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輕煙般飄走。/p
雪白的怪物已遠離,柔風中極為怨惡、怨恨的話語已漸漸消失,怨意卻猶在。/p
一個人的痛怨過度亢奮、過度熱烈,是不是連柔風都會容易受到傳染?/p
無生忽然挺立在岔路口,盯着、戳着這兩條路。/p
一條是通往長街,寬闊而平整,着眼細琢,即可見到炊煙飄動,人潮湧涌。/p
另一條是古道,孤獨而破舊,縱使是柔陽低垂、柔意楚楚,也無法褪去一絲陰森、詭異。/p
這條古道是不是淹沒了太多孤獨而寂寞的軀體,才變得無法釋放本色?無法吸收柔意?/p
小蝶輕輕躍下,踩在柔軟的泥土上。/p
之所以泥土這麼柔軟,是因為經受冰雪掩蓋、凍結,臉上柔軟的情感也許更是如此。/p
小蝶柔柔摸了摸柔土,漸漸已現出歡快而神秘的笑意,臉上的苦楚與驚懼竟已悄悄褪去。/p
她嬉笑着,他的目光已遠眺田地,廣闊、油綠而富有生命力道,「你知道那片田裏是什麼?」/p
無生不語。/p
他的目光已飄了過去,盯着那片油綠之色。/p
「那是韭菜?」小蝶嬉笑着。/p
「不是。」/p
「不是韭菜,那是什麼?」/p
「是麥田。」/p
「小麥?」/p
「是的,那是麥田。」/p
小蝶嬉笑拉住無生的手,走向後面的麥田。/p
她笑着凝視這片廣闊無邊的麥田,中間矗立幾株高聳挺拔的古樹。/p
披風柔柔飄動,他的軀體石像般挺立。/p
小蝶摸了摸充滿柔軟、生命力道的麥苗,眸子裏已顯得苦惱,「你是不是很了解這個?」/p
無生點頭。/p
「你也知道裏面的學問?」/p
無生點點頭。/p
「你說為什麼經過冰雪之後,為什麼沒有枯萎?反而更加有活力?」/p
「冰雪並不能令它屈服,只能令它更有生命活力。」/p
「這是不是好比劫數,一條蛇如果想要化作神龍,就必須經歷天劫?」/p
無生點頭,不語。/p
江湖中的劍客豈非也是一樣?想要變得更強,就要經歷寂寞、艱辛的痛苦折磨途徑,不停的歷練、苦練,永無休止的歷練、苦練,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p
想要勇攀高峰,唯一途徑是經歷寂寞、崎嶇的路,這條路也許真的令人厭惡、厭煩,也許會在路上不停倒下,不停掙扎,不停流血,也許會受到很多人去譏諷、嘲笑,甚至辱罵,也許還會遇到更多的心酸與哀傷,可是在成功的那一刻,享受那裏面的樂趣與快意時,就會發現,之前付出的種種心酸、痛苦經歷已得到了補償,徹底的補償。/p
小蝶盯着柔陽,柔陽已很柔,她的軀體更柔。/p
他的軀體沒有一絲柔意,堅硬、穩定而溫和。/p
她嬉笑着貼了上去,靠在石像般軀體上,「你說說看,江湖中的幫會,若是要選拔重要人物,是不是很嚴格?考慮的方便很多?」/p
無生點頭。/p
「那魔教呢?」/p
無生不語。/p
他仿佛不願提及這件事情,裏面的事與人仿佛不能令他有一絲興趣。/p
「魔教教主若是上任,是不是也要像那蛇一樣,想要成龍,就要接受天劫?」/p
無生不語。/p
「我聽小馬說過這故事。」/p
「他還說過什麼?」/p
「他說那是神劫,一定要經歷,否則就當不上教主。」/p
無生不語。/p
「就難以服眾,在教內很難有威懾力,很難有駕馭教眾力道,是不是?」/p
無生不語。/p
他忽然石像般轉過身,盯着長街的那一頭,已走過來一行人。/p
雪白的孝服,雙手肅捧白色孝棍,後面樂聲哀傷、悲痛淒絕,......。/p
他們的神情更哀傷而悲痛,中間十幾名婦人的眼眶已哭腫,卻依稀飄零着淚水。/p
無生忽然走了過去。/p
這行人在哀傷、悲絕聲中緩緩轉過身,走回長街,走進深巷裏。/p
小蝶不懂。/p
無生為什麼要跟着他們走進深巷?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p
喪事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p
無生並沒有進去,而是走進邊上院子。/p
小蝶揉了揉鼻子,眨了眨眼,「這是什麼地方?」/p
無生不語。/p
