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髮衝冠的老貴族高聲怒喝,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頭,臉上紅成一片,心想好像這也沒錯……
老貴族正要繼續言語,卻不想一旁的孫璞冷笑一聲,大喝道:「繆矣!」
「你為君侯而戰,那麼君侯想要賞賜你,就該賞賜他所擁有的東西。可他卻拿本該歸屬於天下人的土地賞賜你,這和為了賞賜別人卻用搶來的東西有什麼區別?」
「你為君侯立下功勳,你這身傷疤應該去給君侯看,而不是給萬千民眾看。你的傷疤,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嗎?」
「你身上的傷疤,為現在下面的民眾帶來了什麼?是財富?還是更好的生活?是富庶?還是更多的土地?」
「你什麼都沒給民眾帶來,這就像是你祭祀了五方兵主戰神,卻埋怨天沒有下雨一樣。你身上的傷疤,和民眾有什麼關係呢?」
他既要煽情,孫璞便要打斷,不但讓他的煽情變得毫無意義,還把話題又繞回了那個最終的基礎問題:土地是誰的?
如果土地是諸侯的,那麼今日老貴族的這番言論一點沒錯,他為諸侯攻城掠地,從而獲得了諸侯的賞賜,而民眾卻想要走,那肯定是不對的,因為想要的話等同於搶:別人贈與第三方的東西,我去搶走,那就是搶。
可若土地不是諸侯的,那麼今日老貴族的這番言論就是廢話。你身上的傷疤再多,和民眾有什麼關係?民眾只想要回自己的東西,你卻說自己經過了多少苦難才搶到這些東西,縱然聞着落淚,卻也沒用。
許多剛才有些羞愧的民眾頓時清醒過來,均想起這一個月來墨家的種種宣傳,人們總是喜歡對自己有利的道理,不禁便想:「墨家眾人的話倒是沒錯。這就像是一條狗為別人看家,卻跑到我這裏來要吃的,並說自己看家受了多少苦……我若有富餘的,便可給它。可我若沒有,便該趕走,你受了苦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台上的老貴族赤着上身,登時語塞,夏風雖暖,但赤着上身卻不雅。
這時候是穿上也不是,繼續脫着也不是,渾身的傷疤,被孫璞一說,竟像是那些街頭行乞之人斷掉的手腳一下可笑。
當話題又轉回土地到底該歸屬誰的問題時,墨家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老貴族或是手下家臣縱然善辯,卻也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辯倒墨家。
為了這個道理,適準備了二十年,完善了整個墨家理論的體系,別說是這老貴族,就是那些巨城大邑的名士也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駁倒墨家。
唯一能駁倒墨家的,現在只剩下肉體消滅,然而泗上的數萬義師經此一戰、適為魏趙韓楚準備的不合局面,只怕十年之內沒有諸侯敢想這個問題。
肉體消滅不了,道理辯論不過,這就是此時老貴族面臨的處境,無可奈何。
今日將老貴族叫來,也根本不是和他商量的,而只是做個木偶,讓民眾看到他們啞口無言的樣子、讓民眾知道墨家的道理可以說的這些貴族無言以對。
至於這個老貴族本身,孫璞根本沒有放在心裏,墨家連王都俘獲過,區區一個上士,哪裏值得費許多心思?
壓住了老貴族的嘴,趁着老貴族滿臉怒色卻不能表達、赤着上身原本炫耀的傷疤如今仿佛乞討的斷手的尷尬局面,眾墨者便有意引導着老貴族和他的家臣不斷辯論,然後再用墨家精湛無雙的辯術和宣義部最為擅長的宣傳鼓動,將他們一一駁倒、再引來民眾暗暗的歡呼。
孫璞心想:「如泗上戲劇,獨角戲演起來可不好看,總需要有人陪襯,方才有味道。」
一輪辯駁到過午時分,孫璞又借着之前老貴族所說的那些話,講起了一個故事。
「昔楚之養由基善射,當世無雙。嘗射於家圃,有斫輪者釋木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百里穿楊,但微頷之。」
「養叔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斫輪者曰:『無他,但手熟爾』。」
「養叔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斫輪者曰:『以我削輪軸知之』。一木置於地,便取鑿、斧,閉目以削軸,頃刻乃成,負重十石。因曰:『我亦無他,唯手熟爾』。」
「養叔拜而服。」
這是個很簡單的賣油翁的故事,但此時並無賣油翁,油脂在村社尚屬奢侈品,故而便用村社眾人更為熟悉的製作車輪的老人代替。
墨家的故事總是很多,墨家的木匠也是一絕,故而這個故事當初被適講出來的時候,墨子頷首而笑,明知這是假的,卻不得不認可其中的道理。
而適講故事,又從不是為了講故事,今日孫璞說起這個故事,眾人聽到津津有味的時候,孫璞便道:「如今駕車、劍擊、衝殺、引弓,難道這不也就是個唯手熟爾的事嗎?」
「他只說自己能夠奮勇廝殺,卻沒有說他為何能夠以一敵十。難道說因為血脈嗎?難道說貴者更貴賤者恆賤,連同武藝都是傳承於血脈嗎?」
