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一百七十六章 應對(上)

    楚都。

    之前宮廷政變留下的血腥味還未散去,街市上又多了幾個宣揚墨家誅不義之楚檄文的人的腦袋。

    有些是墨者,有些根本不是墨者,而是這一次反動政變的受害者。

    從某種意義上說,楚王和王子臧的死是一種必然,因為幾乎得罪了國內所有的大貴族。

    原本這種變法不會這麼激烈,譬如原本歷史上的吳起變法,也是緩慢而又一步步來的,只是遷徙好地的封君到邊疆實充實之,最終貴族們的報復也只是瘋狗一樣不計後果地射殺吳起而已。

    但是泗上的一些學說和統治術、以及簡單文字和印刷術紙張的傳播,使得這一次變法過於激烈,貴族的反撲也就更為兇殘。

    楚王被盜殺,貴族們以弔唁為機發動了政變,王子臧死,楚王一派的新貴也都死了個七七八八。

    王子臧死前痛哭,或有人以為他怕死,卻不想王子臧說只恨父王心軟,沒有聽從三十年前墨家那些人的辦法——不惜內戰找個機會把貴族全處死——所以才有今日之敗。

    當年墨家因為商丘之戰和楚國搭上線之後,適曾出使過楚國,當時密談便有一策,說是不如建設鄢陵以為試點,訓練新軍,找機會幹掉所有的貴族,從而徹底變法。

    當時楚王心雖微動,但卻擔心如此一來楚國恐怕必亂,而且當時泗上墨家還沒有讓天下看到集權變法沒有貴族之後仍舊可以將政權運轉下去並且更為強力。

    王子臧死前這番話,更讓貴族震怒。

    王子良夫於是被推為王,承認貴族的一切特權,並且保證日後令尹、大司馬皆從親貴中選出。

    其時眾人皆知,王子良夫喜好男色,卻不知道王子良夫以這個為耳目,正大光明地蓄養了一支精銳死士做玩伴同性伴侶,這些人也成為這一次宮廷政變的主力死士。

    並且藉助這個機會,王子良夫將自己的同性伴侶和玩伴們安排了一些職位,這些同性伴侶都沒有封地,皆以他存。

    說是男色,其實也就是打着男色幌子的執政班子。

    如此一來,既謀到了楚王之位,也不至於讓貴族壓得他成為傀儡,相反自己以男色為掩護培養了一支自己的基本盤,佔據了幾個重要的官位。

    如果正常走下去,可能又是一場集權和貴族分權的爭鬥繼續延續。

    卻不想墨家居然喪心病狂不顧後果地進攻楚國。

    最開始墨家攻打越國,楚王等都認為正常。

    墨家想要擴張,要麼是想辦法往越國那裏擴張,要麼是想辦法攻齊。

    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最為有利的。

    對於墨家攻楚,楚王從未想過,楚國的一種大臣也從未想過。

    以史為鑑,吳楚之戰的結果是越國趁機背刺。

    吳國當年還有個晉國作為盟友。

    墨家有什麼?外交局面比吳國難看多了。

    其背後的田齊和他有大仇,魏韓更是把墨家恨死到骨子裏,幾個所謂非攻的盟友皆是小國,而且真正能和泗上一心的也就是個宋國,魯國一旦有機會絕對會反水。

    當然,也是因為墨家的激進理念,使得墨家四周不可能有真正的諸侯盟友。

    哪怕是墨家和秦國配合,東西拉鋸愣生生把魏國的血放干,可兩邊依舊是整日對罵,最多算是互相利用,距離盟友可差得遠。

    若要滅楚,必要傾全國之力。可若傾全國之力,那些被墨家壓迫許久的魏韓齊等國,豈能不趁機會背刺?

    是以當墨家擊潰了越國水師宣佈誅不義之楚、認為楚國的政變是反動叛亂的時候,楚國君臣都懵了。

    墨家利用攻越作為掩護,頗有假途滅虢之故智,墨家以有心算無心,年月之內淮河以南盡數歸墨,兵鋒直抵鄂城邾城,已然到了江漢平原的大門口。

    可這麼長的時間裏,楚國群臣之間愣是沒有商量出一個結果。

    唯獨算是比較有智慧的一個建議,源於新一任右尹,他用標準的分封建制之下貴族的權謀那一套分析了墨家的動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泗上內亂了。

    右尹頭頭是道地分析道:墨家攻楚,這是必死之局。而且楚地還有不少的墨者,甚至還有不少名望頗高之人。

    這時候攻楚,很顯然這是因為墨家的下一輪什麼三年一次的同義大會就要召開,按照鞔之適的說法,他最多還有八年就要卸任巨子之位,那麼這一次的同義大會肯定是要推選出下一任巨子的。

    由此可定,肯定是在楚國活動的一些墨者可能是適看重的下一任,所以泗上軍中貴族便攻楚,以逼着楚王殺死在楚地的墨者,此為借刀殺人之計。

    所以,想要破解此番墨家的進攻,應該立刻搜捕所有在楚國的墨者,約車百乘,贈以珠玉,將他們安然送回彭城,墨家必亂!


