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門彘趕忙搖頭,想要知道這背後的故事。

    那中年人笑道:「吃飯、拉屎、睡覺。看書、寫書、教學。前年一整年,半數時間都在學堂里,每天說幾乎一樣的話,和不同的人說……」

    「這麼一聽,是不是就很沒意思了?和你們也差不多,對吧?」

    西門彘一怔,心想這也沒錯,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飯拉屎睡覺,可是……可是怎麼這麼一說,仿佛那樣的生活,便真的沒自己想的那樣有趣有意義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聽說,你們中的很多人,想要成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們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說,你們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無憂,又聽了墨家的道義覺得自己活着毫無意義,又聽了我們墨家這些墨者這麼多人身後的故事……你們身上都沒有。」

    「於是便覺得,哎呀,成為墨者利天下,行大義,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對吧?」

    西門彘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不得不說這個中年人看人看的很準,西門彘原本自己都沒想這麼多,可這中年人這麼一說,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層霧水被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的事,變得極為清晰。

    這中年人看着西門彘,眼神中閃爍着一些戲謔之意,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這樣的貴族子弟,年紀雖不大,可是想來都和女子睡過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鄉野女子野合過。」

    西門彘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倒不是說這是什麼私密事或者說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發生這些事的年紀相對於圈子內的人來說有些……晚了。

    不過到底還是發生過。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個比喻,粗俗卻又優雅的比喻。

    「這些事啊,和你們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類似。」

    「你們以為成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動輒來一場歡快淋漓的野合之愛激情無限,正是『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酣暢淋漓,面紅耳赤,經久難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這樣。」

    「實際上成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謂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沒有那麼多故事,也沒有那麼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飯,可能有時候都毫無激情毫無興致,有時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後三年一樣,連交合都覺得沒了意思。」

    」如果你們是因為生活無趣,聽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勸你們也不要去。去了你們會後悔的,因為那不是你們想要的生活。」

    斷指的中年人最後像是總結一樣,攤開手掌道:「利天下,按你們現在來看,其實是一件很無趣很無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穡百工……並不是整日都有那樣暢快的事。誰都沒有。」

    「況且,你們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憑什麼呢?」

    「昔年,治徒娛、縣子碩問於子墨子曰:『為義孰為大務』?子墨子曰:『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你們能幹什麼呢?」

    說到這裏的時候,中年人的臉上帶着一種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說的意思是說,當年縣子碩問墨子說行義什麼才算是大務?墨子說,能辯論的就去辯論,能宣傳的就去搞宣傳,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現在,他在問西門彘這些人,你們會幹什麼?如果你們什麼都不會幹,將來行義天下的時候,你們還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劍聶政、適毒殺巫祝、胡非子五勇說屈將這樣精彩的故事,那實在是太難了。

    問出這個問題後,西門彘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

    若論九數幾何,聽說泗上比他強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學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論劍術打鬥,墨家非斗,認為比劍鬥毆報仇殺人這樣的義是小義,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麼刺殺的手段,真要用西門彘覺得自己這半吊子劍術也比不上墨家的諸多高手。


    論稼穡百工?這個更是一竅不通。

    論治政治國,貌似這個更難,年輕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可以治國,西門彘之前被西門豹喝問斥責之後,才明白治國理政其中的東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簡單。

    論戰場萬人敵,墨家有自己的軍校,有自己的晉升體系,有自己的戰術體系,西門彘這些貴族子弟可能從小在家族學過一些車兵時代的戰鬥,可時代變了,他們學的那些東西一文不值。

    論天志技巧,他們學的這點東西,實在不能與泗上那些跟隨適從小學習的孩童相比,而且他們知道的也就是個皮毛。

    到頭來,西門彘發現,自己唯一能夠勝過泗上多數人、能夠在泗上脫穎而出的,竟然還是那些他根本不屑於學的「五禮」、「六樂」。

    可是,泗上這邊即便修正了《非樂》,說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樂的時候再可興樂,那是樂土的未來,然而五禮、六樂這些東西現在泗上,根本也沒什麼用。

    斷指的中年人說完之後,西門彘覺得,似乎……自己以為自己很不一樣,能夠出生於貴族家庭,卻覺得恥辱和內疚,有一番利天下萬民之心,這和旁邊的人真的不一樣。

    可除了不一樣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這樣的,那麼自己唯一的不一樣也就成了一樣。

    在泗上之外,在鄴地,這樣的格調很高,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眾人皆贊,這貴族出身居然還心懷天下萬民,實在是與眾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萬民,有利天下之心。眾人可能會點點頭,說好巧,我也有。

    現在,那中年人的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將西門彘自己以為的與眾不同的外殼一點點地削下去,讓西門彘第一次發現,除了貴族出身,自己實在是平凡到了極點。

    斷指中年人所說的這些話,其實很難聽,但卻直指他們這些人的心靈深處。

    你們覺得墨家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們吃飽喝足覺得無聊,便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於是想要參與墨家,實際上是想也有那樣傳奇的故事,然而事實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沒有那麼多故事。利天下這種事,其實很枯燥。

    你們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說不定就能乘風而起,讓自己的才能發揮出來,畢竟泗上那裏尚賢為任,不分老幼貴賤。可是其實你們的本事實在稀鬆,到了泗上你們這點學識別說想治國理政,只怕當個村社的村長、鄉長,都根本不夠資格。

    你們因為貴族出身,覺得加入墨家會與眾不同,飄然於眾人,帶着一種格調和優越。可其實你們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眾人,你們在這裏與眾不同的一切,在那裏最是平常。

    這是在扒皮,扒每個人內心隱藏的、那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自以為是實則不是的皮。

    斷指的中年人最後問道:「這樣的墨者,你們還願意當嗎?這樣的墨家,你們還願意加入嗎?這樣無趣的利天下之行,你們願意做嗎?」

    「你們可能會從士卒做起,可能會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會被送到作坊進行勞作、可能會被送到軍中開始操訓、可能會被送到極南之地稼穡耕種開墾……」

    「在那裏沒有你們在這裏的一切優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裏,你們還失去了你們在這裏引以為傲的與眾不同,變得泯然眾人……」

    「你們真的願意利天下嗎?」

    直指靈魂的質問,讓許多人低下了頭。

    那個中年人依舊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說道:「在你們決定可以承受這一切之前,你們還是在這裏做一個同情墨家的人吧。這樣你們既可以不用勞作,又可以與眾不同,無趣的時候感嘆一下人生,繼續做翩翩的、有惻隱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對話,還有很多,但西門彘記得的就是這些,之後的許多他都忘了,因為他在思索。

    幾日之後,那些曾經和他一起說着墨家故事的年輕人,都選擇了沉默,唯獨他下定了決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捨棄了現在的一切,重新開始成長,每個人都是從嬰兒長起的,自己只當自己白活了十幾年,去泗上從泯然眾人開始做起。

    然後,他學到了許多之前所沒有學到的東西,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思考,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生活。

    當今天西門豹問起這一年發生了什麼時,他沒有選擇回答,只是笑了笑說發生了很多事。

    然後,他最後一次穿着華服,用最正宗的貴族禮儀跪在了父親面前,行禮之後說道:「父親,我要去泗上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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