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斷橋,前面就是長長的白堤。
白堤東起斷橋,經錦帶橋與孤山連接,堤上楊柳成行,芳草如茵,如同一條綠色的錦帶飄逸在碧波粼粼的西子湖上,頗富詩情畫意。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詩讚道:「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堤名原叫白沙堤,之所以改叫白堤,是後人為紀念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政績赫赫,有惠於民。
一輪圓月高掛在楊柳梢頭,宇文燕白色的衣衫在月光里散漫飄搖,剛才還使勁聒躁的夏蟲,人走過時,霎間收斂它們的嗓門。
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從極遠的平湖秋月那邊,隱隱約約傳來嬌媚的歌聲和人群不時的起鬨喝彩聲,大概又是哪個富家子弟,帶了歌妓隨從,名為賞月,其實卻只是欣賞月下的明眸和嬌嫩滑膩的手臂,咀嚼微醉之後撩人心旋的歌喉和媚眼。
宇文燕往前走了兩步,就站住了,面朝西湖悄然而立,放眼望去,滿湖田田的荷葉把下面的水都遮去了,人仿佛可以踩着這柔軟的墨綠,一直走到阮公墩上。
宇文燕呆呆地看着,從湖上吹過來的微風,帶着淡淡的清香,吹亂了他的頭髮,白色的長衫貼着身體,勾勒出他瘦長的身影,象一棵臨風的楊柳那般悄立不動,臉上卻現出淒迷憂傷的神色。
微風起處,荷葉一軟一軟掀動,露出微白的背面,仿佛漣漪,從湖心一直漾到岸邊才漸漸消失。
宇文燕垂首望着腳下微微顫動的荷葉,低聲吟道:
「露蓮雙臉遠山眉。偏與淡妝宜。小庭簾幕春晚,閒共柳絲垂。人別後,月圓時。信遲遲……」
他吟的是北宋詞人晏殊的《訴衷情》詞,及至吟到「心心念念,說盡無憑,只是相思」時,聲音早已哽咽,兩行清淚在眼眶裏打轉,遲遲不肯落下。
聲音甫歇,萬籟無聲,連遠處嬌媚的歌聲和起鬨也不知何時,消融進那邊的寂寥煙樹和兩盞昏燈。
宇文燕一路走走停停,循着里、外西湖滿湖的荷葉,不知不覺,就繞到了葛嶺腳下,站在這裏,再看對面自己剛才走過的白堤,在荷葉里若隱若現,恍如夢裏,宇文燕一時竟搞不清楚,自己剛剛是不是真的從那邊走過。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宇文燕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他突然彎下身去,一陣猛烈的咳嗽在夜色中傳出很遠。
他習慣地把手伸向腰際,卻沒有摸到酒壺,這才想起,剛才自己在凝碧樓上憑欄痛飲,酒壺就放在桌上,一時興起下了樓梯,信步朝湖中走來,卻把這寶貝物件給忘記了。
宇文燕沒有了酒,咳嗽得更加厲害,他從袖中取出陶塤,放到唇邊,古拙的塤聲嗚咽地響起,漸漸趨於激越。
他吹的還是他自創的曲子《寒江獨釣》,纏纏綿綿若斷若續的思念和悲愁,雄壯和落寞,在月光下敨了開來。
氣血翻湧,人突然往前蹌了一步,差點就跌進湖裏。
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射出來,散落在荷葉上面,被血濺到的荷葉急速地一顫,又恢復原先悠閒靜雅的姿勢。
宇文燕用衣袖擦去嘴角的鮮血,手持陶塤,目光注視着湖對岸隱約的孤山和白堤的一帶煙柳,痴痴地想着。
他在記憶里努力搜尋着那天深夜,從黑暗深處傳來的那首琴曲,琴聲撫摸着慰藉着他的心扉,他感到體內有一股平常的緩慢的熱氣在遊動,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宇文燕知道,這曲子其實隱藏着武學真諦,修習內功的心訣,決非泛泛之輩能夠領悟。
你聽到琴聲感覺體內真氣運行,但你若不深諳樂理,又絕難體味和習練。
宇文燕隱隱覺得,這琴曲對自己是一種補充和修正,他若是能用陶塤吹奏此曲,綿綿若空谷的丹田裏肯定會內力大增,沖而不盈,取之不竭。
宇文燕凝神回想,那首樂曲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復甦,最後如同一條清澈的小溪,琤琤琮琮貫通一氣,他竟能原原本本地回想起整首樂曲。
他想着樂曲的時候呼吸越來越深沉,翻湧的氣血漸漸平復。
宇文燕微微一笑,把陶塤貼到唇邊,邊想邊吹奏着。
一股暖流在胸臆間奔突,他不禁微微一顫。塤聲繼續響着。宇文燕的臉色漸漸紅潤,眉目舒展,臉上漾溢着平靜、輕鬆的神情。
這神情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宇文燕的眉頭就皺起來,臉色凝重,目光里流露出古怪的光澤。
他竭力和自己爭鬥着,額上的汗越來越多。
塤聲漸漸高亢激越,一改原先輕吟曼語淡雅自樂的風格,又變成他的《寒江獨釣》。
塤聲戛然而止,宇文燕吹到一半,再也吹不下去,稍過片刻,他重新吹奏,樂曲到了前面停住的地方又戛然而止。
宇文燕汗流浹背,手持陶塤發愣。
時融良久,他才長嘆了口氣。
他清楚自己無法把這首樂曲吹完,除了需要極充沛的內力外,它還要求吹奏者必須具備平常心,必須達到無妄無欲無求無念無人無我的境界,宇文燕怎麼做得到呢?
