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昭聞言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陳曲水苦笑。
棄城而逃,不顧黎民死活的懦夫!罪人!
任何人知道了他的經歷都會對他嗤之以鼻吧?
他不由低下了頭,喃喃地道:「小姐,我年事已高,每逢颳風下雨膝蓋都會酸痛難忍,恐怕不能再伺奉小姐左右,等這雨停了,我就回真定去……」
廳堂里靜悄悄的沒有聲音,竇昭既沒有出言挽留,也沒有順水推舟地讓他離去,壓抑的沉靜,讓屋外的落雨聲就越發的清晰可聞,廳堂顯得更加靜謐。
陳曲水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見竇昭呆呆地坐在那裏,兩眼發直。
他不由心中駭然,高聲喊着「四小姐」:「您,您這是怎麼了?」
竇昭心神恍惚,根本沒聽清楚陳曲水說了些什麼。
她正努力地回憶着從前的事。
前世,蔣家出事沒多久,英國公夫人就病逝了,還在孝期,宋墨被趕出了英國公府不知去向。
這些她都沒有經歷過。
宋墨比她小一歲。
她那個時候滿心只想着如何嫁入濟寧侯府,對除了濟寧侯府之外的人和事都漠不關心。直到她嫁入濟寧侯府,進入了京都的勛貴圈子,這才斷斷續續地聽說了當年的一些事。
定國公府以軍功立府,子弟通常一滿十四歲就會被丟到軍營中去歷練,因此升官發財手握重兵的不在少數,可默默無聞死在戰場上的更多。為了保證子嗣昌盛。蔣家有廣納姬妾的習慣,而且嫡庶之間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都一起跟着師傅學習武藝,到蔣家族學裏讀書。只看誰有帶兵的本事,這一點,頗受京都豪門詬病。可也正因此如此。蔣家名將輩出,姻親遍佈大江南北。
蔣梅蓀是第六代定國公。他有兄弟十二人,成年的只有五人。永明三年,他奉命鎮守福建,除了五弟蔣柏蓀因年幼留在京都之外,二弟蔣竹蓀、三弟蔣蘭蓀,四弟蔣松蓀都跟着他南下。
永明八年。蔣竹蓀戰死沙場,皇上追封他為清海侯。
在蔣梅蓀任福建總兵的十八年裏,他戰功顯赫,幾乎把沿海的倭寇剿滅一空,以至福建、浙江一帶的私船白天都不敢下海。弄得南邊那些販私貨的大商行、富紳都叫苦不迭,因此得罪的人不知凡己。可他偏偏又和幾位內閣大學士都交好,不管都察院的御史們怎樣彈劾他,他都能安然無恙,聖眷不減,漸漸的,也就沒人去觸這個霉頭了。
可那次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御史彈劾蔣梅蓀殺良冒功、養寇自重,皇上接到摺子後不僅下旨問罪。還要錦衣衛把蔣氏兄弟押解到京都的大理寺審訊。
更蹊蹺的是,蔣梅蓀、蔣蘭蓀兄弟在回京的途中受刑而亡,蔣松蓀剛被關進大理寺就畏罪自殺了,蔣家之後也被滿門抄斬。
據說蔣家太夫人梅氏在接到聖旨之後,趁着錦衣衛抄家的時候,帶着蔣家的女眷包括一個三歲、一個兩歲的孫女。全都服毒自盡。
菜市口問斬的時候,只有蔣家的男人而沒有女人。
之後的十數年間,福建倭寇再無人能抗,屢屢出現上岸屠城之事。
京都人每每聽到這樣的事都會搖着頭嘆息一聲「如果定國公還活着就好了」。
遼王登基後,為蔣家平了反。蔣梅蓀的畫像進了忠祠,被先帝賜給大長公主寧德的定國公府也被收了回來,遼王還特意招了宋墨去問蔣家還有沒有什麼人活下來。
宋墨卻回答說蔣家再無後裔。
坊間卻一直有傳聞,說蔣梅蓀的幼弟蔣柏蓀有一遺腹子尚在人世,當年蔣家出事,被蔣家的忠僕悄悄地抱走,養在了衢街閭巷。
宣寧侯夫人郭氏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還曾笑道:「既然是滿門抄斬,錦衣衛的人肯定是要清點人數的,不要說蔣柏蓀的兒子了,就是貼身的小廝、有頭有臉的管事也不會少一個。那些市井之徒就是喜歡編造這些,讓人覺得好人就一定有好報……」
算算時間,宋墨是承平十四年被趕出家門的。
再往前推,英國公夫人應該是在承平十四年夏天……也有可能是春天或是承平十三年的冬天去世的……
蔣家應該是在承平十三年出的事。
現在是承平十三年的四月……
竇昭跳了起來。
也就是說,蔣梅蓀被下旨問罪有可能就在此時!
竇昭想到那個還不滿百天的嬰兒。
她頓時滿頭大汗,問陳曲水:「陳先生,您說,會不會是定國公出了什麼事?」
陳曲水被竇昭問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思忖道:「應該不會吧?定國公這個人看似粗獷,實則細膩,什麼事都在他的心裏。他是鎮守一方的大將軍,若是出事,應該有消息傳出來才是。現在我們可什麼也沒有聽說,而且定國公和曾貽芬私交非常的好……」
他說到這裏,不由神色一僵,朝竇昭望去。
竇昭也正朝着他望過來。
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驚呼道:「現在曾貽芬死了……」
是的,現在曾貽芬死了,內閣正是新舊交替之時,幾位閣老自遐不顧,哪裏還有空理會遠在福建的蔣梅蓀?
