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其實已經說歪了,馬上又要爭吵起來了。
在土地應該歸誰所有的問題上,墨家和農家的態度是基本一致的,由天志和法自然的推論,得出上古之時沒有天子,神農未生尚無種植,那時候土地便不屬於任何人,由此繼續推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純屬扯淡的結論。
墨家和農家的分歧,就在於土地從貴族手裏奪回來之後怎麼辦?
是均分小農?還是想辦法讓土地兼併經營?是抑兼併?還是不抑兼併?亦或是是不是可以天下直接學泗上的模式由貴族封田公田和村社公田制度,越過兼併階段,直接進入到合作村社制?
現在橫亘在農家和墨家面前的,是一道深坑。墨家認為,這道深坑雖然黑暗,但比之王公貴族的舊制度還是要好,要去對岸,就得走進這個深坑,再爬出來。
農家認為,你看天上有道彩虹,那是春秋村社和公田的殘餘影像,雖然這道彩虹是虛的,但是我們可以直接順着彩虹架個橋越過去,再不濟我們就不過這道坑,就在坑這邊把天下分為小農怡然自樂的生活,不想着去對岸了不行嗎?
墨家則認為不去對岸不行,對岸才是真正的樂土,所以為了去對岸,要跳下眼前的這個深坑,不但要跳,還要拉着天下人一起跳、推着他們跳。
宋國的土地制度,肯定是要變革的,但是以哪種道義為基礎變革,這是個大問題。
秦國的授田制,那是耕戰體系,土地不得買賣只能授予,在沒有一個強力的執政集團和物質科技基礎允許全力發展工商業、有計劃地徵調人口進入工商業的能力下,那就是阻礙將來發展的。
農家想搞的,也是土地不許買賣、人人都是小農、重農抑商、空想的等量勞動交換的小農空想,這是墨家絕對不能接受的。
但宋國的土地制度肯定要變革,要把貴族的田地分掉,這是必然的,因為貴族分封制度已經嚴重地影響了生產力的發展。
最起碼從泗上的利益上講,宋國不分地,民眾中可以算得上是人的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人怎麼可能比得上全部的人買的布匹鐵器等工商業品多?
但同時,如果人人都是小農,泗上的工商業發展從哪弄到足夠的廉價人口?從哪得到足夠的原材料和糧食供應?泗上的人口本就捉襟見肘,而且要保證兵員數量的同時又發展工商業,註定了泗上就不可能允許土地兼併出現動盪,失去農民這個最大兵員的支持。
那就只能想辦法從別處弄人,人越多越好,靠生,太慢了。
這個平衡,把握不好,那就要影響將來的發展。
宋國東西發展不均衡、萌芽的商品經濟發展程度不同的結果,使得墨家很希望農家去西部掃清那些舊時代的殘餘、但東部要保障萌芽發展,這就註定了要讓宋國的局面呈現一種「連城自治、各縣自有律法制度」的景象。
適適希望道家的人,尤其是道家學派的變種如楊朱管子等學派的人執掌宋國東部的局面。
本身無為而治就是個很深奧的學問,若工商業發達,無為而治那就是自發地向外擴張;但反過來如果工商業極差處在一種半殖民地的原材料提供者的地位,那麼無為而治本身就是將本國推向火坑的政策。
在這原本歷史上黃老學派中的一派一直在調和儒墨之間的矛盾,這一次墨家不便出面來和農家的人唱對台戲,故而希望別家的人站出來談談這件事。
適既沉默,墨家其餘的人也不說話,許析的話佔據大義,倒是讓場面有些尷尬。
正在尷尬的時候,管子學派的田無傷起身道:「許子勿急。」
「豈不聞,夫天不墜,地不沉,夫或維而載之也夫!又況於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動也。夫不能自搖者,夫或搖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視則不見,聽則不聞,灑乎天下滿,不見其塞。此位置道也。」
「道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氣一般,灑乎於天下。凡事皆有道,便是天下經濟,也自有道。」
「此道如手,操控市賈,只是看不到。」
「若棉貴,則明歲種棉者必多;若糧貴,明歲種糧者必多。你們農家想要市賈不二價,那是悖道而行之,必不可久。」
「故仲尼言: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舜之政,無為而得之。」
許析看了適一眼,沉聲道:「仲尼言無為而治者舜也,墨家卻言舜之政,以今而觀古可稱之為善,若以舜治如今天下,不可稱之為善也。」
適本來是不想出面,是希望道家學派的人來闡述這個問題,如今許析扯到了墨子當年談及的話,適也不得不說。
由是適笑道:「此言得之。子墨子言,仲尼之言,亦可有稱善者。」
「如泗水,自胡陵觀之,則向南也;自彭城觀之,向東也。舜之政,若無帆之船,順水而流。以舜之時,若船於胡陵,向南;以此之時,若船於彭城,向東。」
「子墨子所言舜之政,說的不是無為,而是說順天道而為的具體。都是放任水自流之,在胡陵向南,在彭城向東。如果在彭城,卻非要學舜帝將船以向南,那就要碰到岸邊不能前行了。」
這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說,就是在和稀泥,許析反問道:「如你所言,那麼如今天下王公貴族擁有封地,庶民窮困無有安身,如此就算是無為而治嗎?」
適搖頭道:「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不對的,就好比一艘船行於水中,非要逆流而上。如今拉縴船夫以及船帆俱不在矣,卻還要認為船應該繼續逆流而行,這不是可笑嗎?」
許析道:「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只問一句,墨家是否支持宋國庶民分到土地、破井田開阡陌吧?」
適正欲回答的時候,尸佼道:「我有弟子,對此頗有想法,不妨讓他談談。既是共商大事,凡可稱之為賢者皆可談。我這弟子雖未及冠,但也可稱的上是賢人。」
眾人明白尸佼這是在趁着這個機會捧一下自己的弟子,不少人均想,這年輕人就算有才華,卻也不過十五六歲,又能有何見地?
