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小姐對田原的惡意都消除了。
田原不在草屋裏,她會變得心神不定,會想他在外面幹什麼,田原的身影在門口出現,她就會高興起來,笑眯眯看着他朝自己走來,倆人相處也自然多了,不再忸忸怩怩,動不動就一起別過臉去。
有時小姐在夜裏醒來,睜着雙眼,呆呆地看着頭頂的茅草,自然而然就會想,夜半天涼,田原在外邊是怎麼過的,會不會凍着,他可千萬別生病了,他若生病,還有誰會來給我燒水喝呢?
你僅僅只是怕沒水喝嗎?你明明是擔心,擔心……小姐羞得臉上發燙,在黑暗中用雙手捂着自己的面孔。
有時,小姐也會想起小翠,她覺得自己對田原這樣的態度太對不起小翠。
我應該嫉惡如仇。
可她怎麼也沒辦法把眼前的田原和害死小翠的田原聯繫起來,他們就象兩個人,一個溫柔一個殘忍,一個可愛一個可恨。
小姐朝着黑暗深處呢喃:「對不起小翠,不是我不想給你報仇,而是……你也知道,我們出來的時候娘是怎麼囑咐我們的,小翠,我這麼做也是沒辦法,我總不能連娘的話也不聽吧?再說,我生病了,躺在床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又怎能給你報仇呢?小翠,原諒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所有的理由都那麼牽強而虛弱,虛弱得不攻自破。
黑暗中映現小翠幽怨的眼睛,怔怔地逼視着她,似乎在問:「師父也囑咐過你一定要對他笑嗎?你生病了就該老是想着他嗎?你管他凍不凍着生不生病,你笑眯眯看着他進來,還做出很親熱的樣子,你是非如此不可嗎?」
小姐急忙辯解:「不是,小翠,小翠,你聽我說……」
小翠幽怨的大眼裏流出了眼淚: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喜歡他,你早把小翠忘記了,你根本就沒想過要為小翠報仇。
小翠的眼睛在黑暗裏悄然隱去,她躺在那裏,反反覆覆呢喃:「小翠小翠,我會給你報仇的。」
晨光和霧一起從窗戶里湧進草屋,又是一天開始了。
小姐聽到田原在小溪里取水的聲音,聽到他折花枝的聲音,接着,又聽到火鐮發出的沉悶的聲響,花枝在火里發出的清脆的噼叭聲響,濃煙升起來了,田原在煙里用嘴吹着壺下的火,他突然咳嗽起來,一下,兩下,緊跟着又是一陣。
小姐躺在床上,靜靜地等着,眼睛睜得老大。
她聽到所有這些聲音似乎響在很遠的地方,既陌生又清晰,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田原端着碗水進來,小姐靜靜地看着他,他把水放在桌上,關切地問道:
「好些了嗎?」
小姐一直沒吭聲,等田原走近床前,她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右手疾晃,抓住田原的肩膀,厲聲道:
「你為何要害小翠?!」
田原臉色頓改,呆呆地站在那裏,手足無措。
兩人相持了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小姐用另一隻手撐在床上,勉強沒有倒下。
田原急促地喘着粗氣,抬起頭看了一眼小姐,眼眶中閃着晶瑩的淚水。
小姐在他的注視下慌了神,把目光微微地轉開。
田原輕輕抹下小姐原來緊抓,現在已經鬆弛、搭在他肩上的手,轉身朝門外走去。
小姐呆呆地注視着他的背影,這背影是那麼熟諳,又那麼陌生。
田原在門口站住,身影斜斜地倒進草屋,一直伸展到床前,明晃的晨光勾勒出他的剪影,這剪影此刻正微微顫慄着。
四周出奇的安靜,只有草屋下面的溪水緩緩流動發出細緻的喁唼。
兩個人誰也不想打破僵局,從小姐這方來說,田原輕輕抹去她手掌時她未出招,那麼現在,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她靠在床欄上自責着:「你這是怎麼了,你到底是不能還是不願下手,你怎麼對得起小翠?小翠,小翠。」
田原側轉身,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門邊的箭囊下面,伸手取過一支箭,重新走回床前。
他把箭遞給小姐,平靜地說:「小姐若是想替小翠報仇,就殺了我吧,在下死而無怨。」
小姐持箭的手顫抖着,箭尖抵着田倉的咽喉。
田原面無懼色,輕輕地闔上雙眼。他想:「我就是死在小姐的箭下,不也強似忍受她對我的怨恨?」
他的嘴角漾開欣慰的笑容。
持箭的手抖動得更加厲害,最後,「錚」地一聲,箭落下去插在地上,發出了一記悶響。
小姐猛地一個轉身,趴在床上失聲痛哭。
田原站在那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語無倫次地說道:「小姐,小姐,你又何苦如此,千錯萬錯只是在下的錯,在下對不起小翠,在下該死,在下該死。」
小姐嗚咽道:「小翠對你並無惡意,你出手何必如此兇狠,濫殺無辜。」
田原「唉」地嘆了口氣,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在下,在下確實不知道一掌拍出,竟會是這般結果。否則,就算她點在下十個八個穴道,在下也不敢出手。」
小姐哼了一聲:「田世南的兒子,出手當然迅疾無比,可惜武林中人,紛紛傳揚什麼田世南的公子從未習武,你掩藏的可也算深了,這麼多人被你騙過。」
田原急了,跺跺腳:「在下並未欺騙任何人,小姐,你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這裏邊實在還有一個緣由。」
他結結巴巴,把事情的經過都說了一遍,自己怎樣內力大增卻不知道,公孫望對他怎樣,鬼見愁對他怎樣。
除了自己不小心抓到小翠的胸脯沒說以外,其餘的一切,他都源源本本說給小姐聽,說到後來,口齒也越來越清楚。
小姐聽完,雙眼怔怔地注視着前面,好久都沒吱聲。
她似乎聽到自己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小翠,小翠,你可都聽到了,這事情原也怪不得人家,你就原諒了他吧。」
她的臉一紅,在心裏罵着自己:「真不害臊,倒替他求起情來了。」
心裏還在罵着,嘴裏卻長長地舒了口氣,橫亘在她和田原之間的堅冰釋然了,她不由一陣欣喜。
這少女複雜易變的情緒,誰又能猜測得透。
小姐先自不好意思,頭彎向床里,裝作睡着,再也沒有吭聲。
她聽到田原嘆了口氣,悄悄地走出門去,她緊繃着的心弦一下子放鬆,暗自笑了一下。
一陣猛烈的咳嗽突然把她的上身掀起來又倒下去,她趴在床欄上艱難地咳着,人旋即昏了過去。
走到門外的田原聞聲趕緊回來,他看到小姐半個身子在床外面,軟綿綿地垂着。他急切地叫道: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小姐的病越來越厲害了,發着高燒,神志不清,在昏迷中常常發出尖銳的叫聲。
她有時叫着小翠小翠,有時在夢中和娘說着什麼,有兩三次,她還叫着田原的名字。
田原聽得心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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