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父臧細細體會其中涵義,終於明白過來,說道:「那便依你所言,留下一部分私屬,以護衛國君。」
皇父鉞翎稱是,當夜便司城皇一族便召集私屬甲士,授予金玉,又說許多話語,鼓舞眾人。
將其中甲士死士化作三分,一分護衛子田,另兩分便歸於墨翟統領,用於守備楚人攻城。
…………
適從司城皇宅邸離開之後,面帶笑意。
這一次不是他私自行動,而是整個墨者此次計劃的一部分,就是要調動司城皇手中的私兵死士,讓那些「蛇」覺得機會已經成熟。
司城皇不是什麼好鳥,六卿大尹也不是什麼好鳥,這一點適看的很清楚,所以他不會想着去幫着司城皇把那些「蛇」打死,而只是想要趁着機會讓一切矛盾都暴露與表面之上。
離開了司城皇那裏後,適帶人先去了商丘的工匠會,那裏算是墨家在商丘城內最為親近的組織。
這些手工業者和農夫不同,他們有一些熱情,但是楚人圍城勝利與否對他們的影響不大,甚至他們都沒有農夫那種「楚人圍城導致不能種植」這樣的怨恨。
適剛抵達,那些工匠會內的人便紛紛詢問。
「適,如今到底是怎麼樣的呢?」
「對啊,現在城內流言很多,我們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你們應該告訴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做!」
「我們就像是被兩個牧羊的人驅趕的羊,一個說往北,一個說往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各式各樣的奇怪問題,總結出來便是這些逐漸有了自我意識、逐漸明白自己有追求自己權利的願望的人,此時是疑惑的。
適見工匠會內的頭面人物都在,這些年墨者的一些技術革新也讓工匠會收益極多,便與眾人圍坐一起。
適問道:「城內的流言,你們是怎麼看待的呢?」
當初猶豫於是否加入工匠會、喜歡墨者的很多理念、但又希望別人幫助自己去爭取而自己坐享其成的木工輮輻,問道:「城內有說,這一次楚人圍城,都是因為君上無禮於楚。或有人說,若是能夠和楚人結好,楚人的圍城自然就會解開。」
輮輻並非是一個人這樣想,工匠會內很多工匠的想法與他類似。
對於楚人圍城,他們很不滿,但是不滿的傾瀉對象是誰,一直有些猶豫。
是不滿於楚人圍城?
還是不滿於因為國君的錯誤而導致楚人圍城?
這兩種都是不滿,可不滿的對象大為不同。
他們和農夫不同,但在守城的時候又有些相似。
他們被強制去製作各種守城的器械,又因為楚人圍城的緣故導致他們在城內的生活水平很是下降。
不但糧食需要配給,而且還要參與勞役和守城,這原本只是義務,但工匠會在幾年不斷地宣傳義務與權利的統一,讓他們開始思索守城的義務來自何處?
如今墨者說守城,他們便守城。
墨者說有禁令,他們便遵守。
有人覺得,這是利天下、扶弱而嚇天下好戰之君的義舉。這樣想的人,即便不是墨家子弟,但是想法已經很接近了。
有人覺得,什麼都沒覺得,原本需要守城,現在還是需要守城,至於理由是什麼?似乎自古就是如此,因而不需要理由。
但也有一部分人開始思考,憑什麼要守城?我們從國君那裏得到了什麼?楚人攻破商丘之後我們會失去什麼?
於是,似乎有人開始想不通為什麼要去守城:於他們自己的利益而言,實在是沒有守城的必要,而他們又不想利天下、嚇天下好戰之君之類。
第三種人,是適所喜歡的,不亞於第一種人。因為終究,天下還是第三種人更多,而改變這天下,也只能是第一種人為前驅駟馬,而第三種人為徒卒跟隨。
如今工匠會的這些工匠,對於圍城這件事是極度不滿的:本來隨着宿麥的推廣,他們可以售賣出去很多的新的農具機械,然而隨着圍城戰的開始,他們的這些可以讓生活更好的手段完全沒有了機會施展。
這種不滿,加上城內的流言,他們急需知道,自己應該對誰不滿?
是對宋公?
還是對楚王?
亦或是……整個天下的規矩?
