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場簡單的衝擊和反衝擊之戰。
一邊是自小脫產訓練的貴族、武士、貴族身邊的從奴家奴;一邊是以自耕農和共耕社社員為主的良家子騎兵。
一邊用着自己的財力購買了從泗上高價弄來的鐵甲、從商人那裏購買的上等馬匹;一邊是穿着制式的皮甲、騎着馬場培養或是從中山國那邊運來的差不多的軍馬。
一邊是以各個貴族為中心、從奴和家奴私卒死士親從環繞左右;一邊是以連隊為單位的平等同袍。
從某種層面上,這是一種象徵,一場不亞於當年泗上義師對陣越國君子軍的象徵之戰。
即便,規模似乎有些小。
經過魏韓主將的鼓動之後,雙方都信心滿滿。
魏韓這邊的貴族親眼看到了墨楚聯軍左翼即將崩潰的現實,也確信自己和身邊的這些自小訓練裝備精良的從奴戰鬥力很強,雖不敢說以一敵十,但是以一敵三並無問題。
他們還殘存着一些貴族的驕傲——一些本該被火藥炸的粉碎的、曾經確實擁有過的、一個脫產之士足以衝散百名徒卒的驕傲。
他們眼中,泗上義師是異端。
軍制,不該是泗上義師那個樣子,甚至不該死西河武卒那個樣子。最有貴族氣質的軍制,應該是戰車、脫產的武士、身披重甲的貴族、身邊的武藝超群的從奴家奴、投靠貴族的士人……以及那些拿着戈矛士氣低落作為輔助的徒卒。
一鼓作氣,一衝而散,鼓聲交錯間,勝負已分,然後勝者不追,日後相見貴族之間仍為朋友,尚可結親。
古來如此,一直如此。
所以,他們除了信心,更有許多對對面墨家騎兵的恨意。
墨家這邊,騎兵們也是信心滿滿。
他們不少人打過仗,很清楚一對一自己未必是貴族的對手,但戰爭從不是一對一的事。
不少曾經在趙國出身的騎兵見識過騎術超群的胡人,但是高柳聳立許久,墨家勝多敗少,哪怕是百餘人的爭鬥,那些騎術超群的胡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還有一些軍官參加過之前對齊的戰爭,見識過那些裝備精良的貴族和貴族從奴以及脫產武士,但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對沖不過三次對面就要崩潰,而且……他們更多的是依靠武藝和本能作戰,缺乏戰術配合。
這也正是一眾人明知道魏韓主將身邊尚且還有一些力量,卻仍舊認為那些不過土雞瓦狗,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脅而選擇直衝中軍主將的原因。
…………
與此同時。
楚軍左翼。
陳蔡之師的防線已經崩潰,除了少數幾個步卒大陣還在堅守之外,左側的步卒已然潰逃。
魏韓的騎兵正在追擊那些潰逃的楚人,還有一部分陷入了與方陣的苦戰之中。
魏韓聯軍的主力步卒已經抵近,靠着慢吞吞的速度即將完成包抄,魏韓聯軍在右翼集中了主力,就是要利用右翼的優勢從陳蔡之師的潰散之處碾壓過去。
然而,楚國新軍的優勢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終於迸發出了他們該有的力量。
處在二線預備的王師新軍經過了遠勝從前的紀律訓練,在鼓聲響起的時候,他們迅速地轉向,快速地朝着左翼機動。
他們在和魏韓的步卒方陣搶時間,魏韓的騎兵已經散亂,沒有再度衝擊的能力,魏韓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些步卒重陣。
更薄的陣型意味着更快的速度,這一點需要戰爭去檢驗,更需要用血來讓魏韓吸取這個教訓。
三個旅的王師新軍在楚將的帶領下,用將近於魏韓重陣一倍的行進速度向左移動,整個陣型的變換極快。
魏韓主將的目光沒有再看那一場近在咫尺的騎兵之戰,而是鎮靜下來,根本不去聽後面騎兵的聲音,而是用望遠鏡盯着楚軍的左翼。
望遠鏡中的魏韓軍陣挪動的就像是一隻鰲鱉,這沒有辦法,這種大陣只能走這麼快。
即便行進的如此緩慢,最前面的軍陣也已經快要完成了包抄,很快就可以展開進攻,用方陣徹底壓垮楚軍。
然而,望遠鏡中卻出現了一道讓他震驚的場面。
一些楚軍用遠勝於魏韓重陣的速度,迅速地朝着左翼移動。
魏韓主將心中暗驚,以這種行進速度,只怕等到自己的重陣步卒完成包抄的時候,這些楚軍也已經堵住了側翼。
中軍和左翼的交戰,都是楚攻魏守,這一次是要魏攻楚守,他們守得住嗎?
守得住如同山峰移動一樣的重陣碾壓嗎?
這一切還是未可知之事。
但魏韓主將明白,自己身後的那些墨家騎兵很討厭,卻也不是讓他完全沒有獲勝可能的。
楚軍的依仗,還是那些預備的步卒,這些步卒能守住嗎?能守多久?
