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已經把道理說的很清楚了,除了最後的那段關於鑄天下賞罰之劍的豪言,墨子也明白了適的意思。
這是有事實根據的,只不過這個事實發生在未來。適可以以史為鑑,墨子卻不能,只能聽適的分析。
後世秦國變法後,稅賦最高收到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適要是現在就專心做個推廣新耕作之法的人,宋國的司城皇肯定會提高稅收,說不準還要作死去招惹各國。
宋國是有強國之心的,祖上也曾闊過,當年真是平齊鎮楚。
哪怕在被齊、楚、魏三國瓜分之前,也曾雄起過一段時間,西北伐梁魏、東取齊之城,南奪楚之土,狂妄到最後覺得自己太厲害了以致人間無敵,於是叫人把三牲的血裝在皮袋之中拿弓怒射,名曰射天。
當然結果也是頃刻就被各國捏死。
適可不想自己的這些東西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還是必死之宋國的衣裳。
還不如用最沒水平的包稅法先控制一片地方,因為墨子不接受封地。
如今他有權威的那個村社還是太小,可以做他適一個人的孟嘗之薛,卻不能做所有墨者的孟嘗之薛。
後世太史公路過薛地,孟嘗君已經死了許久,可是那裏任俠風氣的惡少年極多。
適覺得若有這麼一塊地方,弄成全是「刁民」的風氣,也非難事。墨者為先鋒,一群「刁民」為徒卒,便大有可為。
墨子也覺得適說的有些道理。四百墨者,可以守一城,卻不能罰不義,而墨子自己也覺得鬼神賞罰之說有些難以支撐,也想嘗試一下或可解決他一生都追求卻不可得的賞罰。
眾墨者對於適的想法熱血沸騰,墨子猶豫後也是許可,於是今日來見司城皇。
宴席上,司城皇與墨子說了幾句話後,墨子便介紹起跟隨自己的弟子。
先說到市賈豚,司城皇叫人賜酒,連聲稱讚。
「陶邑之商賈,多說起此人,我也有所耳聞。不知另一位是誰?」
「乃是新進的墨者,那穀米正是此人的先師所傳。此人名適。」
司城皇也猜到了適的身份,問過之後又叫人倒酒,適又趁機說起當年子罕讓鄰之事,氣氛便逐漸活絡起來。
這時候的酒水很淡,可靈魂是自己的,身體卻是原來的適的,原來很少能喝到淡酒,入口也有些不舒服。
適心說,就現在這酒的酒精含量,自己若是前世的身體,喝個一壇都不可能醉,酒倒是挺甜,這也算酒?
腹誹幾句,有些微醺,不敢再喝,只拿勺子戳着那碗粟米飯,頗為失禮。
司城皇見狀,心裏恥笑,可臉上卻仍舊掛着笑意,心說果然禮不可下庶人。
又閒說了幾句,墨子終於問道:「不知司城要這穀米何用?」
司城皇其實並不願意和墨子打交道,在他看來墨子這人事太多,動輒就問是不是要行義。
可他也知道墨子是屬烈馬的,認定的事根本不可能更改,也知道墨子的手段與墨家的徒眾本事,說假話是不行的。
「先生想來也知道三晉邀盟的事。三晉勢大,不可阻擋。楚王無厭,荊人數圍宋。若將來戰亂起,宋人必遭兵刃之災。宋弱,楚晉皆強,不可不服,不可不賄。我想以穀米為禮,賄於三晉。若荊人再圍宋,則引三晉為援。」
「穀米雖貴,但比之數萬宋人還是不如。莫說一金,就是十金,只要能讓宋免災禍,我又有什麼捨不得呢?」
這話說的漂亮,司城皇以為墨子定會無言以對,難以反駁。嘴上句句都是墨子的道理,反倒似乎還要被誇贊。
卻不想墨子正色道:「以物賄三晉引以為援,終非長久之法。難道楚王無厭,韓趙魏便不貪嗎?不修政治、不治國事,豈能長久?若能修明政治變革法度,國富民強,宋人便可守宋,又何必賄三晉?」
司城皇嘿然一聲,沉默一陣,終於說道:「君上多疾,我無大才,公族無才,只好行此下策。」
墨子勃然作色道:「宋國豈無才?古時聖王為政,任德尊賢,即使是從事農業或手工、經商的人,有能力的就選拔他,給他高爵,給他厚祿,給他任務,給他權力。做官的不會永遠富貴,而民眾不會永遠貧賤。有能力的就舉用他,沒有能力的就罷黜他。」
