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的話,在情在理。
魏擊明知有理,卻猶豫不決。
公叔痤三拜而請,魏擊猶豫道:「如今我若與墨家議和,恐遭天下恥笑。文侯之時,西取西河、北得中山、內服韓魏、東俘齊侯、南取大梁……其時天下莫不以為魏霸,五線開戰亦可全勝,天下莫不服。」
「如今……寡人若與墨家議和,只怕……只怕天下以為魏弱矣。」
「天下以為魏弱,秦必謀西河、趙必求自立、楚定奪榆關、衛鄭之屬必南北搖擺。」
「此事,仍需商量啊。」
文侯時候鋪開的攤子太大,魏擊沒有這樣的能力繼續保持全面進攻,公叔痤的戰略收縮的戰略並不是錯的。
但是一個曾經取得了霸權的大國,一旦選擇了戰略收縮,將會遭受巨大的反噬,之前被壓服奪取的各國也會看出來它的虛弱,撲上來咬一口。
如今魏國沒有變弱,只是其餘各國都或多或少變強了、集權了、變革了,使得魏國的優勢逐漸減小。
魏擊考慮的也沒有錯,他現在和墨家議和,等同於像天下宣佈:魏國已經撐不起一個霸主的實力,只能維繫一個區域強國的力量。
這不只是面子問題,而是涉及到各國對於魏國的外交政策。強大時候被壓服的盟友,會隨着它的衰弱而跳反,這種事二百年間已經發生了太多次。
公叔痤便用一篇從墨家那裏流傳出來的故事,勸道:「君上,臣適才以虎、人相喻,請允臣再以虎喻。」
「說,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
講完了這個故事,他很坦然地看着魏擊,問道:「君上以為,天下各國所懼怕的,是文侯的餘澤呢?還是懼怕您呢?」
以魏擊的驕傲,若是用別的人做對比,魏擊或許還要反駁幾句。
可公叔痤說的是文侯,是他一心想要超越、但現在還未超越、等到超越後一定第一時間在祖廟內宣讀祭文來宣告此事的父親,他總不能拍案大怒,只好道:「先父時,魏之強遠勝此時。」
公叔痤嘆息道:「君上,百獸所懼怕的,論及本質,懼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懼怕老虎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強。」
「如今三戰,魏已非虎,這不是可以瞞得過天下諸侯的。這就像是狐假虎威之後,狐狸自己竟然忘記了百獸懼怕的是老虎,離開老虎後依舊還大搖大擺地去餓狼面前耀武揚威,這是不智的。」
「如今,魏已非虎而為狐,當休養生息、壓服韓趙、再定中山、止戰陳擦,磨礪爪牙、強健筋骨,待有虎之強勁時,再取天下。」
「如今若與墨家繼續交戰,成陽非五萬兵不能守。五萬武卒入成陽,秦人東進,又將如何?成陽故重,卻不如西河,這是不能不考慮的。」
「吳起為人雖貪而好色、又有野心,但論用兵,司馬穰苴不能及也。他為西河守多年,西河關隘、河川、城寨、將帥俱在其心,不能不防。若君上與墨家在成陽死戰,吳起越洛水而取西河,誰人可守?」
魏擊搖頭道:「國相說的都對,可還有一件事沒想清楚。當年葵丘之盟,楚人不敢戰而和;踐土之盟,楚人不敢戰而和。是以齊桓、晉文稱霸。」
「現在和墨家議和,這難道不等同於認可的墨家的霸主之位?墨家出兵,舉義為旗,他們的義雖不是天下的義,可終究舉的大義,這樣議和,便等同於承認墨家為泗上、河南之霸。」
公叔痤卻道:「君上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但君上卻忘記考慮了一件事。」
「昔年葵丘之夢,楚人議和,但也承認了他們違背了禮,承認自己罪有應得因為沒有上貢縮酒的苞茅。」
「昔年踐土之盟,鄭國雖有燭之武一言而退,可最終鄭國依舊立了逃亡晉國的公子蘭為太子,以示自己親近楚國是錯誤的。」
「若是當年齊桓擊敗了楚人,但楚人卻拒不承認未曾上貢苞茅的錯誤,那麼齊桓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若是當年晉文城濮一戰而勝楚,晉文去沒有獻俘於天子,即便攻破了鄭、許、衛,難道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魏擊沉思後道:「是不可以的。楚人不承認拒貢苞茅的錯,即便齊桓軍勝天下,亦不是霸主。如果晉文沒有獻俘於天子,即便晉文攻破了鄭許,也不能稱之為霸主。」
公叔痤又問道:「以墨家的義,難道天子是可以褒獎墨家的嗎?」
魏擊搖頭。
