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宇文燕和陸乘金鳳正對峙着,院外的柏樹林裏傳來打鬥的聲響。
過了一會,四、五個人從院牆外殺了進來,宇文燕定睛看時,認出是田世南田大俠的弟子呂不空餘若水等人,不由心中大喜。對方也認出了他,打個招呼,就向他這邊靠攏。
中進殿堂通往這裏的門被撞開了,一個矮壯結實的漢子蒙頭撞了進來,手持一柄單刀,不顧性命地撲向催命判官陸乘。
陸乘人影一晃,手中的判官筆已然點到對方的紫宮穴,只覺得手中一震,一股強勁的真氣通過判官筆朝他湧來。
陸乘心中暗叫聲好,原來對方竟練成了外家最最上乘的硬功夫:金剛不敗身。全身上下氣血通融,正氣酣暢,以一般的點穴手法,不僅難以點到對方穴位,反而會被對方真氣所逼,損及己身。
陸乘嘿嘿一聲冷笑,手法一變,筆尖直觸韋廣的雲門穴,韋廣只覺左半邊一麻,一條手臂已抬不起來,人卻仍向陸乘撲去。
這韋廣因為公子被人所搶,早就急紅了眼,與人對陣,早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副拼命的樣子。對方武功再高,碰到這樣纏人的角色,也會驚他幾分。
宇文燕刀尖在地上一點,人象一隻大鵬飛到空中,下落的時候在半空中,極短的一瞬里變了十幾招刀法,手法之快,令人眼花繚亂,逼得陸乘不得不放棄攻擊韋廣,撤筆招架。
宇文燕右手一探,抓住韋廣的衣服往後翻去。
孟婆金鳳一聲嬌笑:「公子好俊的身手。」
她正欲搶上身去,殿內殿外數十人齊聲高喊:「教主洪恩,澤被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乘金鳳一聽,慌忙撤到庭中,跪倒在地:「屬下陸乘金鳳參見教主,教主洪恩、澤被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頂上火光照耀之下,一個黑衣人背朝着這邊而立,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天道教的弟子屏息跪着,大氣也不敢出。
黑衣人立了一會,緩緩地抬起左手,身後手持令旗的漢子看到手勢,連忙把青龍旗揮了兩揮。
天道教的人在一瞬間,悄無聲息地撤得無影無蹤。
呂不空伸手拍開韋廣的穴道。
花容問道:「他們無緣無故,怎麼突然就撤走了?」
宇文燕沉吟着。
「這裏邊定有什麼蹊蹺。」他說。
大雪封山,他們在烏龍廟裏住了兩天,到第三天,看着雪還沒有停的意思,不顧危險,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得嶺來。
呂不空尋思,天道教在暗處,自己在明處,要想找到他們真是難上加難。從眼下的情形看來,天道教的矛頭直指快哉山莊,自己只有和宇文燕在一起,才有可能發現他們的蹤影,找准機會查出公子和二弟的下落,事到如今,唉,也只有聽天由命了,但願天助天一派不亡。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宇文公子幫助料理了師父師娘的後事,眼下他有難處,自己也理應護送他父親的棺槨歸家。
呂不空把這意思和韋廣說了,韋廣連連點頭,事到如今也只有這麼辦了。他說你們先走,我去把大哥莊院裏的事情安排一下,另外,我還要再打聽一下公子和令威的下落,萬一他們還藏在此處,而我們人卻走遠了,豈不糟糕?一有消息我就叫人傳信給你們,若無事,我過幾天就趕上來。
韋廣在廟門口和宇文燕呂不空等人分手,自下嶺往嚴州府去了。宇文燕呂不空一行,往桐廬臨安方向行進。
一路上,天道教沒有襲擊他們,一直尾隨在他們左右,一到夜晚,從四周黑暗裏就不時傳來:「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嘶喊,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到了夜深人靜,他們悄悄地靠近,聽得到他們嚓嚓的腳步聲,他們像一群圍獵的豺狗,蟄伏在四周,窺視這邊的一舉一動。陸乘和金鳳,在黑夜裏忽左忽右,一問一答。
余若水氣得跳起來大罵:「天道狗賊,有種就出來,躲在暗處鬼哭狼嚎,算什麼英雄好漢!」
嘶喊聲突然中斷,四下里一片寂靜,只有風,從曠野里刮過的獵獵聲響。
過了一會,陸乘在很近的地方,嘿嘿笑了起來:
「騷婆娘,人家說鬼哭糧嚎,我催命判官當然是鬼了,你豈不變成狼外婆了。」
金鳳嬌笑一聲:「好啊,我孟婆最喜歡小外孫了。」
銀光一閃,一股水注從黑暗中朝余若水射來,余若水暗叫不好,足尖一點,避閃開去,嗆啷一聲拔劍在手。
陸乘金鳳,卻已到了很遠的地方,聲音若隱若現飄來。
天道教如同一隻兇殘的猛獸,面對獵物,不是一下子把它咬死,而是戲耍逗弄,慢慢地折磨,等到自己和獵物對這種把戲都厭倦了,再一口咬斷它的脖子,它折磨着人的神經,使人寢食不寧,在日夜的煎熬里變得疲憊不堪。
呂不空苦笑地搖搖頭,他看看宇文燕,宇文燕背手而立,目光疲憊地望着遠方深邃的天空,想着自己的心思,對這一切,他總是能夠泰然處之,安安靜靜地走來走去,安安靜靜地背手而立,咳嗽卻一天重似一天地侵擾着他。