所以樂曲吹到一半,就漸漸向《寒江獨釣》過渡,宇文燕只覺得眼前發黑,只好放下陶塤,他試了兩次就不敢再試,也無需再試了。
冥冥中,他又看到那一雙眼睛,清澈的無憂的攝人心魄的眼睛,他怎能忘得掉呢?
他喃喃自語,卻不知她的名字,他覺得就連他的呼喚也是這般漫無目的,滑出去不遠,就落進荷葉叢里,到不了她的身邊。
她惘無所知,笑着走着,卻不知道,在今晚這同一輪月亮下面有一個人,為她而悲愁交集,黯然神傷。
他是不久前才聽到消息,說有人襲擊了快哉山莊,莊裏的百十號人都被殺淨,莊院也被人一把火燒成瓦礫。
宇文燕聽到這個消息,不但沒有吃驚和痛心,反倒暗自舒了口氣。
他欣慰地想着,自己終於可以無牽無掛放浪形骸,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想幹甚麼就幹甚麼。
再不會有人要求他做這做那,名譽、羞愧、雪恥等等,都隨着那一把火燒淨了,名義上的家和所有與自己有關的人都消失之後,自己還有什麼放不開的,與其相濡以沫,倒真不如相忘於江湖。
但這種欣慰是短暫的,一瞬即逝。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有種若有所失若即若離的感覺,一個人處處為家就處處都不是他的家,名義上的家消亡以後,對家的自然而然的神往卻沒有跟着消失。
人只有在自己的家裏才會有舒適和可靠的感覺,每一扇門每一堵牆每一件物品上似乎都寫着你的名字,你生活在自己熟悉的東西里才會自由自在。
人有個開始就有歸宿,如果家不能提供這種暫時的歸宿,那麼你只剩下一個永遠的歸宿:死。
客死異鄉,拋屍荒野,暴屍街頭……沒有家的感覺給人帶來的情緒上的變化是微妙而無奈的。
宇文燕一直企望有朝一日能完全隱跡於山水之間,這是高懸在他頭頂的一個夢,但等到這個夢有可能變成現實時,他才發現一個簡單的道理:
夢最好讓它一直就是夢。
你遠遠地看着它,累了就把頭靠在它的身上,它閃着迷人炫目的光彩。
等到夢變成現實的時候,它迷人炫目的光彩一片片剝落,暴露出現實的冷酷和殘忍。
宇文燕發現自己一直所習慣的生活其實是身在江湖而寄情山水,他對真正隱跡山水的日子既乏了解,也難以擔當。
他想像不出沒有酒的日子算甚麼日子,沒有人喝彩的表演算甚麼表演,他性情高傲,而高傲是只有在人眾中才顯示得出來的。
他想像不出,如果讓他從此面對的僅僅只是門前的松樹、頭頂的明月、窗外的山泉和遠山的雲影,沒有酒沒有奏樂的知音沒有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的只是自己煢煢孑立的身影和永遠只吹奏給自己寂靜耳廊的塤聲。
他一想起那份孤寂就忍不住打一個寒噤。
他習以為常的耐得住的寂寞,是人群中的寂寞,以市井喧囂聲為背景的寂寞,這寂寞襯出了他的清高和孤傲。
宇文燕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離他不遠,一個人跟着也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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