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江南落了幾十年不遇的大雪。一夜之間,浙江西部綿延百里的山區銀妝素裹,天地一色。通往嚴州府的官道本來就車馬稀落,這樣的天氣,就更是人跡杳杳。
天早已亮透,城門卻仍緊閉。守城的甲丁捲縮在城樓里,烤火飲酒,哈欠一個接着一個。
城樓的正門吱咯打開,一個甲丁出來小解,雙眼朦朧,撲面而至的寒氣使他猛打一個寒噤。他一邊哆嗦着一邊朝遠處瞟了一眼,眼睛睜得老大。
雪這時已經停了,滿眼白色的雪原寂靜無聲,遠遠的烏龍嶺上,有一個黑點在那裏移動。甲丁系好腰帶,嘴裏嘟嚷着朝城牆下走去。
馬車在雪地里,不緊不慢地走着。駕車的少女玄絝綠襖,外罩一襲緋紅的斗篷,俏麗的臉龐被風吹得通紅。她手握韁繩,不時朝後拉扯,控制住馬,不讓它下坡走得太快。
「小姐,已經看到嚴州府了。」
車篷里的人沒有作聲,她似乎已經睡着了。過了一會,帷裳後傳出悅耳的聲音:
「小翠你聽,後邊有人。」
小翠把馬勒住,靜了一會,然後一抖韁繩,右手的馬鞭同時啪地一甩,馬撒開四蹄,把積雪踏得四處飛濺。小翠直起身,一邊叫着「小姐當心」,一邊不停地抖着韁繩,馬車飛快地衝下山坡。
到了坡底,她勒住馬。然後,馬車又那麼不緊不慢朝前走着,她的嘴角漾開了一絲笑意。
帷裳後的聲音歡快地說:「他們上來了。」
果然,三匹馬馱着三個勁裝結束的漢子從馬車旁一越而過,馬蹄上都綁着稻草,在雪地里跑起來又穩又快。小翠等最後那人過去的時候,朝他的後背猛甩一鞭。那漢子把頭一低,躲過鞭梢,嘴裏罵了聲「賊婆娘!」並不停下,三匹馬眨眼間飛出很遠。
帷裳後的人輕輕地笑着,小翠瞪着漢子遠去的背影,氣惱地撇撇嘴。
又一個人影從馬車旁一越而過,小翠奇怪地「咦」了一聲,這人一身黑裝,頭戴一頂黑色的斗笠,徒步在雪地上行走,速度卻不亞於那三個騎馬的漢子。黑衣人腰板挺得很直,上身紋絲不動,像個木偶一般,左手一直搭着腰際的劍柄,仿佛那劍是和他的手長在一起的。再看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只是淺淺的一行,可見此人輕功了得。也難怪剛才他走到身旁,無論小翠還是車篷里的人,都沒有絲毫的察覺。
身後的帷裳早已撩開,小姐低聲吩咐:「試試他的身手。」
小翠心領神會,右手一甩,鞭子追着黑衣人而去。黑衣人左手仍然按着劍柄,右手一撩,握住了鞭梢,順勢一扯,小翠一個趔趄,感到自己就要飛離馬車,趕緊把手一松,馬鞭在空中劃出一道黑影,遠遠地落進道旁的樹林。
小翠怒咤一聲,唰地拔劍在手。黑衣人轉過頭瞪了一眼,小翠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是一張醜陋的枯槁的臉龐,臉色鐵青,臉上的肌肉緊繃繃的,就像一張死人的面孔,冰冷得磣人。
小姐在小翠的肩上拍了一下,急道:「快,快,我們怕是已來遲了。」
城門這時已經打開,開門的甲丁走回城樓,看到官道上此刻已有不少的人。他心裏嘀咕:奇怪,這鬼天哪來這麼多人。推開門,重新縮回城樓裏面,懶得管外面的事情。
那三個漢子騎到離城還有一里路的地方,其中胖胖的一個對另兩個說:「大哥二哥,我們就在這等吧,正好有個亭子。」
