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業有專攻。
秦越人既為醫者,便將天下擬人,在他看來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說……更像是筋骨已經長大卻依舊蒙着一層孩童的皮,極不相稱,於是參差皸裂病痛纏身。
這是他看了墨家所謂的九重樂土各相適應的學說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釋。
衛孫皋與那名墨者之間的爭辯,在秦越人看來,還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來,這兩人的水準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聽過楊朱講學,非是正式弟子;後者也只是宣義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義部內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只是裏面透露出的一些內容,已經足以讓任克心驚肉跳。
單單就尚賢之說,只怕就是各個世卿貴族所不能夠允許的,這一點的矛盾任克也是從墨家的宣傳中知曉的。
所謂世卿貴族壟斷着知識文字,仲尼開私學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紙張來傳播學識力求天下人都能寫自己的名字……這帶來的風波,對於世卿而言將是毀滅性的。
墨家是這樣說的,這種毀滅性似乎是一種必然。但任克擔憂的就是墨家並沒有只是靠搞技術革新來達到這種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藥戈矛強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這種想法,君主又是喜歡的。哪一個君主會喜歡貴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這樣的問題,卻沒有想兩個月前墨家內部的那場談話中,已經做好了「選自己為天子」的改天換地般的設想。
在任克看來,或許墨家想的,依舊是商丘城下那一戰,用火藥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爭論還在繼續,借着烈酒的激發,彼此間的情緒也更激動。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許這樣能夠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麼?
於是,他沖那名宣義部的年輕墨者問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實現心境志向的辦法,就是成為你們墨者的同志?那麼,怎麼才可以成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這人早就來到了沛縣,雖不知姓名,卻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雖說比從前簡單一些,卻也不易。」
「如在興修水利、村社建設或是冶煉鐵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講,人們也多知曉其中道理。有親近者,便可推薦或是問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講也覺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鄉的宣講處多聽講,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請,熟識之人考核證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邊可為候補。熟悉了墨家內部的規矩之後,或是做出了什麼有利於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稱為墨者了。」
任克點頭,心道知己識字又多讀書,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論起來只講道理的話,自己並不弱於其餘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於心底,我若為了加入墨家,說自己有便有,難道誰人還能剖心而觀?
只聽說聖人心有七竅,商紂乃剖比干觀其心。卻沒聽說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麼特別,這是無法驗證的。
不過這一點想通了,心頭卻依舊猶豫,自己之前只是讀讀墨家的書冊,便覺得墨家的道理頗為說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屬於「蠹蟲」的身份,只怕現在早已投了墨家。
這些宣義部的人,多和民眾游士宣講,真正宣義部的口舌銳利之人宣講的話,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蠱惑嗎?
那宣講之人還在說什麼,任克已然聽不下去,便想着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聽聽墨家的規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話並沒有什麼懲罰,自己到時候只需說自己沒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勝綽一般退出也沒什麼危害。
…………
如他這般目的不純的人其實很多。
這一點任克知曉,那些墨家的高層人物自然也知曉。
如今制度愈發成熟,規矩愈發細膩,組織機構即便不如後世許多黨派但是於此時已算是足夠嚴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孫子對於已經定下來的這件事,始終是反對的,只是表決中多數通過,墨子也支持,他縱有意見也只能接受做好這件事的種種安排。
在他看來,這件事導致的後果,便是適提出的「良莠不齊」問題。
如今墨家的數量在三五年後,正式墨者定要翻幾倍,可是高孫子想的卻是:如今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將來人數縱多了,難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嗎?
況且,如今墨家控制着沛縣、彭城兩地,正逐漸深入到滕、薛等國,沿着泗水不斷發展,這兩處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賢的手段暫時還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會不會有人為了做這吏而加入?會不會有人並不想着利天下而只是為了謀口飯食?