適,便是為此而來。
面對着輮輻等人的疑惑,適笑問道:「圍城只是特殊之時。我只問你們,若是楚人破城,難道會和以往有什麼不同嗎?你們的軍賦不需要繳納了嗎?你們不需要從軍出征了嗎?」
這話說的極為直白,也毫無「道德」,在場的工匠們們卻沉默不語,仔細思索。
許久,輮輻才道:「想來,也沒有什麼區別。該繳納的軍賦一樣要繳納,該從軍出征還是要從軍出征。」
適哈哈笑道:「對啦。你們不是大夫、不是上卿。沒有俸祿,沒有封地,沒有權利只有義務。這宋國與你們何干呢?便是改了個名字,叫楚之商丘縣,又有何區別?」
輮輻想了一陣,也笑着問道:「如你所言,這商丘城竟不用防守了?」
適搖頭道:「商丘城是一個人嗎?大夫與上卿,他們當然要防守,因為他們在宋國有俸祿、有封地。」
「墨者當然要幫着守城,是為了約束天下好戰之君,終究若是天下好戰之君都不再好戰,不再興不義之戰,也算是利天下。」
「你們即便不想着利天下,但也要想到,若是不再興不義之戰,你們豈不是可以少繳納俸祿?少服軍役勞役?終究你們也是有守城的理由的。」
「所謂交相利,便是眾人有利,才要守城。」
這算是說給第一種人聽的理由,說的過去,也算充分,但並不足以說動另外一些人。
對於守城,適根本不在意。不是說不在意城能否守住,而是不在於是否需要所有人都具備一種「守衛國都是義不容辭的職責」這種意識……此時的國,不是他所理解的國,這麼想於此時絕對不對,他也絕對不想天下出現楚族人、秦族人、宋族人之類的說法。
於此時,他需要的是煽動,煽動起一些特別的、名為「爭取自己利益」的火焰。
而這種煽動,不能直接說出來,而是需要不斷地引誘。
引誘的,只是第三種人。
果然,如輮輻這樣的工匠聽了適的理由後,嗤嗤笑了一聲,問道:「適,你說得對,可是……我們還是不喜歡聽啊。」
「我們利天下,可郢都、安邑、洛陽、臨淄等地的工匠,憑什麼不利天下?」
「我們若是能夠幫着你們嚇天下好戰之君,那麼安邑洛邑等地的工匠也不需要繳納那麼多的軍賦了,可我們憑什麼幫他們呢?我又不認得他們……」
「你們墨者總說,兼愛兼愛,他們若是能兼愛我,我自然兼愛他們。可他們不曾兼愛於我,我為什麼要兼愛他們呢?」
「我也知道,你說的利天下,最終利的是天下人。可是,為什麼就不能別處的人利天下,來利我們呢?為什麼我們要付出呢?」
墨者組建了工匠會,活動了許久,宣義部成立之後一直都是適在管轄着這些人的意識動態。
適不想要一個純淨的墨家,而是想要一個利益聯盟團體。
哪怕裏面充斥着野心、自私等等一切。因為時代只能走到這一步,墨子想要的那種純淨的苦修團體必然會在此時失敗。
因而,工匠會內部,魚龍混雜,第一批成長起來的手工業者市民階層的心態,也更傾向於自利,而這種追求恰恰又是將來推翻貴族分封統治的基礎。
自私自利,是貴族最害怕的一種想法,因為他們需要用這四個字的相反面要要求那些農夫農奴與工匠,而他們自身無需遵守、也無人會指責。
適聽了輮輻的話,慢慢引導道:「那麼難道利天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利的事嗎?你們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欸。」
輮輻有些羞澀地笑了笑道:「適,假如我做一件事,臨死之前我可以得到許多,即便是真的,我也不想去做啊。難道就沒有一種幾年之內就能得到的辦法嗎?」
「我也知道,利天下最終利的是我們每一個。可讓我自苦以極,至死都不能得利,我是做不到的。」
「天下人又有幾人能做到呢?難道墨者不是只有幾百人嗎?」
適哈哈笑着,在場不少人也知道適說話和氣,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對於輮輻的這些話,必然不會生氣,這哈哈的笑聲必是真笑。
笑過之後,適便質問輮輻等人道:「如今楚人尚未破城,所以破城之後到底如何,那也難說。」
「若破城之後,逼迫雙倍軍賦、所有工匠歸屬於工尹……這終究是於你們有害。」
「巨子曾言,權,兩害相權,取其輕者,為利。那你們說若是這樣,你們守不守城?」
這個問題不需考慮,眾人紛紛道:「自然要守。可未必如此啊。」
適點頭道:「楚人如何,我們也未必知道。但是……」
說道但是的時候,他話音一重,帶着幾分蠱惑道:「但是,若是宋公答允你們,若能守住城,你們的軍賦減半、你們所服的勞役給予錢財、你們欠下公室高利貸的免除利息……」
「甚至以後宋國之事,不但是公族、六卿、大夫可以商議決定,卻連同庶農工商都能參與商議……這樣的話,你們是守還是不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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