「你為司城,位高權重,難道你以為這是一種賞賜嗎?爵位不高,民眾對他就不會敬重;俸祿不厚,民眾對他就不信任;如果權力不大,民眾對他就不畏懼。這三種東西給你,不是賞賜你,而是為了讓你把事情辦成!」
司城皇知道墨子的脾氣,嘴上連連稱是,心中卻道:「誰人敢用你們墨者?那勝綽何等人才?在項子牛手下闖下偌大名聲,你說他不行義便召回,要是都行義,我這司城還怎麼做?」
「我還不知道你們墨者中才能之士極多?可墨者只知大義,只認你墨翟,非我心腹,我豈能用?若你這些墨者都歸屬於我,你看我能做出多大事?」
心中所想,嘴上不能說,反而在稱是後道:「君上素來知道先生大才……」
墨子直接回絕道:「君上可能用我的大義?」
司城皇佯裝默然無語。
心中卻想,我當然知道不行你的大義你便不做大夫,要不然我也不會說你。今日有求與你,就讓你說上一陣,日後少見就是。你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你,正好。
適在旁邊看的心急,心說昨日和先生說的好好的,怎麼今天忽然說的如此急躁?你這話說了沒用,司城皇怎麼可能聽進去?平日見您很是聰慧,您也教過公造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意思,今天這是怎麼了?
可惜他插不上話,只能幹着急。
這時候墨子又道:「我們墨者,若不行義,是不能做臣隸的。做臣隸只為行義,不為俸祿。」
司城皇又敬酒道:「先生所言極是,我是佩服的。先生之言,莫說是我,就是楚王齊侯,又有誰不信?君上不用先生之言,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就算想要行天生之義,又能怎麼辦呢?如今先生將那些穀米給我一些,我為禮而賄韓趙魏三宗,能免宋人之災,就是我所能做的行義之事了。」
墨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反問道:「若我將那穀米給你,真的可以免宋人之災?數年之內不動戈兵?」
這話在司城皇聽來,覺得墨子已經心動,連忙道:「這是自然。以晉為援而制楚,先生之穀米可抵戰車數百。所以還請先生予我一些。」
墨子沉吟一陣,似乎已經被司城皇說動。
司城皇也以為墨子馬上就要同意的時候,不想墨子忽然道:「既然這穀米可抵戰車數百,三五年內可以不動戈兵,那就減免三年的賦稅吧。前歲大飢、去歲又修宮室,縱然君上不准,你總有自己的封地。」
司城皇一聽這話,心頭暗罵自己又中了墨子的辯術,話已至此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已經沒用了,只好嘆息道:「先生不知,我賓客眾多,歲用不足,實在是難以減免。若無財帛,便難以聚才啊。我實在不是先生這樣的賢人,那些賓客也不是墨者這樣的只為行義不求俸祿的人,先生的辦法我實在不能遵守。」
墨子嘿然一聲,司城皇也不以為意,但凡和墨子見面的君王封君,哪個不是這樣的?一說到行義的事便會原形畢露。
好半晌,墨子嘆息道:「適說,這物是他的,在他不是墨者的時候就得到的。一粒一金,我若問你要,這金終究還是要從稅賦和租稅中出啊。到頭來反倒是我們墨者不義了,若以義為寶,這金子我們是不能要的。」
司城皇一聽,鬆了口氣道:「先生所言極是啊。」
墨子似乎心事重重,長長地嘆了口氣,悠然長嘆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你不用減免賦稅,而又能行義的辦法呢?」
司城皇也跟着嘆了口氣道:「《易》雲,各得其所。文王之智,便在於此。我愚鈍,是想不到各得其所的辦法的。若是真有這樣的辦法,我一定會用。」
適聽到這裏,含在嘴裏的一口淡酒差點噴出來,暗道:「先生!你還說你不會討價還價?」
這哪裏是不會?這分明是十分嫻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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