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集會之後,一場由中間人做甲方代表的會談,就在炮聲隆隆中於新鄭的宮室內舉行。
在場的很多人臉色很難看,就像是當日鄭君的近侍說的那樣,墨家忠於的是天下之民,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他們守城不是為了鄭君和駟氏守城,而是為了他們心中的道義而守。
若以真正的禮法而論,本身那就是一種符合之前生產力的政治體制和軍制,貴族在都城附近並沒有太多的力量。
君主擁有都城的直轄權,貴族的封地在都城之外,都城的國人作為一種殖民者一樣的存在,擁有一定的政治權利。
子產改革之後,國野之別開始消失,做丘賦之後給予了野人和國人一樣的服役的義務和權力,這就使得國人的政治權力逐漸消失,淪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底層的民。
在有國野之別的時候,國人更像是「國」之人,也更容易產生國族的概念,但隨着戰爭規模的擴大,野人當兵國人失去原來的特權也就是最佳的選擇。
這種變革之後,貴族在都城逐漸有了影響力,在土地可以買賣之後,貴族們憑藉勢力、財富和之前的最開始的暴力所得,很快在都城佔據了經濟上層的地位。
等到一連串的政變之後,駟子陽一族清除了其餘的貴族,也一樣繼承了其餘貴族的財富和封地。
這使得想要在鄭國變革,和鄭君談並不能解決全部的問題,必須要這些貴族作出妥協讓步才可以。
魏韓圍城,民眾竟然不捨命抵抗反而趁着這個機會要地、減稅,在一些貴族看來實在是狼子野心趁火打劫。
可墨家就把趁火打劫和狼子野心擺在了明面上,臉上大有一副此時理應如此的神情,這些貴族們也只能無可奈何。
這時候講那些大道理都沒用了,咒罵民眾不知感恩不知愛國忠君也沒有用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考慮怎麼才能讓民眾堅守城邑。
被殺的六穆家族的逃亡者們即將回來,一旦回來那是要殺全家的,鄭君還可以說他是被駟子陽餘黨逼着成為君主的,駟子陽的餘黨們卻不能這麼說,有着滅族之仇的政敵們也不會給他們說的機會。
現在談判的條件就擺在這些貴族的眼前,墨家還沒有如泗上一樣激進,採取了一種妥協的、溫水煮蛤蟆的手段。
解決的辦法其實也就那麼多。
允許都城的民眾組織起來推選賢人,加增的稅賦需要經過他們同意才能徵收,這是讓城內的工商業者們能夠守城的條件。
將民眾欠的高利貸進行減息,已經償還利息超過本金的之後不用再還利息,而是直接償還本金。
因為高利貸等原因而售賣給貴族的私田,貴族退回,贖回的農夫支付當年借的高利貸的本金即可。
這兩項,主要是為了城中的自耕農和前自耕農們願意守城的條件。
凡參與守城的封地農夫,取消公田義務,將他們的份田授予他們個人,二十年內不得買賣和強制收回,將賦稅繳納給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公族或者貴族。
這一項是為了城中的隸屬於封地的農夫能夠願意守城,也是為了不激化和國君的矛盾——如果全部採取授田制份田制又取消公田義務,那麼等同於所有的農夫成為了國家的農夫,這是貴族所不可能接受的,所以還得將地租交給貴族這才有可能讓貴族接受。
所有奴隸參與守城的,將免除奴隸的身份,這包括贅婿、僮僕、隸屬之類的各類人,也包括分封制下諸夏特有的家庭小奴隸制下的一部分奴隸。
減少勞役的時間,每年只允許徵召國人進行十日的勞役,不得在農時,超出時間的部分由鄭國政府支付一定的金錢;貴族們和富商、富庶者可以用繳納財富的方式免勞役。
種種這些,都應是相當妥協的條件了,也是短期之內不至於扯皮陷入僵局而能夠快速將鄭國轉入守城狀態的最優選擇。
可即便是這樣,貴族們在看到這些條件後,還是表達了相當多的不滿。
這些相較於泗上而言已經相當妥協的變革條件,在貴族們看來這是一場比當年子產變革還要嚴重和不能接受的。
當年子產變法,並未觸及到整個鄭國舊制度的根基,只是修修補補,便讓貴族反對的逼得子產感嘆「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那時候子產實行的政策是清田洫,其實也就是在不觸及舊規矩的前提下,適當地收攏一下國家權力。
貴族對於君主只有軍事義務,貴族的土地不需要納稅,貴族佔據的土地越多,鄭國中樞的力量也就越弱,清田洫就是貴族按照各自的等級擁有相當數量的土地,超過規定極為僭越。
按照周禮,如果嚴格實行,其實貴族所能擁有的土地數量並不多,最開始的時候周才多少人?