如果誰和蔣梅蓀有積怨,此時正是下手的好機會。
「難道定國公真的出了事?」陳曲水額頭也冒出細細的汗來,「那,那個孩子……」
「託孤!」竇昭說着,長長地透了口氣。
只有託孤,才可能行事這樣隱秘,才可能讓英國公世子宋墨輕車簡從,親自帶着高手一路護送。
她努力讓心緒慢慢地平靜下來,冷靜地道:「現在我們只有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隨後抬頭望了一眼屋頂。喃喃地道,「希望這雨快點停下來,就是不停,也下得小一點。」
他們為了趕路。就會早點啟程。
陳曲水的臉色卻變得非常難看,他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望着竇昭,輕聲地道:「恐怕事情沒這麼簡單……」
竇昭眉頭緊鎖。認真地聽他說話。
「你注意到宋世子身邊站的那位青衣文士沒有?」陳曲水艱難地道,「他姓嚴,名雲,字朝卿,曾是定國公麾下最得力的幕僚之一,我離開福建的時候,聽說他被定國公的妹妹——英國公夫人瞧中。要去給自己的兒子做了西席,我就是認出了他,才猜測那少年公子是英國公世子爺宋墨的。」
竇昭明白過來,忙道:「那人認出了你沒有?」
「當年嚴朝卿是定國公前面的紅人,而我不過是張楷的眾多幕僚之一。但此人心思縝密,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曾因此而受命掌管總兵府文書。」陳曲水坦誠地道,「我當時一看見他就急急地退回了房間,不知道他看見了我沒有……宋墨也沒有睡。
屋裏沒有點燈,他站在窗扇大開的窗前,望着窗外傾盆大雨,表情平靜。
一陣風颳過,如線的雨水被吹散。空氣中瀰漫着濕潤的水氣。
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走出一個瘦小的身影,他在離宋墨三尺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恭聲道:「公子,您小心別淋着雨了。要不要我把窗子關了?」
宋墨沒有理會他,問道:「嚴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那人正要回答,突然側着耳朵傾聽。接着露出一個笑容,道:「公子,嚴先生來了。」
宋墨點頭,回身坐到了旁邊的太師椅上。
嚴朝卿和一個相貌有些憨厚的男子渾身濕透地走了進來,衣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鋪了青磚的地上。
「公子。」兩人朝着宋墨行禮,宋墨指了指身邊的太師椅,示意他們坐下說話。
瘦小的身影絲毫不受夜色的影響,手腳麻利地為兩人各斟了杯茶,然後又無聲無息地退到了黑暗中。
宋墨語氣淡然地問:「查到了什麼沒有?」
嚴朝卿和同來的男子對望了一眼,不由都露出了帶着幾分苦澀的笑容:「公子,這次只怕我們有麻煩了!」
宋墨神色安詳地望着兩人。
和嚴朝卿同來的男子道:「我們遇到了張楷手下的一個幕僚。」然後把蔣梅蓀和張楷的恩怨說了一遍,「此人姓陳,名波,字曲水,號越川。他通曉文書典章,擅於識人斷人,兼之言詞銳利,有張儀之才,當年張楷出兵攻打度邊五十郎,就是此人出面說服浙江撫巡安道源出兵相助的。他如今在這戶人家做賬房先生。」
「你們能確定嗎?」宋墨臉上第一次流露出肅然之色。
「能!」嚴朝卿很肯定地道,「徐青帶着我在他的門外趴了快半個時辰,而且他一直很不安,不停地派小廝打探竇家四小姐醒了沒有,好像有什麼話要和竇家四小姐說似的,想來也認出了我們。」
宋黑沉默了半晌,輕聲地道:「有個外家功夫練到了登峰造極的護衛,還有個做過張楷幕僚的賬房先生,加上十幾個身手不凡的隨從,這位竇家四小姐,還真不簡單。徐青,」他笑着吩咐和嚴朝卿同來的男子,「你好好盯着這宅子,不要讓人進出。」又對嚴朝卿道,「明天我們恐怕還要在這裏滯留一天,先生早點歇了吧!」
嚴朝卿和徐青神色一緊。
他們的行蹤已經泄露,公子此言就是要殺人滅口了。
徐青猶豫道:「他們一共有二十幾個人……」
「就更要慎重了。」宋墨不為所動,語氣輕淡。
兩人不再說什麼,齊聲應是,退了下去。
宋墨視黑夜如無物,從容地穿過屋子裏的陳設,撩簾進了後面的暖閣。
暖閣里只點了盞如豆的油燈。
五官柔和的乳娘和衣曲身躺在嬰兒的身邊,聽到動靜立刻就警惕地坐了起來,看見是宋墨,她鬆了一口氣,柔聲喊了聲「公子」,就要起身下床。
宋墨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吵醒了孩子,然後彎腰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烏黑的頭髮,笑道:「孩子還好吧?」笑容十分的溫和,在燈光下是如此安寧詳和,讓人看了心立刻就踏實起來。
乳娘點頭,笑容綻放:「小公子很聽話,不哭也不鬧。」說到這裏,她想到為了保守秘密而投繯自縊的孩子生母,眼中不禁噙滿了淚水。
「不用擔心,」宋墨安慰溫聲她,「我們很快就到了。」
乳娘用力地點了點頭,看他的目光充滿了信任。
宋墨身姿挺拔地走出了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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