他石像般走了進去,石像般挺立在一個人跟前,這人是個劍客。/p
一隻手握住劍,另一隻手卻握住枯枝。/p
枯竹在柔土上寫着字,寫得很奇怪,因為他始終寫着一個字,反反覆覆的寫着一個字。/p
他始終在劃着一橫。/p
無生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空空洞洞的眸子已盯着這截枯枝,枯竹猶在划動着一橫,並沒有停下。/p
那隻手並不穩,已輕輕抖動,卻並沒有放棄。/p
沒有放棄,就有機會成功。/p
這人顯然很明白這道理,也很會把握機會。/p
小蝶又不懂了,這人為什麼在辦喪事的地方做這個奇怪動作?/p
她看了看無生,無生居然沒有打擾這人,這人也沒有抬起頭,正認認真真的劃着那一橫。/p
每一橫幾乎都不穩,他的手幾乎都在抖動中划動着。/p
這人軀體上都是穩定而冷靜,只有那隻手是抖動的。/p
那也是只握劍的手。/p
握劍的手若是抖動,豈非很不幸?劍客的生命豈非很容易死去?/p
他並未死去,也並未放棄對劍的那種熱愛與追求。/p
小蝶仿佛並沒有看出什麼,無生卻已看出,他已看出這人在想辦法令自己的心更穩。/p
一名劍客的心若是很穩,握劍的手豈非會更穩。/p
劍客在生死搏殺的那一刻,最需要的是什麼?豈非正是那個穩?如果心不夠穩?豈非會很容易死在別人的劍鋒下?/p
那隻手依然很抖動,他的心並不穩,所以並沒有握劍柄。/p
咯的一聲,枯枝已斷了,這人手忽然抖得更加劇烈。/p
無生忽然又遞給他一截枯竹,他接過這截枯竹的同時,也盯着無生。/p
他盯着無生的軀體,又盯着無生手裏的槍。/p
「我知道你是誰了。」/p
無生點頭。/p
「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p
無生點頭。/p
小蝶看了看無生,又看了看這人,目光里已飄起疑惑之色。/p
「你們認識?」/p
無生點頭。/p
「你們什麼時候見過面?」/p
這人笑了笑,嘴裏的酸楚已更濃,又酸又苦。/p
看見這人的笑容,小蝶忽然想了起來,這人竟是夜色里的酒鬼。/p
這人赫然是半斤。/p
他的手握住酒瓶極為穩定,極為冷靜,為什麼握住劍柄就會抖動?是不是面對殺人就會不穩?/p
劍的出現,僅是為了殺人。/p
劍一旦出鞘,就必須去殺人,否則不但會折了劍氣,也會折了劍心,劍客的心。/p
劍客的心一旦被擊碎,就很難再去殺人,那隻手握住的縱使是神兵利器,也與凡鐵無疑一樣。/p
手鬆開,枯枝已落下,斜斜插在那柔土上,柔風掠過,那截枯竹柔柔落下。/p
無生盯着那隻手,盯着那把劍。/p
他的手是不是很久沒有觸及劍柄?是不是已強烈需要?可是已不行?/p
那隻手不去握住劍柄,也許是怕自己給不了什麼,既不能給那口劍生出寒意,也不能給那口劍生出殺氣。/p
這好比是多情的情郎,在面對心愛的聖潔女神,想要接近,卻懼怕接近,因為生怕自己給不了她幸福與甜蜜,滿足不了她的需求。/p
小蝶是不會明白這道理的,明白這道理的人也許並不多。/p
柔風已更柔。/p
他的臉頰乾淨而明亮,衣衫上沒有一絲泥污,更沒有一絲皺褶。/p
髮絲上僅僅繫着一截紅絲帶。/p
他的一切都很得體而簡單,他的手卻沒有靠近那劍柄。/p
無生盯着那隻握劍的手,「你的手握不了劍?」/p
「是的。」/p
「因為很抖?」/p
「是的。」/p
「你可以去握劍的,可是你沒有去握,是不是?」/p
「是的。」/p
「你不去握劍,是不是生怕自己滿足不了那口劍?」/p
「是的。」/p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卻不是一個偉大劍客。」/p
半斤不懂,也不語。/p
眸子裏哀傷、酸楚之意緩緩飄了出來。/p
「你的劍被擊落過一次?」/p
「是的,只有一次。」半斤忽然盯着那口劍,那截劍柄,嘴角已不由抽動着,「也是最後一次。」/p
「那是你最後一次握劍?」/p
「是的。」/p
無生嘆息,他已明白了一切。/p
自從那次之後,他的手就不再握劍,因為他的手已不穩,不穩的手,觸及劍柄,只會遭受羞辱,遭受劍客們的羞辱,也會遭受死亡的羞辱。/p