說到這裏,已經有人咂摸出了問道,孫璞大喝道:「不是這樣的啊。無非是他手熟,常年操練的緣故。」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能夠操練?為什麼他能夠操練?」
「因為他不稼不穡便可以吃飽,你們卻要為稼穡忙碌,飯都吃不飽又哪裏可以操練呢?」
「因為他的房屋漏雨的時候,你們要服勞役為封主修繕房屋,而你們修繕完畢還有漏風的自己的房屋等着你們。」
「因為你們買不起一口弓,而他能夠買得起,可他不稼不穡、不狩不獵、不工不商,怎麼就能買得起?他的錢、他的糧食,都是從哪裏來的呢?」
「用着你們勞作所創造的財富,卻還嘲笑你們貧窮不知禮、不能引弓、不能劍擊,然後還說這都是源於血脈和祖先,這難道不可笑嗎?」
「我亦無他、唯手熟爾。這是可以被證明的道理嗎?墨家義師,原本庶農工商者多矣,常加操練,商丘盟楚王、潡水服越王、牛闌戰魏侯、濟水羈平陰……為何泗上的民眾可以操練?因為他們吃飽了、因為他們穿暖了。」
「可為何他們就能吃飽、穿暖?為何你們就不能?為何二十年前泗上的民眾和你們一樣不飽不暖,二十年後就可以俘獲兩王、大勝卿大夫?」
從本該簡單的唯手熟爾的小道理,說到了直指本質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義務問題,終於引爆了這一次聚會的情緒,也終於說出了墨家真正要做的天下大事。
宣義部出身的老墨者,論及辯論只怕梁父一地尚無人能辯,況且今日不在於辯而在於煽動,更是宣義部的本行。
趁着言辭獲勝而老貴族無可辯駁的時機,孫璞卻沒有果斷地宣佈分地,雖然早已經按照人口和遠近劃分好了位置,但為了公平起見,必須要用抽籤的方式來決定。
今日已經大獲全勝,這時候若是在因為數百年的習慣和畏懼,導致抽籤環節的時候有人畏縮不前恐慌被報復,那反而不好。
日子還長,孫璞不着急。
今後的幾日,民眾越來越多地開始聚集在一起,討論着墨家所說的分地抽籤之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悄悄來到自己心儀的土地之前觀望着土地上成長的粟米,嗅着青草的香味,戀戀不捨。
庶歸田這些日子也正在為這件事忙碌,他要書寫每一份地契,上面空出名姓,只是寫明白土地的位置、大小,這是將來抽籤分地時候要用的。
不過也並非都是手寫的,墨家這一次用雕版印刷的方式,印刷了十幾萬份空出來一些內容的地契,分發下去,只需要填寫城邑、村社、土地位置、歸屬者之類。
而其餘的內容,都是印刷上去的,這既是減輕了工作量,也讓這些在濟北已經發下去、在汶水沿岸正在發、在一些地方還未發下去的地契充滿了一種「神聖性」。
民眾或許不認字,但他們會為了這份地契,認清楚地契上的印章,知道那印章背後的墨家到底是要做什麼。
民眾或許不認字,但他們會為了這份地契,學會書寫墨家賤體字下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常年念叨的諸如「北山地」、「南山地」等到底是怎麼寫的、什麼模樣,畢竟以後那是他們的了。
而且這份地契之上,用的是墨家通用的數字符號,地契周邊的印刷文字上也有從一到十的文字。
墨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宣傳的機會,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一天下」的機會,包括大義、文字、善惡種種的一切。
這一日的正午,孫璞和幾名墨者走在那些已經被丈量完的土地上,看着遠處悄悄觀察的民眾,微微一笑。
陽光灑在這片土地上,粟米還在成長,還未成熟,卻已經有了陽光的味道,那是粟米最誘人的地方。
身邊的墨者又問出了那個一直在討論的問題。
「什麼時候,才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呢?」
孫璞嗅了嗅空氣中粟米淡淡的花香,笑道:「秋收的時候。」
眾人看着這片土地,感受着太陽的溫度,心有所悟。是啊,秋收的時候,才是土地的誘惑最大的時候。
可現在,太陽還熱,似乎還早,況且,難道趁熱打鐵不該是臨淄軍團被擊潰的時候嗎?
前幾日剛剛去往博邑開了一次會的孫璞笑而不答,天下的局勢,墨家不但可以在這裏逗留到秋日,只怕冬日也沒問題。
他望向西北方,那是墨家指揮所所在的博邑的方向,心說:「校介,我這裏的鐵已經備齊,你那裏的火,什麼時候才能燒熱呢?」
想到這,又微笑着想起那些如今正忙着做事的年輕人提出的那個小小的要求。
這裏是泰山之陽,是子墨子傳道於禽子的泰山的陽,總要去看看才是。
孫璞心想,自己何嘗不想?當有一日自己爬到泰山山頂看朝陽日出的時候,他想,那時候,墨家道義的光輝,定已經如同朝陽金霞一樣,鋪滿這泰山之陽、汶水之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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