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看着這些排隊前行、高唱商頌之曲的士人和舊規矩的殉道者,眼中卻無半點的憐惜和對悲壯的感慨。
「巨子說,時代變了,貴族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悲壯的毀滅作為一幕悲劇,引無知者幾滴眼淚,其餘都是蠹蟲。」
「天下雖大,糧米卻都是汗水澆灌而出;天下雖豐,卻也不養蠹蟲。」
「既是人要均分其職、各事其喜,巨子又說貴族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穿着最華麗的衣衫用最貴族的方式毀滅,這也算是有點用。」
「我看……就送他們一程吧。」
師的墨者代表也點頭笑道:「那就送一程。」
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便下令道:「各連隊準備,檢查火藥。待敵接近後開火。」
傳令兵複述了一遍命令後,鼓起胸膛吹動起角號,號令兵冒着可能被流彈擊中的危險爬到高處,揮舞着手中的旗幟。
已經部署在前沿的步卒連隊的連長們看着遠處的旗幟,也下達了各自連隊的命令。
「所有人!三列整隊,檢查火藥鉛彈!」
已經在前沿看着工兵挖了四五天的土的士兵們終於來了精神,迅速在營壘胸牆的後面列陣。
伴隨着第一師換裝了燧石槍,整個步卒的陣型也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原來因為火繩槍是明火,導致士卒不能夠排列的太過緊密,否則很容易出現彼此之間引燃對方身上火藥的事。
這就使得火槍的威力不能夠全部發揮出來,同樣的一百步的寬正面,原本只能站一百人,哪怕是後面錯落開前面蹲下,也最多能夠容納三百人的齊射。
而現在,更換了燧石和板簧之後,一百多步的寬正面可以站三百人甚至更多,採取前排蹲下、後排插肩的方式,一百步的距離可以有將近九百人的齊射。
時間相等的情況下,這威力就大大不同。
除了裝備了燧石槍之外,這些士卒的鉛彈和火藥也和以前不同,現在都是紙包的火藥和鉛彈,是定量了。
裝填的時候把鉛彈含在嘴裏,將紙包里的火藥塞進鐵管,再把鉛彈吐出來,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樣還需要自己掂量火藥的裝量以至於手忙腳亂。
整個步卒都已經是純隊,不再是長矛弓弩火槍混編的花隊,如果需要肉搏,就將短小的鐵劍插入到槍管內作為短矛使用。
前方部署的六個連隊形成了一個品字形,齊射的正面正好可以遮蓋整個壕溝的前沿。
兩個先登營擲彈兵連隊,也已經在壕溝內準備就緒,他們手持短劍,因為還未攻城,所以沒有配發投擲的鐵雷,以用於萬一敵人突入壕溝與之肉搏。
當年的備城門之士一部分轉入了習流舟師,教授接舷戰的肉搏技巧,另一部分則延續成為了先登營擲彈兵,論及根源曾是二十年前墨家最能協作作戰的一批人,戰鬥力自然毋庸置疑。
遠處的鼓聲、歌聲,對於這些士卒們的影響微乎其微,甚至於都完全感受不到所謂的悲壯。
在他們看來,這叫助紂為虐,天下的規矩本來就錯了,卻還要死抱着舊的規矩為其殉道,實在是不能理解。
更有一些人是逃亡的農奴出身,心中更是懷着一種怨恨,也就是皇父鉞翎所謂的「煽動怨恨」。
只可惜煽動怨恨的,不是墨家,而是當初他們土地的封主。
適一直在說,變革天下這種事,不是一小撮人可以煽動起來了,最職業的革命者永遠都是那些舊時代的貴族,他們才是最革命的人:若不是他們,何至於天下大亂?
這種看似割裂的怨恨,已經在諸夏滋生。
但在適看來,這根本不是事。
原本的歷史上,數百年之後,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哪裏還有什麼真正的貴族世家?這些本該掃入垃圾堆的東西,要不是造紙術和印刷術發明的稍微晚了些,在始皇帝一統天下的時候就已經該走進垃圾堆了。
怨恨得是兩方的事,適覺得解決的方式很簡單,徹底消滅一方不就得了?
就像是非攻和兼愛的矛盾一樣,有魯人說我愛鄒人勝於愛越人,愛魯人剩餘愛鄒人……墨子時代的墨家是要講道理的,到適這個時代,就變為了天下若是只有天下人沒有魯人越人鄒人,那不就少了一個兼愛的阻礙了嗎?
不管是城內那些悍不畏死出城襲擾的人,還是守在壕溝旁等待着射擊的人,都認為自己站在大義的一邊。
墨家要同義,而墨家又說義即利也,貴族和庶農工商的利是相悖的,那麼同義的基礎就是同利,二者相悖,只能取其一,否則便不能同義。
出城的人,或許為了那些自我感動的「大義」。
城外的人,又何嘗不是為了他們所篤信的天下多數人的利即天下多數人的義?
