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九章 綏靖

    王子良夫見臨武君反應如此劇烈,又拋出一件事。

    「我聽聞,兄長還進言父王,收回州田,在郢都有官職者,不再授予州田,而以錢糧俸替代。」

    臨武君嘿然不語,只覺君上這根絞索實在是拉的太緊,讓他們這些封君貴族有些喘不過氣來。

    楚國封君原本分為食邑、轄地和州田。

    州田是郢都附近的精華土地,封君有食邑,而如果封君同時又在中央任官職,還有一部分在食邑之外的土地作為他們的俸祿。

    官吏制度不夠發達,沒有足夠的官僚的情況下,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然而收回州田,那就是將那些精華土地的收稅權拿回到了王權手中。

    尤其是隨着鐵器牛耕曲轅犁等一系列技術的進步,使得這裏面有個差額。

    原本大司馬的州田可能有十萬畝,但按照以往井田八私一公的稅制,加上原本一畝地幾十斤的畝產,這十萬畝州田俸如今換為實物,楚王只需要支付給他們一萬石的稻米。

    然而楚王自己徵收什一稅、加強對土地的控制、增加王權直轄的兵員等等這些,所帶來的利益可能是數倍於那一萬石。

    此消彼長之下,貴族們的勢力相對於楚王王權比例下降的很快,尤其是楚國新軍和擴充的車廣等一些常備軍的建立,都使得各個封君的農兵動員體系難以對抗。

    王子良夫說這是他兄長的進言,臨武君卻明白這不過是個幌子,想來這樣的傳言已經在郢都傳開,這只是楚王在試探一下各個封君大臣的態度。

    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楚王手中,尤其是王權和封君的關係已經很緊張的環境下,故意傳出這樣的風聲,實在是難以預測。

    臨武君現在暫時在中央並未有官職,這件事並沒有損害他現在的利益,但可以預見必然極大地損害了王族、屈、景、昭等氏族的利益,封君們若是再沒有什麼表示,那等於是引頸就戮。

    「王上可是準備繼續變革,不管宋國事了?若是能談就談,不談的話,就放任桀墨殘暴宋地?」

    王子良夫搖頭道:「也未可知。」

    「我這次代父王巡邊,臨行之時,父王也說了,墨家在南海開拓,臨武也已是邊關。」

    「墨家用兵,不合春秋之禮,長途奔襲、左右對進,極是難防。」

    「所以這一次讓我來蒼梧,也真是整飭邊防,以備將來。宋國事到底是要干涉還是會盟解決,此事尚未可知。只是要有備而無患。」

    臨武君心中一緩,心道看來王上也是猶豫不決。只要對宋干涉,那麼變法的事就需要緩一緩,為了今後楚國的安定,這才讓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以示宋國事未可知、變法事未可知、甚至於將來君位只怕也未可知?

    可轉念一想,會不會是王上故意這樣做,就等着貴族們表達了態度,然後遴選出那些是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是對抗的?

    王上固然老了,撐不了幾年,可臨走之前,未必就不能帶着這些反對的貴族一起走……

    他心中有些亂,臉上只作無事狀,輕笑道:「墨家雖開拓南海,然而不過數年,陽禺縛婁等夷狄多有反叛之心。」

    「況且南嶺高聳,他們縱然想要南北對進,兵力也必不多。樂昌峽修築,我也多有防備,多是為了貿易便利。況且修築困難,非有三五年不能完工。」

    「樂昌峽不通,墨家北上之路就不通,最多遣派三五千人,又有何用?深入楚地,什麼都做不成,還可能被困死地。」

    「墨家所擅者,火器也。火炮運轉不易,此地有多潮濕,南海本身不穩,依我看,縱然宋地開戰,也只能圍繞着宋國展開。」

    「義師主力都在泗上,從南海過南嶺,人手不足,難以成事,甚至可能被困於死地。」

    臨武君說到這,又道:「再者,我也多修軍備。墨家義師如今都已換裝了燧石槍,那些火繩槍我便多加存儲。」

    「一則是萬一有征伐事,臨武亦能出兵;二則臨武附近多是夷狄之民,時常開戰;三則就是萬一將來真的因為宋地而與墨家戰,萬一墨家關閉邊關禁止貿易軍火,也可以早做準備。」

    王子良夫勸道:「不可輕視。」

    臨武君笑道:「若宋國有變,勝敗在宋不在於南嶺。南嶺不過孤軍,就算襲擾邊關,也不能夠深入;縱然深入,也難以抵達郢都;就算抵達,以嶺南之兵人數稀少,也不能破城,反有可能會困在楚地。」