    因為墨家的進攻太快,也因為提前約定了時間,所以泗上的正式宣戰傳到楚都的時間要晚於墨家攻破鍾離的消息傳來的時間。

    右尹的推測等到泗上那邊的確切消息傳來後,自然便不再是妙計。可郢都的墨者這一年本來也沒剩幾個,剩下的或隱於市、或隱於野,即便想抓竟是無從下手。

    楚國又剛剛政變,都城不穩,這時候墨家來襲,更是雪上加霜。

    等到墨家攻佔到九江北岸被雨水所阻暫時休整的時候,楚國這才反應過來……墨家這一次不是他們理解的軍中貴族獨走,而是要沿江利用水運後勤的優勢,直撲江漢楚都。

    到了這一步,就算是再愚蠢的貴族也明白了鄂地邾城的重要性。

    可是,怎麼守?

    墨家從崛起於泗上以來,戰于越、齊、魏、韓,未嘗一敗。陸戰自不必提,水戰更勝越國。

    據說在鄱邑,墨家集結野戰之兵五萬有餘,具體多少楚人這邊還沒有準確消息。

    就算只有五萬多泗上精銳,楚國至少需要七八萬的野戰部隊才有可能穩住築壘以求長久對抗。

    時間不等人,一個月之內,楚國從哪裏弄出七八萬的野戰軍團抵達鄂地,並且有充足的民夫後勤呢?

    秋雨期馬上就要過了,一旦秋雨期過了,墨家的火器優勢更大,更難抵擋。

    楚王頗有想要遷都逃走之意。

    楚王認為,想要戰勝墨家,唯有拖下去,等到列國出兵,才有可能。

    而且墨家雖然沿江而攻後勤補給不成問題,但終究跨越千里,恐難持久。

    不若遷都以避,奔逃至南陽,調集當地之兵死守,派出使者出使魏韓齊等,共謀泗上。

    左司馬卻道:墨家非吳,所到之處秋毫無犯,且善取人心,民眾愚昧,皆從於墨。

    讓墨家直入江漢,再弄出一個泗上?一個泗上都已經擋不住了,這時候放棄江漢就永遠別想回來了。

    墨家土改平權之策,愚民喜歡,只怕一年之內就有十萬江漢之軍北上。

    所以遷都逃走放棄江漢,實為下策。

    割地求和,更無可能,墨家雖然無德,但是向來知行合一,說一不二,說要誅不義那是絕對要誅到底的,求和恐怕墨家根本不可能接受。

    左尹便道:江漢不可棄,必須要在鄂地會戰,築壘以守,並且還得是王上親徵才行。

    調集江漢諸君之兵卒、農夫,在鄂地據守。

    再派人統帥方城、南陽、陳蔡、魯陽、許之師,攻取下蔡、壽春,切斷墨家主力與泗上的聯繫,使之首尾不能相顧。

    再遣派使者,求請魏、韓、齊等出兵,趁着泗上主力在楚的機會,一舉滅絕墨家。

    右尹則認為左尹的話純屬異想天開。

    墨家善於守城,諸如下蔡壽春,若兵少,難以攻下;若兵多,則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時間才能夠集結。大半年之後,恐怕墨家那些人已經在郢都宣講利天下之義了。

    不如趁此機會,將申息、南陽、宛、驪之兵入江漢,增加兵力以能守住。至於偷襲泗上之事,不如請求魏韓齊出兵去做,可以割地為賄。

    左司馬則認為右尹的話和夢話差不多,現在已經九月了,秋雨季節已經過去了,一旦過去,墨家主力猛攻邾城,南陽之兵要飛過來參加守衛嗎?

    最多一個月,甚至可能半個月,墨家就要發動進攻了。

    一旦邾城丟失、鄂地失手,整個江漢的大門打開,哪裏還能阻止防禦?死守都城?且不說人心惶惶能不能守住,就說以墨家的攻城手段,郢都根本防不住幾日,到時候楚王連同一眾大臣一個不剩被瓮中捉鱉,到時候各路大軍前來又有何用?

    再說大軍若來援,糧草如何準備?而且分批前來,墨家各個擊破,又該如何?

    可問及該怎麼辦,大司馬卻又沒有辦法,只說墨家的進攻和諸侯之戰不一樣。

    諸侯之戰,大不了遷都逃走,將來再復。可墨家所到一處就發動民眾,建立政權,將當地染成墨色,增多兵員糧草,放棄江漢哪裏還有將來?

    可若不放棄江漢,怎麼可能守得住?就算現在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墨家有五萬野戰主力可以進攻鄂地,如今鄂地有多少兵?

    鄂君之卒、邾城之卒都算上,不過兩萬野戰之卒,舟船三五十艘。必要王師全軍前往,才有可能堪堪防住,四周增兵,或有可能。

    再派遣一重大之臣,指揮方城南陽陳蔡許地之兵,直撲泗上墨家之根基,迫使其回援方有可能。

    但是僅靠那裏的兵卒也未必夠,現在派出使者聯絡魏韓齊,就怕使者到了的時候邾城已然屬墨……

    君臣商議數日,竟無任何有效的應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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