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裏,三朝古都的老城雖然城內早已經是民國此時特有的的滿目霓虹,歌舞昇平,然而斑斕的光影照不到這個殘破的火車站,站外古樹影影綽綽,天空的雲黑壓壓的透不出月色,如同荒蕪的古畫,火車進站嘶啞的汽笛暗啞,仿佛在角落裏蟄伏着的鬼魅發出了沉悶的咳嗽。
深冬的車站上,三三兩兩送站接站的人在冷風中縮進了臃腫的冬衣中,望着空曠的鐵軌,火車嘗嘗的汽笛聲終於響起,遼闊渺茫的天幕中揚起一道氤氳的白色熱氣,時局變化快,當年李鴻章批示修建的火車站,過了今天就廢棄不用了。
靠站下車的人不少,文麓拉緊了自己唯一能禦寒的厚羊絨大衣,為了入鄉隨俗她穿上了去法國之前買的貉子皮灰色方格旗袍,腳上有雙跟旗袍一點也不搭配的矮筒棗紅方跟靴子,這時候她站在車站的地面上,輕薄的靴子很快被寒風打透,她來回輕輕跺腳,在層層疊疊的圍巾下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忐忑的張望接站人中有沒有自家哥哥。
「小姐,小姐!」一個身量不高的青年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跑上露台,凍紅了臉笑的開心。
文麓仔細打量了一下:「林歡?」
「是我,我忙完鋪子上的事,抓緊趕過來,是不是等很久了?」林歡趕忙拎起文麓放在地上的手提箱。
這時候一個穿着厚碎花夾襖的女孩從林歡身後探出腦袋。
「誒?林玉?!長這麼高了!」文麓立刻認出來女孩子是林歡的妹妹,文麓去法國之前的十八年都是和林玉一起長大的,明面上是主僕,實際上她一直把林玉當小妹。
林玉眼眶一熱,上前拉着文麓的手:「小姐你漂亮了,瘦了。」
文麓笑笑,捂着她冰涼的手:「小玉明年年初就十八歲了吧,今年我好好陪你過個生日。」
多年不見,三個人一路有說不完的話。文麓雙耳和鼻尖凍得通紅,馬路上的路燈帶着昏黃的光暈長長的拉開一條條影子,就像是偶爾從他們身邊直挺挺走過,背着「漢陽造」步槍的士兵。
老城有比文麓離開時多了繁華的街巷,還有鶯歌燕舞的霓虹,比起法國的城市夜景不遜分毫。文麓欣賞着,心裏沒有歸鄉情切的情愫,因為林歡和林玉沒有提起哥哥的安排,怕是嫂子那邊還沒有點頭允許她進家門吧。是了,積蓄用完,學業中斷,灰溜溜的回來,文麓覺得這個冬夜頗有一種異樣的淒涼感。
「小姐,我們先去吃劉阿婆的蝦仁餛飩,你暖暖胃,老爺給您找的房子過了這條街就快到了。」林歡早改口管文麓的哥哥文埔叫老爺了,但還是對文麓稱呼小姐。
文麓早料到哥哥不敢忤逆還懷有身孕的嫂子,無妨,好歹有個住處好過回來露宿街頭。她加快了腳步,劉阿婆的蝦仁餛飩,寒冬熱騰騰吃上一碗,薄薄一層蝦皮蔥花,再就着阿婆自己做的醬瓜小菜。文麓不自覺抿抿嘴,這簡直是文麓這些年在國外最想念的美食了。
文麓走過凝着冰霜的石子路,石子路的縫隙中是乾草的渣滓踩上去有一點綿軟,還是這條老路,沒有翻修過。文麓此時找回了些記憶的味道,忽然光着腳衣衫襤褸的孩子從她身邊匆匆跑過,她趕忙躲閃踉蹌一下。
林歡轉身看着自己憑空險些跌倒的文麓,見怪不怪。他家小姐從小就會莫名其奧妙的被嚇到,一驚一乍的,大了還是這樣。林歡有一點迷糊的憨直,他伸手扶穩自家小姐。
林玉遠遠看着有人拿着槍在驅趕着行人,想招呼文麓驟然收聲,急匆匆拉着妹妹和文麓快步走進劉阿婆的小粥鋪。
「世道不太平啊,我就說這些日子咱們這急着要變天呢。」劉阿婆認出文麓,一如多年前往常給文麓換了大碗,結結實實撒上一大把自己曬的蝦皮,餛飩噴香。
文麓趕緊稱謝,小心翼翼捧着碗,一口熱湯下去,四肢都通暢了。可就在一抬頭的時候,她看見那個光腳的小男孩蜷縮着坐在角落,文麓趕忙別過眼睛,這次她看清楚了小男孩的脖子上有暗褐色的污漬。很明顯,這個屋子裏只有她看得到這個孩子,文麓微微側身聽着阿婆說話,餘光掃過去,那個小男孩又不見了。
