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一二五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五)

    大部分墨者離開後,還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

    除了墨者高層之外,有六名吳越之地的墨者,他們屬於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過游越時候收下的弟子;還有幾名楚地夷陵、雲夢澤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過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將前往吳越之地,做好在那裏立足的準備。

    有些事普通墨者並不知曉,半年前那位號稱勇士的滕叔羽已經帶着自己的夥伴朋友,回到了滕地,遊說那些滕地的貴族。

    很顯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復國是不現實的,墨者也絲毫不願意弄出一堆的小國。

    但是滕叔羽之類的滕國貴族想復國,而墨者希望越人早點離開北方儘可能快些南撤,以便於墨者在滕國舊地秘密發展,因而一拍即合。

    適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時間問題,但對墨者來說時間也是大問題,所以要想辦法加速這個過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卻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會在遊說滕地的貴族後前往吳越。

    吳越不同舟,古來如此。

    吳國從屈巫臣因為夏姬叛逃開始幫助吳國軍事改革開始,就一直強于越國。後來伍子胥、孫武子等人又進行了多次的改革、築城,雖然最後勾踐復仇成功,但是吳國的底蘊還是比越國要深。

    越斷髮紋身,之前也是自稱蠻夷,見楚國稱王自己也早早稱王。

    勾踐復仇後,更是大舉分封,各種王、各種君,在長江口、在此時尚且被稱作縣區澤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東半島的琅琊,一直想要爭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滅數國,滕國距離魯國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適卻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風光的時候:耀武揚威地到了曲阜,魯侯為越王駕車、齊侯為越王做警衛員參乘,齊國割讓了建陽巨陵兩城外加數千齊人做奴隸,當真是猶如猛虎。

    只不過這種風光在適看來,並不長久。

    靠楚人擊敗越國那不用想都不可能,況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勝。靠齊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齊國如今田家親戚爭霸的局面,沒有三十年也無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計最為好用,只要吳越、會稽、長江口、縣區澤等地出現了問題,越人就不可能不大舉南遷,戰略收縮放棄滕地。

    越國北遷,定都山東,本來就是一步爛棋:沒有文化優勢,只有武力優勢,而齊魯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蘊昌盛,在那裏爭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還好,但是越國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嚴重,按照周禮那麼改也沒用,這也就註定了白費力氣。

    吳人仇恨不減,卻反而把吳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這就是作死。

    只要那裏出點情況,原本二十多年後的越人大舉收縮,可能十年甚至幾年之內就可以完成,從而讓墨者抓住機會控制滕國、逼迫薛國。

    反正都是些一縣小國,越、楚二十年之內都會戰略收縮,齊魯二十年內都在舔舐傷口,誰也管不到這裏。

    況且最多三年,鄭國就會放棄世仇和三晉合作一起扶植有強宣稱的王子定繼位楚王,三晉的力量也沒精力達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亂在即,這片原本在越楚齊強大時的死地滿上就要活起來。

    因而時間緊迫,需要提前佈局,真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隨時可以抓住機會。

    滕叔羽等人屬於和墨者合作,走貴族路線。

    而這六名墨者,則是繞開貴族直接走基層路線。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吳越長江口走基層路線極為簡單。

    越國是繼大禹的祭祀,塗山就在後世的紹興,墨者編造的神話故事中墨者和塗山與大禹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那種精神上的親近足以讓越人喜愛。

    越國在滅國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國者是少康的庶子無餘。

    此時關於當年禹聖塗山會盟中塗山的說法,或有說在此時的壽春城以北,但吳越所作的《越絕書》中則聲稱「塗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縣五十里」,可見越人堅信當年女嬌感嘆「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縣區澤附近。


    只要將那個神話在越地廣為流傳,難免讓越人覺得這些墨者和禹聖與塗山氏還有那個傳說中通曉天志的大巫有親密的聯繫。

    而此時越國的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冶煉技術尚可、軍事科技也還行,但是種植業水平和已經開始灌溉農業的三晉相比實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時沛邑的種植業水平。