所以他不願握劍,也不敢去握劍。/p
可是他永遠也不會明白一點,那口劍會不會羞辱他?/p
那口劍是不是也在等着他去握,等着跟自己結合,然後融為一體。/p
多情的情郎若是見到心愛女神,若是顧忌自己的能力,因給不了她的幸福與快意,因滿足不了她的需求,而嘆步不前,豈非也會令女神更加心酸、痛苦?令女神更加寂寞、空虛,這種煎熬、折磨,情郎豈能不顧?/p
劍沒有動,劍柄上沒有手。/p
劍若是有情,也會跟少女那般期待、急需情郎的情愛。/p
「這口劍跟你多久了?」/p
「二十年了。」/p
二十歲的少女豈非更令人無法拒絕?那種柔情蜜意豈非更令人無法逃避?/p
「你多久沒有握住劍柄?」/p
「十六年。」/p
「一直沒有握住劍柄?」/p
「一直沒有去觸摸劍柄。」他說的很直接,更快速,眸子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劍柄。/p
那劍柄是不是也希望得到他的手?劍柄並沒有說話,也不會說話。/p
人卻會說話。/p
「那口劍是好劍,你現在就可以去觸摸它。」/p
半斤的呼吸忽然加重,那隻手忽然不穩,抖的更加劇烈。/p
那隻手竟在握劍柄時刻忽然變得不穩,一絲也不穩,他的眸子裏竟已現出緊張而驚慌之色。/p
小蝶吃驚的盯着這人。/p
劍柄與那隻手漸漸已很近了,可是卻始終沒有握住。/p
最後深深嘆息,那隻手竟已軟軟垂下,似已不行,似已沒有了信心、勇氣。/p
他竟已真的不行。/p
一名劍客的心若是廢了,是不是很難生出信心、勇氣?/p
沒有了這兩樣,是不是很能與真實觸摸到劍柄?更無法與劍融為一體,無法做到心神與劍融為一體。/p
那口劍若是有情,也會像多情少女,一直會等着情郎,就算是極為寂寞、孤獨也會一直等下去,直到情郎徹底有了信心、勇氣,才會有了決心,有了決心,她的寂寞、孤獨才會褪去。/p
劍未動。/p
那隻手仿佛已不行,已徹底不行。/p
手在抖動,人在劇烈呼吸着。/p
小蝶痴痴的瞧着,她完全看不懂。/p
握住劍並不是很難,只是輕輕觸及就可以了,這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p
無生盯着他的臉頰,又盯着那隻已不行的手,深深嘆息,「你是不是很想觸摸這劍柄?」/p
「是的。」他說的很肯定。/p
「可是你很怕,是不是?」/p
「是的。」/p
「你為什麼要怕?」/p
半斤不語,將那隻手緩緩抬起,凝視着那隻抖動的手。/p
手抖動,淚水已飄零。/p
他是不是真的不行?真的不能給那口劍帶來森森殺機?/p
小蝶凝視着這人,心裏不免生出酸楚之色,她實在很像知道擊落這口劍的人是誰?/p
是什麼人有這麼可怕的力量?/p
淚水並未擦去,那隻握劍的手,並沒有握劍,忽然將枯枝握起,依然在軟土上劃着。/p
他依然在輕輕的划動着一橫。/p
那一橫並不長,也不是很深,他的手卻很抖。/p
無生嘆息。/p
小蝶看了看無生,又看了看半斤,「你是不是可以幫到他?」/p
無生不語。/p
他的眸子依稀盯着半斤的手,盯着那截枯枝。/p
枯竹在抖動,那隻手也在抖動。/p
小蝶忽然拉着無生的手,搖了搖,「我們可以去幫幫他。」/p
無生點點頭。/p
「你有沒有法子幫到他?」/p
無生搖頭。/p
小蝶已想到了什麼,笑着凝視半斤。/p
「那口劍是被別人擊落的?」/p
「是的。」他手並沒有停下,依然抖動着在柔土上劃着。/p
他還在努力,想將劍客之心磨礪的更加穩定。/p
「是什麼人擊落的?」/p
小蝶很想知道這一點,因為這個人一定可以令半斤恢復信心、勇氣,不再抖動。/p
只要找到這人,也許就可以幫到半斤了。/p
那隻手忽然抖的更加劇烈,枯竹在柔土上竟已折斷。/p
無生的手伸出,又遞給他一截枯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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