「林歡,一會你提上這個燈送你們小姐回家。」劉阿婆拿了一盞凝結着黑色油漬的老銅燈,燈的白紙罩子有暗黃的水漬,還畫着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獅子。
「劉阿婆,您偏心,我們一會也要走夜路,您也分一盞獅子燈給我們吧。」里桌穿着厚夾襖的中年男子推推眼鏡,樂呵呵的和劉阿婆說話。
「燈兕號倒閉很多年了,他家的獅子燈我只有這一盞,孟先生您跟蘇處長做事,哪有牛鬼蛇神敢找上你們呢?」劉阿婆倒也不見外,給孟先生的桌子上加了一碟子小菜。
「阿婆莫非也聽聞了最近的傳聞?」林歡匆忙咽下一口熱粥,好奇打探。
「你家小姐在,我就不講了,沒來由的讓你們生怕。」劉阿婆忙着看灶火上的砂鍋粥,掀起鍋蓋,一陣米香四溢。
「阿婆,你說吧,我的好奇心都被引起來了。」文麓用半張脆餅遮着臉,低頭咬着麵筋小菜,口齒不清的問。
劉阿婆被文麓逗笑,「還跟小時候一個樣,就喜歡來我這聽故事。」
「那可不,您別賣關子了嘛,您不告訴我為什麼,只給我一盞獅子燈回家,我才要嚇死了。」
「對啊,劉阿婆您講講吧,我們心裏痒痒,您的消息最靈通,聽說咱們這城太老了,亂世滋生鬼魅,最近出了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孟先生身邊坐着矮胖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人也攛掇着劉阿婆講。
劉阿婆捶捶腰,四下看看都是熟客把菜碟放在一邊說道:
「沙河灘賣麻黃的王老太死了,村中人收拾她的遺物發現她家柴房雜物下有一口井,大家想,怪不得老太太腿腳不好卻沒被渴死,原來都是這口井的緣故呢。沙河灘的主人是趙家兄妹,他們有錢卻很摳門,後來用個草蓆把老太太卷了扔林子裏去。」
劉阿婆停下來喝口水,孟先生擦擦眼鏡上面的霧氣,點點頭,表示他也聽說了這件事。
中年金絲眼鏡神神秘秘的說:「是了,我聽說趙家兄妹為人很刻薄,賣麻黃的王老太七十多了,算起來曾經是他們趙家老爺子的通房丫頭,可惜沒有孩子,到老了一直當婢女使喚,後來腿腳不好攆去沙河灘幫他們家賣麻黃。命苦,最後死了都沒有入土啊。」
「不知道是不是和這件事有關,那王老太怨念太深,我聽說,趙家兄妹就遇上邪性的事了。」劉阿婆壓低了嗓子。
林玉嚇得抓緊了文麓的手,文麓也有點緊張,拍拍林玉的後背安撫她,自己忍住不說話,仔細聽下去。
「王老太柴房的那口井裏隱約有水聲,長工們往下仔細一看,井下竟然在水裏泡着好大的一棵柳樹,非但沒有被水淹死,反而長得紙條酷似鬼爪,怪得很。」劉阿婆皺着眉,外面寒風嗚嗚作響,劉阿婆上前把門帘用石墩壓住。
「有道是,前屋栽桑,後屋栽柳,深夜聞聽鬼拍手。一般柴房不出意外的話,都蓋在屋後,可這王老太柴房井中有柳樹,她是住在凶宅啊。」孟先生忽然想起了俗話傳說,自己都有些害怕趕緊喝一盅白酒壓驚。
「誰說不是呢,趙家兄妹不信邪,柳樹怎麼能泡在水裏長成那個樣子,他們帶人砍掉柳樹抽乾了水,果然發現井中有蹊蹺。」
「我記得王老太平時話不多,特別愛笑,賣麻黃經常多給人家,雖然人傻乎乎的,可我不信她真的沒察覺私下住着的地方如此怪異?」林歡出聲發問,文麓示意他等着劉阿婆說完。
「抽了水,井中有很多淤泥,淤泥下有看不見頭的青石板,從板子縫隙向下扔小石頭下去,能聽見很微弱的金屬聲音。趙家兄妹大喜,認定有寶,二人趁着長工都不知道的時候把大家遣散了。等到天黑兩個人下井,本來只是哥哥下去,不知怎的後來妹妹也下去了。」
文麓聽得入了迷,心裏害怕,自己沒發覺已經和林玉幾乎抱成一團了。
「怕就堵上耳朵吧,真的駭人呢。兄妹二人不歸,趙家派人找,人們發現兄妹兩人的繩子垂在井裏面,一拉死沉,抽水桶里抽上來的水中還帶血。」
林玉「啊呀」一聲就嚇哭了,在文麓懷裏止不住的抖,文麓自己也怕了,但還想聽,就用手捂住林玉的耳朵。
「都傳聞,那井下有墓,從地界上來看,很可能是縣誌寫過的,縣誌里說此處有一位明朝公主埋在這,公主活着被封入鐵棺材的。大傢伙猜測,公主怨氣太重,當年井下人為的注了水,她長期密閉水下已經成了蠟屍,遇生人氣詐屍。先把兄妹兩給咬死了,然後順着那繩子爬出了井。」