    此時都傳,越王有鳥田之利,而鳥田多以所獲祭禹。

    換成適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着神權和祭祀權,用祭祀權的藉口,佔據着鳥田,利用勞役收穫鳥田中的作物,名義上用來祭祀,算作越國特有的公田。

    這種越國最好的田地,實際上則是利用每年候鳥的遷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鳥在長江口過冬停留的時候,將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從而省去了翻土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穫後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鳥。

    鳥類吃掉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蓋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鳥糞和被鳥踩踏之後非常鬆軟的土地,這便是鳥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見到這種萬鳥齊聚的場景,認為這是天帝賜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藉助這種場景,以祭祀權的名義,把持着這些土地的強制勞役,以此讓越人無償勞作這些公田。

    越國的劍不錯,可是農具就差得遠,從鳥田還是上田這件事便能看出。

    此時越國也還是一年一收,種植技術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進一些就足以聚攏極多的人,也足以讓墨者在基層成為一種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為那裏是吳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樣建立政權,可是在基層如同野火一般藉助傳播技術而傳播思想是並不困難的。

    吳越腹地的生產力一旦發展,那些在吳越腹地並不安分的吳人貴族也一定會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時間也就會提前很久。

    對墨者來說,這是行義之舉。

    但對那些爭權奪利的貴族而言,這就是讓他們擁有了反抗、篡位、弒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繼承權問題是無解的難題,越王翳的父親便開始弒父,後世子孫也都有學有樣……越王翳還有個兇殘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殺光了。

    墨者行義幫助他們提升生產力水平,也就是加速催化他們的野心。

    這六名公尚過從越地帶回的弟子,本就熟悉越人,他們去做這些事最是適合。

    之前幾個月,他們已經跟隨適學了不少的東西,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這是陽謀,沒有陰謀,所以他們去越地只是行義、促進當地的生產水平、講講傳說故事、改進種植技術等等這些。

    至於吳越長江口附近的那些封君們,會因為生產力水平的提升產生什麼樣的想法,那是他們的陰謀,和墨者無關。

    既然沒有陰謀,說起來也就簡單的多。

    墨子和公尚過感情很深,那是一種名為師徒實則靈魂能夠相互理解的關係,所以墨子對所有弟子讚譽最盛的一句話也就出現在公尚過身上。

    對於公尚過的弟子,墨子叮囑道:「你們不少人在越地便有名望,當年你們的夫子游越,在越人那裏名聲也高,正好可以藉此多行義舉。」

    「適教你們的種植之法、治療濕熱病症的一些草藥,都記下了?」

    這事是歸適管的,六人均道:「巨子所問之事,我們都記下了。書秘所囑託之事,也都一一記在草帛之中。如今沛邑已有樂土之曙,我等本為越人,也是希望越人能夠不再饑饉的。」

    墨子點頭,適又道:「越人不比楚人。昔年吳越之爭,以煮熟的米做種子,吳人大飢,越人也一定記憶猶新。一些老人幼時尚且經歷過,他們不懶惰,所差的只是不曉天志,不能將那裏肥沃的土地種植出熟一年則三五年不愁饑荒的手段。」

    「先收穫的多,日後墨者紮下根基,再談怎麼稅賦的事。後者先不急,先把前者做好,讓越人多知曉墨者之名。」

    太湖周邊,本是後世的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但此時尚且荒蕪,遠不如後世落寞的中原。

    此時需要的便是依靠技術領先,以技術傳播思想,將二者綁定。論起來如今的人口,只要鐵器出現,九州一統,實則很容易創造一個盛世。

    這六名墨者聽了幾個月,雖然不多,可是引領吳越的種植業技術提升一個台階尚無問題。

    市賈豚將裝着黃金和一些種子的馬車趕過來,也囑咐道:「越人以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你們在那活動,先帶些黃金,將來適不是說自己可以燒璆琳嗎?到時候可要記得把黃金換回來……」

    眾人知道他自墨者在沛邑行義之時便壓力頗大,紛紛取笑。

    這六人衝着墨子三拜,又衝着適等囑託的墨者一拜,趕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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