已在流血,已在拼命,也是決鬥。

    楊晴靜靜的看着。

    「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不是,我想去殺了他們。」

    他說的並不快速,也不是很大聲。

    楊晴卻嚇了一跳。

    「還是不要去了。」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也是沒有用的。

    無生放下楊晴,輕煙般飄了過去。

    森森雲霧之中,現出一個人。

    赫然是在孤舟上見到的少年,被他一腳踢飛的年輕少年。

    他喘息着,斜倚竹子,劍已滑落着地。

    眸子依然冷冷的盯着前方。

    盯着別人揮劍,劍光一閃,他的頭忽然已被刺穿。

    鮮血驟然驚飛,飄了出來。

    片片殘葉落在他的軀體上,又緩緩的滑落,落到地上就一動不動。

    沒有風,連風都仿佛被這一劍刺死。

    血淋淋的鮮血劍尖緩緩滑落,他的眸子冰冷、無情而又冷血。

    無生走到他的七尺處。

    眸子槍頭般盯着、戳着這人,仿佛要將他活活戳死。

    劍鋒依然在滴着血,他並不急着入鞘。

    他將劍緩緩湊近嘴唇,然後用力的一吹。

    鮮血忽然化作血霧,雲霧驟然間已被染紅,染得通紅。

    血霧漸漸散去,長劍緩緩已入鞘,冰冷、無情而又冷血的眸子已落到無生的軀體上。

    他的眸子雖然極為無力、疲倦,但還是流露出逼人的殺機、殺氣。

    「槍神無生?」

    「是的。」

    「你來晚了點。」

    「不晚,剛剛好。」

    「你要跟我決鬥?」

    「是的。」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江湖中有吹劍鋒上鮮血的人並不多。」

    「也許只有我一個。」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殺手並不多。」

    「槍神這字號不是白來的,你眼睛很好。」

    「你是春宵。」

    「正是。」

    「你殺人真的是一刻值千金?」

    「是的,沒有千金,春宵不會出手。」

    劍鋒上的鮮血早已飄淨,少年的鮮血猶在流淌着,他的頭緩緩已染成血紅。

    無生不在看他,凝視着那少年,少年腦瓜蓋血洞依然在流淌着鮮血,還有縷縷發白緩緩流出。

    他的眼睛幾乎已凸出,幾乎已掉出,幾乎要掉出眼帘。

    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黑的,在緩緩的搖晃、搖曳着,飄在鮮血上搖晃、搖曳着。

    鮮血緩緩的流動着,仿佛並不急着流完,鼻子裏、耳朵里、嘴巴里的鮮血並不比眼眶流得快,......。

    春宵冷冷的盯着無生。

    「怎麼樣?我出手值不值千金?」

    無生點點頭。

    他的眸子沒有離開那少年。

    少年的臉緩緩變得血紅,但依稀可以看清臉上根根肌肉,已因緊張、興奮、恐懼過度而變得僵硬、硬死,變得扭曲、變形。

    沒有風,所以滴滴鮮血從下巴滑落,顯得極為緩慢,極為平穩,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滑落。

    「我出手是不是很好。」

    「是的。」

    「我這一手是不是沒有辱沒名號,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名號?」

    「是的。」

    「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是的。」

    「那你說說看,你佩服我什麼?」

    「你劍鋒刺死他的同時,劍氣、劍光也將他頭顱活活震碎。」

    春宵鼓掌,冷笑着。

    「那你還要跟我決鬥?」

    「不跟你決鬥,我現在不會跟你決鬥。」

    春宵冷笑聲更濃。

    「你是不是除了佩服我,就是很怕我?」

    「不是怕你。」

    「那是什麼原因不跟我決鬥?」

    「你那一劍出手後,劍氣已衰,劍意已竭,劍機已冷,劍光已枯,所以我不能跟你決鬥。」

    春宵的笑意忽然凍結,凍死。

    「你......。」

    「所以快走,多情四子就要來了,你的小命危在旦夕。」

    春宵咬牙,臉上的肌肉已在抽動。

    「你為什麼救我?」

    「你是好對手,天下間若是少了幾個你這樣的對手,豈非很寂寞,我活着豈非很無趣。」

    「你......。」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急了。」

    春宵咬牙,點點頭,將絲帶放到少年的手中。

    「你不要後悔。」

    無生不語。

    「我也是離別咒里的四大天王。」

    無生不語。

    「你不殺我遲早會後悔的。」

    無生不語。

    春宵縱身一躍,騰空飄動,忽然已沒有了蹤影。

    無生石像般挺立着,挺得比他手中的槍還要直。

    空空洞洞的眸子槍頭般盯着、戳着少年,一動不動的少年。

    片片竹葉緩緩的落在他臉上,就緊緊的貼着,一動不動的纏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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