對這樣的疑惑,墨子給出了反對意見,他只問高孫子:便是如今的這三五百人,誰人生來就有利天下之心的?還不是跟隨自己學習之後,才堅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義部已經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規矩日趨完善。
可以說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齊,但也可以說這些每一個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鐵礦,粉碎之後熔鑄成鐵,堅韌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爐,學堂便可為爐下的鐵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會如鐵渣一般,慢慢會被其餘人排擠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這樣說了,高孫子的反對又只有兩人支持,這件事定下來也就不必再討論。
只是高孫子與摹成子兩人所掌管的監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沒有新人,都是從最為值得信賴的墨者中挑選出來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內部對於人員良莠不齊的一種擔憂。
今日二十五人齊聚,正是又一場秘會,討論的便是滲入楚國之事。
適已經拿出了足夠詳細的規劃,之前的秘會中已經同意。
如今郢都傳來消息,楚王建議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討一系列事宜。
北邊也傳來了消息,魏韓鄭三國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無可更改,魏國那邊由公子擊為帥,正在徵召動員。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國再一次失敗在吳起手下,庶長戰死,國內動盪。
北邊的事,算是無意中有一次彰顯了墨家的名氣,只是這名氣的顯耀有些出乎墨家眾人意料。
秦軍庶長戰死,倉皇敗退,吳起帥軍渡過洛水追殺,想要趁着秦人敗退無心防禦之際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腳點,這樣一來秦國就算是徹底無險可守,渭河平原關中一帶將會盡數在西河武卒的威脅之下。
然而卻有一人在秦君敗退之際,率二十餘人與一封秦公子連的密信前往洛陰城,組織防禦,正是曾在齊國與吳起交手過的叛墨勝綽。
吳起兵精,長於野戰,他自信如今以遠勝魯軍的武卒之強,對面的勝綽可能連一場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對勝綽帶人組織防禦的洛陰,吳起強攻數日不能下,這一次本來就是想要趁着秦人敗退的機會打一場突襲,如今受阻,再調動西河全部兵力的話那就是一場魏秦決戰,魏國現如今正在干涉楚國,根本不可能。
受阻數日後,便退兵渡過洛水返回西河,勝綽之名在秦地彰顯,叛墨名聲亦是眾人耳聞。
公子連雖然寄居於魏國,但是魏斯卻不能殺公子連,怎麼說他剛剛封侯,多少也要給周天子和周禮一個面子。
再者當年先祖跟隨晉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沒機會回國,魏夥雖然因為殺僖負羈而不受重用,但到底還是因為跟隨逃亡才導致魏氏才有後來崛起的機會。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連祖父父輩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勝綽是公子連的門客,魏斯也不好動手,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憤怒。
而這樣一來,秦國那邊他名聲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殺,反倒是落得一個更為安全的局面。
魏斯對此頗為不滿,公子連也按照勝綽走前的謀劃,面見魏斯解釋道:「洛水是秦國最後的防線。如魏有西河之險,若秦人破臨晉關、函谷關、崤關,那麼魏人難道不會拼死反撲嗎?」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國之兵而反擊,吳起縱有才能,也未必不敗。此其一也。」
「其二,吳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關中,君上您準備將這些城邑封賞給誰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沒有得封中山君,難道您準備讓吳起做渭守嗎?就算您封賞了,昔年勾踐事,兔死狗烹,難道吳起就不會驚慌嗎?」
「其三,若不封賞,天下士人都想,吳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麼遊學魏國的士人難道還會來您的宮廷嗎?」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義渠,卻多好戰,不易管轄,越人三千尚且復國況於秦乎?以洛水為界,秦人不會太過驚慌,您又可以全力東進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豈不遠勝秦地?再者叛墨勝綽為我的門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將來我若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為界,不敢招惹強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為了秦人守衛洛陰,而是為了魏侯您守衛洛陰啊。」
這些說辭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曉,因為有禽滑厘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關係,這些話便經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傳回。
吳起既不西進來集中力量保持魏國南下干涉楚國的政策,墨家名聲又因為勝綽等人守洛陰在北地聲起,這邊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緊。
按照適所言,和楚王既然講不通道理,那麼就靠魏韓鄭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這一杯「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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