這時候,門帘被刷拉一下子撩開,一陣寒風衝進屋子,文麓聽得認真,驚得手一抬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湯碗,熱氣騰騰的湯水濺到了來人的衣袖上。
那人躲閃不及。
「蘇處長!哎呀,燙到了嗎?」孟先生剛忙上前,用貼身的手帕幫那人擦拭着。
劉阿婆明顯懊悔自己不該嘴快講那傳聞的,蘇處長不知道聽見多少,警務處的人可不樂意聽這些怪力亂神的談資,這下子蘇處長直接撞見了,如何是好呢。
雖然被大家叫做蘇處長,那人面容比這警務處處長的職銜看下來,實在年輕得多,不過是個年輕氣派的少爺模樣,他警務處制服的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沒有扣扣子,腰間隱隱看得見偏左一邊斜掛着十二發子彈的彈夾帶子,鐵皮底靴子上帶着淺淺一道雪地走過來的冰碴。
蘇處長接過孟先生的手帕擦擦手,抬眼看向文麓,進門時候漠然的表情帶了幾分溫暖的笑意:「沒事,你們談的事情太嚇人,我驟然進來不巧驚到這位小姐了。」
「非常抱歉,您的手,沒事吧?」文麓不好意思站起身來,看到蘇處長紅了一大片的手背。
「沒事,小姐不必緊張,哦,對了老孟,你的賬目本子落在我車上了,我順路給你送來了。」說着蘇處長從大衣口袋抽出一個薄薄的竹紙本子遞給孟先生。
「多謝,多謝。」孟先生接過來。
「阿婆,你們說的結尾是訛傳,趙家兄妹不是被什麼公主詐屍咬死的。」蘇處長態度和藹,接過劉阿婆遞來的湯碗喝了一口,對阿婆報以感謝的笑,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不是詐屍啊?兄弟們去查明白了?」孟先生問詢。
「嗯,屍檢完了,剛才讓趙家人把屍首拉回去了。」蘇處長微微皺眉,似乎他回憶起來並不大舒服,他將湯碗輕輕放在桌上。
「死因呢?」中年金絲眼鏡看起來和蘇處長也是認識的,開口就問。
「兩個人的嘴裏,胃裏,都有對方的血肉,他們是互相啃食,導致失血過多而死。」蘇處長撇撇嘴,輕輕咳嗽了一聲,不願意再談的樣子。
林玉畢竟年紀小,原本覺得這個蘇處長年輕英俊偷看他,然而現在也顧不得看他,拉着文麓不停發抖。
文麓摸摸劉阿婆給的獅子燈。
「天色不早,我的車在外面,這位小姐你的家在哪裏,我可以送你一程。」蘇處長從水汽迷濛的窗戶向外看了一眼,雪越下越大,的確道路難行。
文麓聽着外面冷風呼嘯,看看蘇處長身後跟着親兵背着的「漢陽造」,自己聽了這樁怪事怕的緊,林玉眼巴巴望着自己。
「那就有勞蘇處長,我的確有點怕不敢往外走。」文麓也不推辭,只想着趕緊回到住處,外面陰森森的街市自己是不願意走的了。
「不必客氣,小姐不是警務處的人,不必喊我蘇處長,叫我蘇栩也可以。其實我很抱歉,一看見熟人沒留神,把今天的案子說了,結果嚇到小姐是我唐突。」
「你們兩個別客氣了,天晚抓緊回去吧,老婆子也要收攤回家帶孫子啦。」劉阿婆笑盈盈的收拾着。
「不知道小姐如何稱呼?」蘇栩抬手接過獅子燈,幫文麓把厚重的帘子撩起來。
「文麓。」文麓小心繞開門口的積水。
「文?文學的文?」
「是的」
「我剛來這邊的時候,有個忘年交,叫文獻年,是個非常博學的先生。」
「啊?正是家父。」
「那,你是不是有個小字叫斐然?」
「是,我們見過?」
「可惜,那年爺爺去府上,帶回一個小款是文斐然的兔毫鳥食罐,我以為是宋代耀州窯的精品,纏着爺爺送我,爺爺說是個小姑娘仿的,我想去拜訪你,可不巧你去了法國,想不到今日終於認識了。」
蘇栩重新打量文麓,笑得很開心,剛才略帶威嚴的蘇處長徒然多了幾許孩子氣,一對酒窩更明顯,整個人眼神瑩亮氣韻明朗,蘇處長此時反差略大,文麓也忍不住笑了,覺得寒氣森森的冬夜忽然有了微微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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