呂不空難以想像,以如此病弱之身,卻怎麼練得如此上乘的功夫,嗜酒如命,似乎那酒澆灌的不是自己的身體,呂不空還從沒見過如此不顧惜自己身體的人,生病或者咳嗽,對他來說,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無法拒絕也沒必要多加留神。
寒冬的曠野,夜色四合,一行人圍着一堆熊熊的篝火,背倚一堵低矮破圮的泥牆,豎起了衣領,風在四周獵獵地吹着。
宇文燕手持陶塤,吹了起來,在場的家丁見狀,不住地搖頭。
宇文燕自小好讀詩書,好音律,多愁善感,思慮臆想過度,落下這麼個病弱之軀。陶塤為土,土聲本可以長養、生化、受納、變化、健脾養胃,運化水谷精微,為後天之本、生命之源,脾氣散精,上歸於肺,以養肺氣,這就叫土生金,土為金之母。
宇文燕喜歡吹奏的樂曲是他自創的,名叫《寒江獨釣》,陰森孤寂,憂傷慮竭,至使脾胃清濁之氣升降失調,濁氣不降而上逆,清氣不升而下陷。脾虛不能健運,土、金平衡失調,母不顧子,至使舌紅少津,脈數無力,乾咳無痰,皮毛枯槁。他每吹奏一次,雖能暫時解除體內的痛苦和排解無窮的憂慮,病卻日甚一日,心有所存,神有所歸、正氣留而不行,氣結不散。
篝火嗶啵,紅色的火焰映在人的臉上,給人帶來了難得的溫暖,一圈人靜靜地注視着宇文燕。
宇文燕手持陶塤,緩緩地坐下來,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使他蒼白的臉頰微微反射出一絲紅光。
樂聲起伏跌宕,意蘊流暢,起首處高亢激昂紛披燦爛,如同戈矛縱橫、鐵馬嘶鳴。
一江橫臥,波濤洶湧,夜色中四面楚歌驟起,英雄末路,不堪回首,楚霸王仰望天上點點寒星,面對良駒愛姬、江東子弟,悲泣失聲:「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塤聲於高亢處忽作微音,嘆息聲嗚咽聲若斷若續,怨恨淒迷。
從感嘆英雄末路轉為抒寫無盡的思念和恩怨情仇,李延年悵然西望:「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樂聲真切、悲傷,如泣如訴,漸漸地低下去,低下去,如同深夜裏的一聲嘆息落在水面,悄悄地向四周滑去。
火堆旁的人聞之低下頭去,黯然神傷,花容悄悄轉過頭,用衣袖擦去眼角淚水。
宇文燕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目光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臉上的肌肉扭曲着,人在風中,微微地哆嗦。
黑夜裏傳來「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嘶喝,在這個瞬間,這聲音不再使人懼怕,而只是讓人覺得那麼的刺耳和滑稽。和人生的遭際英雄的俯仰比起來,眼下的處境竟變得有些輕飄飄了。
樂曲開始進入主題部分,英雄壯志未酬,美人難得,心灰意冷,一個人遠離家園和紛紛攘攘的世界,歸隱山林。
在一長段平穩肅穆的抒發之後,樂聲漸漸加快節奏,瀟瀟灑灑,鋪天蓋地,眾人仿佛看到眼前漫天飛舞的大雪,看到連綿千里的高山深壑,一條小河,從大山里沉緩地流出來,雪落在江上,無聲地消融,雪落在大山群里,遮蓋了山原來的色彩,遮蓋通往山裏的路和山中點點的古剎,鳥藏匿進自己溫暖的巢里,人在這樣的天氣樂得閉門高睡。
天地之間,只有雪瀟瀟颯颯地下着,只有風,從山林里吹出不遠,就在雪的脅迫下無力地消隱。
這時候諾大的世界惟一活動着的就是那位歸隱的英雄,曾經橫刀立馬,於千軍之中取人首級如探囊的英雄,擊節而歌思美人而不得的英雄,萬里江湖獨步縱橫的英雄,一個人獨坐江邊,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持一根長長的釣杆,靜靜地垂釣。
仿佛連他也不是活物,久久地一動不動。
雪落在他的周圍,落在他的頭頂,肩上,手上,他持着的釣杆上。雪把他消融塗抹進那片白色,現在天地之間只有雪,只有雪,紛紛揚揚地下着,下着。
眾人聞聲唏噓不已,火光在他們眼裏也黯淡了,通紅的火在樂聲里變得那麼寒冷,仿佛誰不小心碰到一下,就會被火凍傷。
這徹骨的寒意侵襲着眾人的心扉,每一個人都回想起自己所遭受過的苦難、離別和若有所失的顧盼。呂不空想起死去的師父師娘,禁不住悲從中來,花容想起她日思夜想的二哥,想起他此刻正在哪一個冰冷的地方,凍得瑟索發抖,眼眶裏湧出晶瑩的淚花。
宇文燕的臉木無表情,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吹奏的樂曲中了,面色蒼白得如同白雪,殷紅的血卻從他的嘴角,悄悄地滲了出來。
英雄靜靜地垂釣,雪還在下着,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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