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志氣昂揚的六指,適又借着酒意伏案,以墨家第三任巨子、墨子的弟子的名義,給自從商丘改組之後就從未聯繫過的勝綽寫了一封信。
信上用的是極為直白的語言,描寫了他的各種臆測。
大意就是,按照推理,秦國已經變法了,這幾年逐漸強勢了,勝綽吳起等人也已經老了,贏師隙的年紀也逐漸大了,西河民眾逐漸接受了魏國統治了,所以很可能會在這幾年攻打西河。
距離太遠,墨家是管不了的,雖然墨家是希望天下和平沒有戰爭的,雖然秦國攻打魏國也是狗咬狗是不義的,雖然秦國現行的變法在正統墨家看來也是壓榨民眾的……
但這是一個不可迴避的事實。
適說,勝綽雖然咱倆之間有矛盾,雖然你反叛出了墨家,雖然墨子去世的時候你連服喪三日的資格都沒有,但是……還希望你多少記起當年子墨子的教誨。
一旦你們要是攻打西河,請一定不要多傷害民眾的性命,一定不要輕易屠戮,一定不要用活埋俘虜屠殺城邑之類的手段,這是害民的行為……
這一封信,完全就像是一封宋襄公一樣的滿嘴大義的人寫的一封可笑的信。
但適相信,吳起等人會讀明白適的意思:天下都知道,吳起善於謀國不善謀身,也就是歷史發生了變化沒有死在楚國的那場政變中,但性格肯定是不變的。
適在信上用了「說知」之術,意思也就是說,吳起勝綽啊,你們年紀大了,功勞多了,又是外姓外人。我聽說去年冬天,秦君生下了一個兒子,按照人之常情,他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很好的政治局面——雖然墨家反對這種父子相繼的制度,但現實是現實反對並不影響推斷。
再加上這幾年魏國敗多勝少,國力日衰,所以呢我推測你們很快就要攻打西河了。總不好留這麼大的一個軍功給將來的臣子吧,總歸孩子還小,到時候給貴族貴族勢力又大很可能反覆變法;給外人怕是也不放心。
啊,我們是反對這種狗咬狗的戰爭的,可是我們又無力制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們少殺百姓。
這就是一封滿滿陽謀的信,都是在告訴秦國你們今後這幾年攻打西河是最好的機會,你們不知道我告訴你。
寫過之後,適將信收好,叫人送回彭城,交由七悟害查看通過之後,再以他的私人身份送出去,畢竟身為巨子沒有什麼完全的私人信件,該存檔案的要存檔案、該說明白的要說明白。
寫完了給秦人的信之後,適又寫了一封給即將領兵和楚國合力北上鄭國的將領的信件,這是一封將來要用的公開信件。
信上說,將來和楚國一起攻打魏韓,墨家會和楚國談判最終要達成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現在還不清楚,但十有八九肯定是要談崩的,一旦談崩了消息傳過去後,不管發生什麼事,立刻退兵。到時候也要做好楚人忽然翻臉的可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備。
退兵的路線,要提前規劃,不要到時候抓瞎,最好是沿着潁水一路退到淮河,沿途組織會出面接應。
在和楚國聯合作戰的時候,該打的打,但是明顯是送死的任務不要去執行,騎兵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時候不該用,主動權握在自己人手中,一旦明顯看出來這任務是去送死,拒絕執行。
這封信也寫完了之後,適長鬆了口氣,遙望着地處在商丘西北的新鄭方向,心想:「後路已經給你們準備完了,宋國政變引發的一連串事件也要在新鄭終結了,不知道你們會鬧成什麼樣的地步?放心大膽的搞,出了事,我給你們兜着。」
…………
新鄭,徐弱等人自然不會知道適為了新鄭的他們、以及新鄭那些跟隨他們逐漸開始反抗和追求利益的民眾都準備了什麼。
但他們確信,既然信上說讓他們堅持利民的大原則,不要過於妥協,那麼很明顯就知道他們會鬧出很大的動靜,而且又沒有提怎麼解決,顯然泗上會全力以赴支持他們。
至於說如何支持,那就不是徐弱等人所要去想的了,有時候未必一定是把大軍開徵到新鄭城下才能支持。
他們守城已經守了二十日了,看樣子如果魏韓不增兵、不增加火炮的話,還可以守更久的時間。
至少徐弱信心滿滿。
他的棄舊牆不用而起新城防的手段,得到了實戰的檢驗,二十天的時間魏韓聯軍拋下了極多的屍體,而守城的民眾則是信心愈強。