三人躍下馬,拍打拍打身上的積雪,一起朝亭子走去。這亭名叫思範亭,是當地老百姓敬仰當年范文正公在此任職期間,清正廉潔而建造的。亭子裏生着一堆火,一個駝背的老太婆蹲在火旁,往火堆里添着一張張紙錢。他們三人進來的時候,她連頭也沒抬一抬。
胖胖的漢子問道:「請問前邊就是嚴州府嗎?」
老太太沒理睬他,繼續添着紙錢。
胖漢子一時怒起,飛起一腳,把她手裏的紙錢踢得四處飛揚。
老太太把手在油膩的衣服上擦了擦,仍沒看他一眼,顧自在地上撿着散落的紙錢。另外兩位,趕緊把胖漢子拉住,埋怨道:「和一個瘋婆子有什麼計較的。」一邊又說:「去去,瘋婆子,快點滾。」
老太太繼續撿着紙錢,嘿嘿地笑了,聲音沙啞地自語:「這世道越來越不象樣子,死人也開口說話。唉,青天白日,哪裏來三個鬼。」
這話分明是衝着他們三人來的,三人一聽,正欲發怒,猛然間看到亭子裏已多一人。此人從頭到腳一身漆黑,難看的臉上麻木不仁,目光死死盯着他們。三人不禁心裏一凜。
三人中年齡最大的雙手一拱:「在下山東鐵膽幫天龍、地虎、人傑三兄弟,敢問閣下大名。」
黑衣人哼了一聲。
老太太呢喃道:「這老鬼瞧不上你們。」
「為甚麼?」
「不是說了,你們是死人,追命的來了。」
老太太話音剛落,三人神情立變,天龍一聲怒吼,三人擺開陣勢,分站在黑衣人的前面、左面和右面,手中已有兵器在握。
黑衣人冷冷一笑,左手一掀斗笠,擊向左邊的人傑,身影閃動,劍尖已刺入右邊地虎的咽喉。中間的天龍正要去救地虎,眼看到人傑被斗笠擊中,鮮血滿面朝後倒去,心裏一慌,一柄劍尖已經抵着他的眉心。
天龍手中的刀噹啷落地,長嘆一聲:「罷,罷!閣下不讓在下死個明白?」
黑衣人右手一抖:「你又何必知道。」劍尖刺進了天龍的眉心。
老太太早已嚇得渾身哆嗦,跌坐在地上,嘴裏一個勁道:「殺人啦!」眼前一黑,黑衣人已站到她的面前,劍架在她的肩上。老太太嚇得哇地大叫起來,兩眼一翻,人就往前昏倒。她身子往前仆倒的時候右手自然前沖,食指正好刺向黑衣人的右門穴。
黑衣人大吃一驚,足尖一點,一個斤斗朝後翻出。等他落地站穩的時候,亭子裏已經沒有人影,只聽到數丈以外的松林里,雪窸窣地落下,老太太沙啞的聲音在樹林裏響着:「不得了不得了,青天白日有人殺人啦。」
黑衣人並不追趕,右手執劍,警覺地立着。枯槁的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卻有些驚訝,剛才那老太婆裝瘋賣傻,其實卻是一位武林高手。
這時,一輛馬車在官道上,迅疾地朝亭子這邊駛來,黑衣人看到剛才甩鞭子的少女,少女也看到了他,猛一勒馬,馬騰起前腿在空中踢了兩下,馬車就停住了。少女緊跟着一躍身子,穩穩地落到地上。
馬車的後面,緊跟着四個叫花子,就在少女勒馬的同時,他們超過了馬車,眨眼間就已進了亭子。為首的叫花子胸前補着一塊紅布,六十開外年紀,清瞿的面龐,下巴上一撮灰白的鬍子。他瞟了眼地上的屍體,冷冷道:
「蓉城派權公子的追魂劍法果然了得。」
權恆光沒有言語,劍尖着地,兩腿一屈,整個人就輕輕地落坐在火堆前面。
老叫花嘿嘿乾笑兩聲,在權恆光對面坐下,另外三個年紀輕輕的叫花子依次都在火邊坐下,從棉襖里掏出個盛酒的皮囊,輪流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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