可轉念又想,適當年在商丘成名的時候,也不過十五六歲,這倒不好說。
眾人也不多說,尸佼身後站出一未及弱冠的弟子,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身材高大,但是肩膀大約是還未成年的緣故尚且有些纖細,自帶着一股貴族子弟的氣質,衝着眾人一拜之後道:「鞅有一言。」
「昔者,西門豹治鄴,挖掘水渠,民眾多怨。西門豹言,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百年之後鄉親父老始思我言。」
「如今尚且不及百年,區區二十載,漳水大治,民眾得以灌溉,鄴地富庶為魏之首。」
「昔年怨言於西門豹挖掘水渠的人,如今都羞愧於當初的言論。」
這年輕人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許析,又道:「許子適才說,宋國應該做到真正的萬民共政,詢政院由萬民推選出來,一切政令皆由民意。我只問,若遇到西門豹治鄴之事,民眾是否會同意挖掘水渠?挖掘水渠,這件事到底是對民眾有利還是不利?」
適沒有看這一次的名單,只知道各個學派的頭目領袖都帶着自己的中意弟子前來,並不知道此時說話的這人就是衛之公族名鞅者,更不知道眼前這個口齒伶俐的年輕人就是原本歷史上名揚天下影響了諸夏千餘年的人物。
在適看來,這個年輕人的言論倒是有趣,避開了剛才一直談及的「大義」,而是談到了最基本的利益,又把問題拉回了民主、民粹還是墨家這種形式的民主集中的政治體系。
許析之前所談的民眾直接參政制定國策的想法,不管說出花了,這時候也是一個空想,徹徹底底的空想,沒有物質基礎和物質條件的空想。
只一句話,問的許析許久不能言語。
關於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在天下流傳很廣,墨家的說法是當時西門豹念了兩句詩感慨一下自己就算不被民眾理解也要為民眾的利益做事;而魏國流傳的真正版本是西門豹說民眾愚昧只能享受結果不會考慮太遠。
此時尸佼的這個年輕弟子採用的是魏國流傳的那個版本,這個問題也確實問的許析無法回答。
年輕人趁着許析發愣的瞬間,即刻乘勝追擊道:「許子再想:倘若治宋,宋之東災荒、而宋之西豐收,若問宋西之民,可否願意將糧食徵集送往宋東,宋西之民可會願意?」
「許子又想:倘若宋東之民不願意、而宋東之民願意,各有半數。若是征糧調劑,則順從了宋東之民意,而違背了宋西之民意,那麼這到底是順應民意還是違背民意呢?」
「再三,如丹水之孟渚澤,若開墾出來,則可得上田數十萬畝、下游更無水旱之災。可治理孟渚澤,丹水流域的民眾必然願意,然而睢水、泗水、沙水等地的民眾未必願意。若以民意論,睢水泗水沙水民眾多而丹水民眾寡,到時候便不同意治理孟渚澤,那麼這件事是不是要順從民意?」
「此四者若不能解決,則許子所言的,不就是空想嗎?先不提開阡陌破井田之事,便只談國政,許子之政,適用於小國寡民,卻不適用於千乘之國。況且,即便小國寡民……江漢諸姬無罪而楚亡之,天下之內,哪裏還有真正的雞犬相聞不相往來的民寡而國小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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