    「勝負在宋地,魏韓齊若都出兵,嶺南之兵不必在意。越人若能結盟,合縱以魏、韓、鄭、衛、齊、楚、越合縱為反墨同盟,事未必不成。」

    王子良夫苦笑道:「何其難也?四年前墨家強佔齊國莒城的時候是什麼理由?說齊侯有過害天下之事,所以不可不防,因而佔據莒地,幫着齊國治理以防備齊國以莒地出兵攻打泗上害天下,治權歸墨家,每年墨家給齊國一定的金錢抵稅。」

    「又說,若齊入盟有反墨傾向的同盟,墨家必先攻臨淄。」


    「越人也是一樣,退回會稽,讓出琅琊,江北之地盡失,淮北之民盡棄,墨家船隊往來淮、邗、大江,越人習流舟師難以對抗,他們只怕也不敢入盟。」

    「只恨許多人看不清如今局面,不知道泗上為天下大患,以為泗上之心不過非攻、求義,只要讓出一些城邑,便可求一時安寧。」

    「更有些縱橫之士,以綏靖之言諫於父王。殊不知泗上貪而無言,每得一里土地,便多一分勢力……」

    綏靖二字一說,無須解釋,臨武君便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周頌》之《恆》言,綏萬邦,屢豐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於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於天,皇以間之。

    《周頌》之《我將》言,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綏者,安撫。

    靖者,平定。

    希望利用安撫和達成對方的一些要求以達成平定止兵的意願,便是綏靖。

    臨武君聞言問道:「既說綏靖,便是說讓出宋國,以求桀墨不侵伐他國?他今日得了宋國,明日如何?」

    王子良夫也是感嘆道:「綏靖之策,就是如此。若墨家得宋,可得一枕之安息,可明日再看,墨家又至,到時候又怎麼樣?」

    「秦人也遣派了使者,說的正是綏靖之言,其心昭然,無非是希望墨家在宋地擴張,以讓魏侯移師河東,全力防備墨家,從而為其趁機奪取西河創下良機。」

    「郢都也多有游士,以此勸說父王,只說墨家若得宋,則又可安定十餘年。」

    臨武君怒斥道:「這不是誤國之言嗎?王上難道不知道泗上與別處不同?他們佔據一地,便如野草生根,難以清除,又行那些同義之暴政,短短數年就可蠱惑民眾為之效死。」

    「若其得宋,若將來有事,可以直入大梁、南下陳蔡,旋入南陽,楚國危矣。」

    王子良夫嘆息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可那些支持綏靖之策的游士卻有言辭之利。」

    「說是各國徐弱,五年前大戰之後尚未恢復,難以再支撐一場大戰。」

    「無論勝敗,都會使得各國損失慘重,到時候國內的事情就更加難辦。」

    「尤其是墨家的學說極為容易蠱惑賤民,交戰之中若是被俘者眾,歸國之後必成大患。」

    「各國國內紛紛不定,不如先讓出宋國,綏靖求安,以維繫各國均衡,又可以繼續變法以圖強。」

    「又說什麼法不變、國不強。國強,才可再戰。綏靖之策,可以緩和國內紛亂,又能繼續變革,十餘年後,各國已經變法完成,又何懼泗上?」

    這些支持綏靖政策的游士,正是站在楚王這邊來考慮事情的,和貴族考慮的方向完全不同,所以這些策略更容易被楚王所接受。

    有些話王子良夫不需要說的太清楚。

    晉楚爭霸百年,如今都已近無法維繫霸權,五年前齊國一戰都讓各國看到了泗上的可怖之處,更明白這場戰爭最好不要打。

    打仗要死人。

    死人多了,國內就要出亂子。

    本身王權、貴族之間的爭鬥已經相當激烈了,這時候若是再有一場大敗,恐怕國內那些被蠱惑的民眾和工商業者也會參與起來謀求自己的利益,到時候諸侯國都要大亂。

    魏楚都已經無法維繫霸權,五年前陳蔡之戰只不過是幾十年前魏楚之爭的延續。

    爭到最後,楚國要回了榆關、收復了陳蔡、殺掉了有宣稱權的王子定,然而卻丟了大梁、喪失了對宋國的附庸、丟掉了對鄭國的控制。

    魏國也沒贏,爭到最後,得了大梁,眼看着韓國吞併了部分鄭國的土地做大、趙國背盟和魏國翻臉、中山國獨立復國、秦國變法虎視西河。

    雙方爭到最後,夾縫中的墨家卻得了泗上,毀了齊國,拿下了淮北,自下而上地影響到了宋國迫使宋國中立……

    魏楚都無力再戰。

    贏了還好。

    萬一輸了,王權就要出大問題,整個國內的各種矛盾都要爆發出來。

    農夫、工商業者、貴族、士人、王權、封君……這些此時已經風起雲湧的爭執,會伴隨着一場大失敗導致諸多不可預料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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