望遠鏡中,他可以看到楚軍機動到左翼的一共三個旅,數量不多,也就是三個橫陣,而且還是批次靠近的,最前面只有兩個橫陣。
而在他們的對面,則是他的勾股大陣的五個步卒重陣,數量佔據優勢。
按照他的經驗,這樣的重陣衝擊之下,敵軍根本難以防守,尤其是在這種混亂的局勢下。
魏韓主將仍舊沒有回頭去觀看後面的戰果,他只需要一刻鐘的時間。
一刻鐘,距離他最近的一個重步陣就可以結陣防禦,那些討厭的墨家騎兵就不可能獲勝。
一刻鐘,他擊潰了陳蔡之師的重步方陣就可以完成包抄,從前、右、後三個方向圍攻楚軍中軍。
按照他的認知,步卒的移動速度不會那麼快,太快的話陣型散亂難以作戰。
可楚國新軍卻就在他的眼下,展示了一下陣型和紀律的作用,在最寶貴的一刻鐘到來之前,完成了調整和部署。
而此時,重陣緩慢的魏韓軍方陣剛剛完成了包抄,但卻被楚國王師新軍的三個旅擋住了去路,使得他們的包抄沒有了意義。
楚國新軍的火槍手聽到了軍官的命令。
「六變三,齊射準備!」
命令下達之後,原本排成六列的火繩槍手迅速地變換了陣型,用一種機械式的經過了多次訓練的動作取代了他們的思考。
就像是後世初中生體育課上的四列縱隊變八列縱隊一樣,那本身就是一種戰場上搏命和用血換來的教訓經驗,更是一種極為正規的軍事訓練。
能做到此,此時便可稱之為強軍。
變六列橫隊為三列橫隊後,第一排蹲在了地上,第二排站好,第三排站在了第二排的空隙之間。
中間的戈矛手敲擊着長矛,將長矛平舉。
重新集結的車廣騎兵開始驅趕那些因為追擊潰兵和衝擊軍陣而鬆散落單的魏韓騎兵,在楚國副將的帶領下維持着側翼的安全。
最右側的魏韓重陣已經靠近,魏韓軍中的火槍手已經開始射擊,但是楚國新軍這邊巋然不動,在等待着命令。
魏韓的重步方陣一步步地靠近,魏韓主將的目光也緊盯着那一處戰場。
如果……楚軍守不住,那麼之前的掩護、騎兵的迂迴,都將沒有意義。
距離很遠,望遠鏡中聽不到聲音,但魏韓主將卻仿佛聽到了魏韓重卒的吶喊聲。
六十步、五十步……
一步步地接近,一個個蓄勢待發的楚國火槍手被魏韓重陣間隙中的火槍手擊中倒下,可是楚人依舊沒動,陣型仍未散亂。
就在這時,魏韓主將看到了連片的白煙同時飄起,望遠鏡中的一切都已經被遮住。
魏韓主將焦急地等待着,當又一陣北風吹過,那裏的一切再度在昂貴的望遠鏡中清晰的時候,他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兩個最側翼的魏韓重步方陣已經潰散,部署在那些楚軍火槍手中的戈矛手發動了反擊。
明明已經近在咫尺,只需要那些重步卒再前進幾十步就可以將那些火槍手趕盡殺絕,可是並沒有。
遭受了剛才那雷霆一擊的魏韓重步卒們似乎被嚇到了,放棄了最後的三十步,開始了潰散。
魏韓主將手中的望遠鏡落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臉色蒼白,沉重地呼吸着,半閉上了眼睛。
「敗了。一切都沒有用了。他們守得住。就算是那些墨家騎兵敗退,只要左翼還能守得住,我軍已敗。只不過是現在敗還是一個時辰之後敗的區別。」
「敗了……敗了。」
他很清楚在遠處發生的那一陣雷霆硝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楚國的左翼至少還可以撐一個時辰,意味着楚國的左翼即便在陳蔡之師潰敗的情況下也還能堅持,意味着墨楚聯軍還有預備隊……
意味着即便身後那些墨家騎兵被驅趕走,他們也可以從容地衝擊瓦解掉己方處在劣勢的左翼。
意味着以楚軍的行進速度和那些騎兵的支援,墨楚聯軍會在他重新調整部署之前完成對他的反包抄。
意味着墨楚聯軍的炮兵優勢可以轟擊縱深更深陣型更密的魏韓重步陣,而墨楚聯軍中軍和右翼的優勢會被這些銅炮繼續擴大,在己方的重步陣勾股陣突破楚軍左翼之前,自己的中軍和左翼就會崩潰,並且很快會形成反包圍,因為楚軍的陣型走的更快。
意味着如果一個時辰才能突破楚軍新佈置的左翼,那麼一個時辰的時間,有着騎兵和炮兵優勢的楚人中軍和右翼必然會突破兵力不足的己方防線。
而如果剛才在望遠鏡中不是這番景象,而是魏韓的重陣和楚師新軍的薄陣廝殺在一起,一切都將不同;更往回退一刻鐘,如果楚軍的二線預備隊沒有這麼快的行軍速度,一切也都不同。
敗局已定。
魏韓主將終於扭頭,去看看墨家騎兵和己方貴族從奴私兵武士的勝負。
這已經不關係到戰役的勝負了。
而只關係到……他能帶半數的人退回許?還是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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