公叔痤又問道:「以墨家的義,難道是天下諸侯可以服從聽信的嗎?」
魏擊再度搖頭。
公叔痤又道:「若是君上以魏人多戰,您有仁心,不忍見征戰白骨將士之苦而議和;而非是承認墨家的義是對的、承認墨家這一次伐齊是符合大義的。那麼,墨家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墨家可以為強、但卻不能為霸。強、霸之別,君上不能不考慮。」
「用強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戰,守而攻、戰而勝,此為強。然諸侯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強者不可久,墨家的義無道無德,不合於天下,縱然強盛,卻也不是可以長久的,必要引起諸侯的懷恨和憤怒的。」
「一個強大的墨家,才是讓魏國得以稱霸的原因。一如當年蠻夷之楚,若無蠻夷之強,齊桓何以以尊王攘夷而霸?」
「君上只要不承認墨家對齊一戰合乎義,您卻說您是因為仁而選擇議和,那麼墨家便不能稱霸、魏國在將來依舊可以為中原霸主。」
「唯獨也就是……嗯,也就是齊國或許會指責君上失信。但是君上覺得,齊國敢於報復嗎?」
一聽這話,一直被壓抑情緒所擾的魏擊大笑道:「報復?墨家崛起於泗上,今日一戰,齊國十年不可再戰,齊之西南二十年難安。這種局面上,齊國莫說報復,只怕就算我選擇了議和,齊國還要求着寡人。」
「齊國的意見,不需考慮。」
強國的意見是需要考慮的,弱國無外交,弱國的意見連個屁都不如。
齊國從二十年前開始內戰,三晉伐齊,齊軍主力覆滅,三萬被屠築為京觀。公孫會、項子牛之亂剛剛平息,便是田氏代齊。田氏代齊不過數年,又伐魯欲取最,最之戰又折損三萬。如今又損六萬,臨淄軍團是否還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數。
齊國看似依舊是大國,但魏擊明白齊國在十年之內都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力。
而且,最關鍵的是墨家說出來那番不死不休的「誅不義令」。田和不會把兒子交給墨家審判並槍決、墨家鑑於他們的諾言和組織信用也絕不會食言,墨家和齊國之間沒有解不開的死結,但和田和家族已經有了解不開的死結。
若是換個家族,那麼等於與齊國二十年內第三次內戰的爆發,外部的削弱可能小一些,但是內戰內鬥的混亂帶來的終究還是一個弱的不能夠發表意見的齊國。
魏擊說,齊國的意見不需要考慮,那就真的不需要考慮。
公叔痤亦笑道:「那麼,君上對於議和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以墨家的信用、和他們為利天下、征伐不義、非攻止戰的宣傳,只要議和成功,成陽的兩萬士卒,均可調往大梁之南、或是黃河以北,墨家絕不會奪取。」
「禮崩樂壞,天下諸侯,爾虞我詐,均不可信。唯獨墨家,他們有他們的義作為枷鎖,他們反而最是守信,君上大可放心。」
魏擊點點頭,心中愈發開心。
若按照公叔痤的謀劃,這不只是多出來兩萬生力軍的問題,而是整個南線的局面都要發生改變:原本和墨家處在交戰狀態,成陽需要兩萬兵,大梁方向也不敢輕動,生怕深入到陳地和楚國交戰的時候,墨家忽然西進攻下了大梁將魏軍的後路切斷。
魏國選擇在大梁以南和楚國對峙而非是主動進攻,甚至楚王子定多次求援都按兵不動,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
原本魏擊的想法,是引誘齊國和墨家交戰,在背後搖旗吶喊給齊國增加信心。等齊國大軍出動,和成陽方向的韓魏聯軍會和,攻取費地,藉此機會和墨家以勝利者的姿態議和,轉而再選擇進攻楚軍。
雖然沒有按照他原本的計劃走,但大軍在大梁以南和楚對峙的戰略未動,只不過墨家勝利的有些迅速,使得魏擊猝不及防。
公叔痤為魏擊考慮的謀劃,解決了南線楚國的局面,也解決了魏擊擔心墨家稱霸折損了自己顏面的問題,魏擊的心結也就算是解開。
只還有一件事,他還需要聽聽公叔痤的意見,便問道:「墨家的誅不義令,以卿之見,又該如何?墨家必要傳告天下,甚至邀請各國諸侯派使者前往,寡人的態度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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