殖民分封制下,土地不是問題,人口才是問題,人口綁定於土地才是分封制的根基。
周初人太少,所以以當時的實際制定的禮法,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口歸屬。
因而即便是大夫,擁有的土地也就那麼點。
下士如上農夫之利,井田制度下相當於八稅一,而上農夫擁有土地百畝,下士也就是擁有八百畝土地的收入才能夠和上農夫一致——下士不耕田,是脫產武士,所以上農夫耕種百畝,而下士想要獲得和上農夫一樣的收入就得有八百畝土地,或者是三百畝土地和三名奴隸。
這畝,是周制小畝,換成現在的大畝,也就是二百多畝。
中士倍之、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以此類推,其實到下大夫也就不過一千來畝土地。
這規矩早就完蛋了,因為按照這個規矩的話其實下士可能還不容易逾越,可是個大夫就算是逾越。
子產當年就是用嚴守舊規矩的方式,收回了各個貴族家族「僭越」的土地,分給那些沒有土地的國人的。
子產死後,他的政策立刻遭到了清算,再加上這些年生產力繼續發展帶來的土地兼併問題,使得貴族的逾越問題更加嚴重。
所以在糅合了子產的政策之後的這種變革策略,使得貴族們都難以接受,尤其是很多政策明顯是使得民眾更有力量。
有些口子不能開,貴族們不是不知道,如果說民眾不再隸屬於土地和擁有土地的貴族,那麼貴族封地上的農奴也會更加傾向於逃亡;相反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都需要被束縛在土地上,那麼也就沒有太大的反差,舊的統治手段還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然而墨家掐住的,卻是一些貴族們最為虛弱的時候。
有的貴族不願意,但也有一部分知道一旦破城必然被殺全家的貴族們不得不願意。
墨家用了很簡單的辦法,先把貴族的內部撕裂。
饒是如此,當這些意見提出的時候,便有貴族反對道:「魏韓圍城,社稷危亡之機,庶民卻還蠅營狗苟地考慮自己的利益。這時候應該先同心同志以守都城,一切待城守完之後再談。」
「趁着魏韓圍城的時候要求這些變革,這都是出於私利,以私利而壞公事,此等民眾,皆小人也!」
徐弱按劍而起,冷笑道:「待魏韓軍退,民眾又憑什麼讓你們答允呢?」
那貴族罵道:「那也不能趁着敵國圍城的時候爭取自己的利,這不是叛國又是什麼?這不是以私廢公事又是什麼?」
徐弱道:「文王治政,所言民皆信;大禹治水,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為何你們守城民眾竟然不能夠支持?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問題嗎?你們不反思自己,竟然質問民眾,那我便替民眾告訴你們,因為民眾不信任你們!」
貴族怒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你們墨家和那些庶民一樣,都是小人呢!守城為義,不是為利!」
「今日為了利能夠守城,明日難道不能為了利打開城門投降嗎?如果今日讓民眾趨利,就算是守住了城邑,將來鄭國的社稷也要滅亡。」
「豈不聞當年宓子賤治單父之時,齊軍攻魯,麥就於城外,宓子賤寧可讓齊人割走麥子當軍糧,也不同意民眾趁着齊軍未來的時候割麥,為什麼?」
「就因為一旦讓民眾割麥,那麼民眾將來就不知道禮義廉恥,只知道利了。那樣的魯國,終究還是要滅亡的……」
這貴族正引經據典地反駁墨家煽動民眾趁着圍城時候爭取利益,越說越激動,他又是文化階層,講起來典故滔滔不絕。
可剛說完宓子賤之事,駟子陽的餘黨中的一人猛然站起,抽出腰間銅劍,一劍刺入那貴族的胸口。
抽出劍,血噴了四周一片,徐弱的臉上也都是血,可徐弱見的多了,不為所動,只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的血吐了出去。
駟子陽的餘黨頭目也不顧鄭君就在前面,抽出劍後一劍斬下那貴族的頭顱提在手中,怒目望向其餘錯愕的貴族,厲聲道:「魏韓圍城,社稷危在旦夕,卻還在說這些迂腐之言,當殺!」
「子產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吾為社稷殺此人,誰人不服?」
那些頗有反對神色的貴族訥訥不言,各自低頭,駟子陽的餘黨頭目提着人頭,跪向鄭君道:「臣有罪,但為社稷!」
鄭君趕忙陪笑道:「但為社稷,何罪之有?」
其餘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貴族看着流的血,暗暗罵道:「你起什麼高調?城破你必死,所以你才可以捨棄那些利益,畢竟命才最重要。再者就算你讓出這些利,君上已經是你的傀儡,早晚一日你們是要掌握鄭國的,自然看不上這些小利。你要真為了社稷,早做什麼呢?」
心中這樣罵着,嘴上卻都道:「此為社稷,的確無罪,我等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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