二義相悖的時候,只有一種可以存在,如今的天下已經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只能選擇一邊。
那些深深的壕溝,看似阻隔了雙方,難以跨越,如同彼此心中的仇恨。
但時間,會淹沒一切,就算這些壕溝不去填埋,不過百年,便可以平整如初。
一切,都無所謂。
壕溝的外側,檢查完了火藥鉛彈已經完成了列陣的泗上士卒們眯着眼睛,舉着火槍,聽着對面哼唱的商頌之曲,靜靜等待着開槍的命令。
壕溝的內側,心中自我感動認為自己慷慨赴死是為大義、不管怎麼樣自己為守城付出了生命至於是否能守住自己並無答案只有用死去逃避的人,高聲朝着商頌之曲,踏着步伐,越發接近了工兵們已經後退暫時停住挖掘的壕溝。
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這些帶着皮弁和赤幘的專職武士受過脫產訓練,明白提前衝鋒毫無意義,只能消耗體力、擾亂陣型,所以他們需要等到三十步的距離才開始衝鋒。
他們身後跟隨的那些徒卒勇者,未必明白這個道理,但慶幸於泗上這邊的火炮沒有開火、火槍也沒有射擊,否則他們肯定早已一鬨而散,或者按耐不住承受不住而提前衝鋒。
當年火炮和火槍問世的時候,有人便問吳起是否自此之後陣型便無意義了,吳起回道越是如此陣型越重要。
但當雙方都需要依靠陣型和紀律的時候,個人勇武的時代便過去了。
壕溝後持槍以待的泗上士兵們從服役開始,就被灌輸紀律和陣型的作用,服役三年的時間,用於陣型訓練的時間在一年半以上。
而訓練最多的,就是不准胡亂開槍,尤其是敵人距離很遠的時候更是嚴令禁止。
因為軍中從眾效應太可怕了,有時候夜晚紮營,若有人大聲喧譁都可能導致營嘯以至於彼此踩踏軍陣大亂。
若是有人不聽命令提前開槍,會讓整個連隊連帶着整個旅甚至於整個師都陷入一種緊張的氛圍,從而槍聲大作。
可百步的距離,實際能夠裝填的時間最多也就三五次,提前開槍效果寥寥,還可能使得敵人接近,這些道理都是士兵們懂得的。
於是在這種一方的安靜下,對面的歌聲越發清晰,對面頭戴皮弁赤幘的武士的模樣也愈發清晰。
三十步的距離,已經可以看清楚對面的臉,身體在望山之中就像是月亮那麼大。
勾起的板簧靜靜等待着擊發,許多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仿佛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口乾舌燥,竟然連唾沫都分泌不出。
對面不知道是誰,忽然高喊了一句。
「捨生取義今日事!消滅桀墨!」
這一聲叫喊,終於打破了拖沓的歌聲和戰場的沉寂,三百多終於前行到了陣地面前的士人和徒卒高聲叫喊着這句未必真的相信、或者自己並不相信但需要為自己之前所鍾愛的一切找個理由的最完美的死去的理由的話,開始了衝鋒。
三十步外,義師的連隊指揮官也同樣大聲下達了命令。
「輪射!」
砰砰砰……
硝煙升騰,六個連隊的義師步卒幾乎是同時開槍,密集的鉛彈形成了一張網,飛躍到那些衝鋒之人的面前,刺入他們的血肉。
沖的最前的幾個人被十幾枚鉛彈集中,瞬間倒在了地上。
幾乎同時,輪射之下第二排的士卒也勾動了扳機,這時候硝煙已經升騰,已經看不清對面的情況。
這對於一些新上陣的新兵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他們看不到敵人,便可以在苦味的硝煙中從容不迫地按照平日訓練的那樣裝填。
三輪齊射,部署在火槍手兩翼的先登營擲彈兵們持短劍衝出的時候,對面已經不再有衝鋒的人。
僥倖不死或者沒有受傷的人不再高歌,朝着城牆狂奔。
那些叫喊的最為迅烈、最為勇猛、頭戴皮弁赤幘的士,多數都已經被擊殺,密密麻麻地倒在壕溝前的平地上。
流出的血如同一條蜿蜒的小蛇,慢慢匯聚成一條大蛇,浸潤着地上的野草,流入了壕溝之中。
滴滴答答,仿佛永遠不會幹涸。
一名心中認為自己是捨生取義的士人目睹了自己身邊的朋友的頭骨被鉛彈擊飛的慘狀,甜腥的血濺入他的嘴中。
幸於的是鉛彈仿佛不喜歡他,即便三十步的距離,鉛彈也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只是頭頂一陣微涼,原來鉛彈卻把他的皮弁擊飛,自己的髮髻也被打散。
硝煙中,對面的先登營已經衝殺出來,這士人擦了擦濺到臉上的血和腦漿,喃喃道:「士不可不正衣冠。」
想要蹲下來撿起自己的皮帽,扎束好頭髮,卻不想壕溝對面的先登營的士卒已經沖了過來。
他還蹲在地上,背對着那些人。
對面卻沒有給他正衣冠的機會,一聲投降不殺之後,就被拖入了壕溝之中,一隻腳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胸前,鋒利的鐵劍直抵着他的咽喉。
士人睜開眼,看着用劍抵着自己咽喉的那個人。
一樣的膚色,一樣的黑色的眼眸,略微不同的皮帽子,一樣的髮髻,一樣的年輕,一樣的一副為義而戰的凜然。
唯一不同的,就是持劍的人穿的一身改良後的庶民短褐,而他穿的卻是貴族的戎裝。
「我不投降。你們這群禍亂天下的賤民賊子!」
「由不得你。你們這群不勞而獲的貴族蠹蟲!」
簡短的對話後,踏在胸前的腳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脖頸上,繩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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