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白水。
北風呼號,寒氣蕭瑟。
正在村落小路上走着的行人,毫無知覺的便撲倒在地上。
從周圍走過的人無奈的嘆了口氣,只是微微的看了一眼,旁若無人的從屍首邊走去。
白水縣衙城牆之外。
幾個還算精壯的漢子聚集在了一起,蹲在角落,唉聲嘆氣。
「王大哥,帶着我們干吧!真的活不下去了,全村上下,原先一百多戶,只剩下不到十戶,再這樣下去我們村都要絕戶了!」
一個高高的漢子雙手砸着自己的腦袋,痛苦的說道。
「光道,這種話萬萬不能說啊,現在雖然活不下去,但卻不能做出背叛朝廷的事情啊。」名叫王二的漢子蹲坐在一邊,皺着眉頭拒絕道。
被喚作光道的瘦高漢子名叫種光道,是縣城裏的驛卒。
別看他雖然勉強是官家的人,可正因為他是官家的人,才明白繼續下去沒有生路。
「王大哥,我在官府中當差最為明白了。那些官府之人根本就沒有絲毫對咱們的同情。我實話告訴你吧,今年一過完年,咱們又得徵收人頭稅,到那時候每家每戶不論大小,都得出十文銀子。要是放在往年,十文銀子不算什麼。可是最近這一兩年的年景,咱們是能隨便出得起十文銀子的人嗎?我這大半年的薪水也就不過兩百多文銀子罷。」
種光道愁眉不展。
其他人也跟着嘆了口氣。
「王大哥,平日裏你是最有主見的人,大家都是傻子,可是兄弟伙卻不得不告訴你,我們在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就算王大哥您單身一人,也應該能夠感受到吧?」
「是啊,王大哥,我家妻兒老母十口人,土地貧瘠而不得種,全靠在地主家中打打零工,才能購買的一些閒散糧食以度日,若是按照這樣的情況下去,就連地主也不再需要招工了,因為連地主自己都快要餓死了!」
「王大哥,你的老娘,不就是在前年餓死的嗎?」
……
種光道聽到兄弟們的話,連忙將頭一偏:「瞎說什麼?王大哥的老娘是病死的,王大哥會讓自己老娘餓死嗎?你要是再說這話,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個說話的年輕漢子將頭一縮,雙手交叉,臉上卻依然是憤怒的神情。
王二看了看周圍這些人,心中默默的嘆了口氣。
「我知道大家的想法,可是舉起大旗搞動亂,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先不說這事,對不起當今皇上,你們可知道,要是真做下此般事情,那可是誅滅全族的事情。你們不怕死,你們家人呢?」王二憂心忡忡的說道。
「我倒是孤家寡人,不擔心,你們呢?你們也不擔心嗎?」王二掃了一眼眾人。
王二將這番話說出來之後,周圍人都沉默了。
之前,大家出於氣憤和生存的壓力,的確是想要舉起旗子謀生路。
可是被王二這樣一說,很多人心中就已經打着退堂鼓了。
現在的生活雖然艱苦,不過家中多多少少有些餘糧,勉強還是能撐一段時間。
幾名漢子互相看了看,無奈的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自顧自的離開了。
幾個人的離開,其他人也跟着離開,最後只剩下站着的王二和種光道。
王二的面色陰沉,看了一眼種光道:「你現在看到了吧?還有沒有這樣的想法?如果就憑着這些人,咱們拉起旗子的話,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這些人不到絕路,是不可能全心全意跟着咱們幹事情的。」
種光道看着離開的眾人,緊緊的握住了自己的拳頭:「王大哥,照你這麼說,什麼時候才能夠有奔頭啊?」
「這個時間也不會太遠了,我估摸着就在最近一兩年吧。」
王二眯起眼睛,面露深邃,用腳在地上踩了踩。
白水縣衙之中。
兩名知縣正唉聲嘆氣。
白水知縣張杰朝着澄城知縣張斗耀拱了拱手道:「張大人,咱們今年這個年只怕過得不安生啊。」
張斗耀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茶,若有所思的飲了起來:「張大人,誰說不是呢。咱們兩縣相隔近,明白彼此的底細。先不說底下的百姓能不能安生過年,就連咱們兩人都無法安生過年啊。」
「我看,開倉放糧吧。」
張杰皺着眉頭憂心的說道。
張斗耀連忙一擺手:「萬萬不可啊,此刻乃是年節,很多百姓心中正有着氣呢。如果此時開放官倉,百姓生亂,光靠着我們兩縣和一兩百名衙差是肯定彈壓不住的。到時候事情鬧大了,驚動了駐軍,咱們兩個的腦袋,就準備搬家吧。」
張杰一拍自己的大腿:「咱們兩個的腦袋搬家,比眾多百姓活活餓死要好啊。你是不知道,我治下的眾多百姓,起碼有三成逃出了白水,若是來年情況惡化的話,我這個白水縣令也就不要做了。」
張杰說着,將身子一轉,看着大雪紛飛的門外。
張斗耀心中嘆了一口氣,眼前的張杰到底還是有些年輕啊。
身為知縣,特別是在這樣的光景,心腸如果狠不起來的話,怎麼能安安穩穩的當好呢?
張斗耀能夠明白張杰的想法。
五六年前,張斗耀來到澄城何嘗沒有張杰這樣的想法。可是這幾年在澄城見過的事情多了,又無望高升,心腸自然也就跟着狠了起來。
張杰轉過頭瞟了一眼張斗耀,忽然冷冷的說道:「張大人,我已經決定了。今年怎麼着我也要放五百石的量出去。這五百石的糧食雖然不多,但是足夠縣城周邊的百姓吃上一頓飽飯了。畢竟是過年,百姓不能過年的時候都餓着肚子。若真這樣下去的話,大明的人心就散了。」
張斗耀苦笑一聲,放下手中茶碗:「大明的人心,你以為還在嗎?難道還以為這是萬曆年間,還以為這是太祖年間?醒醒吧,張大人,咱們兩個不過就是個在基層累死累活的公雞罷了,每天打鳴,看上去好像非常有用,事實上,那些睡着的人能不能夠醒來,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
張杰聽完張斗耀的話,微微發愣。
張杰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那打鳴的公雞相比。
仔細想想,自己現在在白水所做的事情,不就是像打鳴的公雞嗎?
不斷的向上頭反映,不斷的安撫百姓,上頭並沒有什麼作為,百姓並沒有幾分安定,只剩下自己站在一個地方大聲的叫罷了。
張杰閉上了眼睛,忽然又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對了,聽說平涼府府台大人近日會派溫大人前來巡視,我得好好準備,總不能夠讓溫大人看到這幅景象吧?溫大人來自京城,心高氣傲,要是惹了溫大人,我就別想過年了。」
「我們西安府也同樣會派人來的。」
張斗耀嘆了口氣,默默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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