貴族的力量在不斷消耗,因為一些必要的反擊需要有組織和主動進攻戰鬥力的貴族私卒從奴。
民眾有城邑依託,組織力逐漸提升;貴族的精銳私卒從奴,又不是一兩日可以訓練出來的,城中力量當真是此消彼長。
於墨家而言,當真是沒有比守城更愜意的宣傳機會了。
貴族為了守城需要民強,城邑封閉之下民眾又都組織到一起,宣傳的效果當真是事半功倍。
城中的民眾經過二十多天的守城戰,也逐漸習慣了墨家的組織,城中的生活也算是井井有條。
晚上的時候,教教認字、講講故事、唱唱一些滿滿都是暴力反抗的歌曲。
白天的時候,城頭守城,城中空地上操練一下。
每一天都這樣度過,越來越多的民眾知道了他們應該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鄭國。
比如加入非攻同盟既不給三晉上貢也不給楚國上貢;比如每個人都分到一片屬於自己的不能買賣的土地,而在這塊份地之外的土地可以買***如君王徵稅應該是得到民眾同意的;比如取消封建勞役地租和封建義務;比如天子諸侯不是從來就有的……
種種這些,都讓鄭國人真正地有了一個綱領,去想像一個完美的鄭國,哪怕很多不現實,但終究這也是鄭國人第一次嘗試着用理性去建設一個屬於他們的鄭國。
他們逐漸知道了苦難的根源;逐漸明白了貴者恆貴的謊言;逐漸清楚了為什麼貴族就要比庶民有文化的根本原因;逐漸弄懂了國君和貴族的存在根本就不合理。
鄭國偏偏又是一個最容易搞這種宣傳的地方,沒有其二,因為鄭國是民間議政傳統最強的僅存的國度之一,也出現過許多次驅逐國君、國內政變、拒絕服役之類的事。
那一日唱着歌從城外進入到城中的五人叛逃事件,更是讓許多鄭國人學到了更多的滿是反抗味道的歌曲,回味了自己過去承受的苦難。
魏韓之君不是好東西;鄭國國君和一眾貴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知道這是兩坨糞,為什麼非要從兩坨糞中選一個呢?
原來沒得選擇,可現在似乎有了另一種選擇。
城中的情緒越來越激進,甚至發生了幾次民眾不聽貴族命令而與貴族發生衝突的事件。
不久之後因為幾名貴族家中私藏糧食沒有公開分配的事,引爆了一場城中大亂:魏韓聯軍在外面攻打,城牆上該守衛的守衛,但城中剩餘的民眾燒毀了那幾名貴族的宅院、將那幾名貴族綁縛着要求處死,並且在攻打貴族宅院的時候發生了流血衝突。
雖然最後這件事被墨家和貴族用各退一步妥協處理的方式壓下去了,但問題並沒有解決,而只是強行給壓住了。
這種情況下,不只是鄭君乙膽戰心驚,貴族們更是心驚膽戰。
對貴族而言,楚國如果出兵,那麼墨家是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選擇墨家依靠,這是權宜之計,後遺症太大,宋國就是個例子,後遺症就是很可能二十年後大量的貴族被民眾幹掉。
對鄭君乙而言,楚國也不是最佳的選擇。
對他來說,貴族混蛋,分權奪利,他就是個傀儡;民眾也不是好東西,而且似乎比貴族更加可怕。
夜剛入,宮室中的鄭君乙站在內牆上,耳邊遙遙傳來一陣陣若是以前唱要被處死的歌聲,城中的篝火閃爍,仿佛篝火都被這些歌聲煽動起舞翩翩搖曳。
鄭君乙緊蹙着眉頭,圍城二十多日,城中還沒有慌亂,按說作為一國之君應該高興,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城中和外面溝通的消息已經斷絕,外面到底是什麼情況沒人知道。
墨家的高層知道楚國出兵但墨家不會大規模出兵的消息;然而鄭國卻並不知道墨家沒有大規模出兵的消息。
歌聲再起,越發激昂,鄭君乙面向那日進言的近臣道:「你聽到這歌聲了嗎?你知道國都國人一旦開始傳唱一些歌的時候意味着什麼嗎?」
近臣點頭,他太清楚國都國人開始凝聚在一起唱歌意味着什麼,那往往是國人暴動的前奏。
以往國人暴動,並無綱領,是標準的反人不反制度。
國人有議政權,名義上還有冊立權,但是沒有繼承權,最多也就是覺得國君混蛋,再換一個。
現在卻不一樣了,這天底下的「造反」第一次出現了綱領性的東西,這就了不得。
鄭君乙看着城中閃爍的篝火,忽然問道:「你還記得襄公八年之事嗎?我一想到當年的事,再看看如今,便覺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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