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最黑暗的畫面,恨不得加上無數把鎖,令那個畫面永遠都不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可是人會做夢,尤其是噩夢,在噩夢中,那些黑暗的畫面會時常光臨你的世界,將你從夢中一次次驚醒。然後,噩夢越來越恐怖,黑暗的畫面越來越黑暗,最終形成夢魘。
葉缺的內心深處,曾經就有一隻夢魘,一隻跟隨了他數十年的夢魘,甚至在他飛升時還幻化成心魔,差點要了他的命。
那隻夢魘最初形成於一段記憶的碎片。
記憶中的葉缺還是個嬰兒。
記憶中的世界,似乎正值隆冬時節,天寒地凍,鵝毛般大小的雪花一直在下,地面上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睜開眼一片慘白,閉上眼再睜開眼依然是一片慘白,一切都被大雪所覆蓋。
葉缺覺得自己臉上、手上、身子上,冷到不行,眼皮更是沉如鐵塊,只有身前和後背似乎有着一絲絲的溫度,耳邊不時傳來一陣陣輕微的呼喚,「不要睡,不要睡,千萬不要睡。」
可自己還是覺得無比的飢惡跟寒冷,幾乎就要達到承受的極限,而就在此時,一絲暖暖的液體出現在自己唇邊。
發自本能的,葉缺一口便吸住了那液體,並且拼勁吃奶的力氣,使勁的吸,一直吸。慢慢的,飢惡終於得到了緩解,身上也終於有了力量,眼皮緩慢的睜開,第一眼便看到了一張溫柔的臉。
葉缺能感覺到,那是自己的母親,唇邊痒痒的,隨手抓了抓,白皙的小手抬起來,落下去的時候竟然多了一抹鮮紅。
唇邊的液體,竟是鮮血。
記憶碎片中還是個嬰兒的葉缺肯定沒有絲毫意識,可每次以夢中視角觀看的葉缺,卻時常渾身犯嘔,因為自己竟然喝了母親的血!
被母親抱在懷中的葉缺,表情慢慢溫和下來,竟是想要發出笑聲。
然而,畫面驟變,一群野狗聞着血腥味竟然圍了過來。葉缺的母親剛剛從懷裏掏出半個饅頭,這是她一整天的糧食,這也是為什麼會餵葉缺血喝的原因,一天吃一個饅頭,哪裏會有乳汁。
或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葉缺的母親被凍得知覺都慢了數拍,等那群野狗整個圍上來時,她才剛剛咬了一口饅頭。
當她抬起頭看到周圍的野狗群時,幾乎就是下意識的,整個人的肌肉一下子就繃緊了,虎視眈眈的盯着身前這群畜生。很快,她就明白了,自己是餓着肚子,對面這群野狗一樣是餓着肚子。
她跟她懷中的兒子,此時此刻就是這群野狗眼中的食物。
無論她的眼神再兇狠,也決不會超過飢惡對動物本能的驅使。
沒有過多猶豫,她便做出了行動,眼睛跟身子不動,只用一隻手小心翼翼的將葉缺慢慢挪到身後的樹洞中。
「餓吼!」
側倒在樹洞中的葉缺,親眼目睹了他畢生最難忘,最黑暗的畫面。
一位飢腸轆轆的母親。
一群飢腸轆轆的野狗。
撕咬成一團。
是真真正正拼了命一般的撕咬,也不知葉缺的母親從哪裏來的力量,手、腳、牙齒、指甲只要能用上的,能給這群野狗帶來傷害的,她無所不用其極。
雪白的地面上,很快便留下了一朵一朵的血花。
此起彼伏的嘶吼。
殘忍血腥的搏鬥。
成了葉缺兒時噩夢的源頭。
葉缺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路過的村民救下了母子二人,可葉缺母親那張臉卻是完全被咬的稀爛,身上也落下很多病根,單看外貌比很多妖獸都要恐怖。後來葉缺殺了很多妖,但卻從不厭惡妖,因為打小,他的母親在別人眼中就是個妖怪。
夢魘,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葉缺的腦海中了。
可是今天,它又來了。
因為一個人的出現,夢魘,瞬間就浮現在葉缺腦海中,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裏,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完全就是因為眼前這個人。
葉正儒!
也就是葉缺的父親。
天門道館的演武結束時,他便出現了,並且提出來要跟葉缺聊一聊,之後,就有了現在的場景。
一壺茶,兩盞杯,兩個人,對立而坐。
葉缺提起茶壺沏了一杯茶,茶壺放回原位,一杯滿,一杯空。
茶杯內的熱氣猶如裊裊炊煙,很快彌散開來,滿屋茶香。葉缺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着葉正儒,就這麼看着,看着這個自己名義上的親生父親,看着這位名滿盛唐的大將軍。
茶煙散盡,茶水溫涼,葉正儒終於開口說話。
「你母親?」
葉正儒沒有問葉缺是不是自己兒子,正如葉缺沒有問葉正儒是不是自己父親一樣,那枚玉佩是一方面,父子之間那份割捨不開的血濃於水,才是印證一切的關鍵。對立而坐,不用問,就知道是他。
「我母親?」
「不在了。」葉缺沒有隱瞞,更沒有聲嘶力竭的怒罵抱怨,很簡短,很平淡的回答。
「她?」葉正儒又說了一個字。
可話沒說完,就被葉缺打斷了,似乎葉缺早就知道他要問什麼一樣。
「過的不好。」
「受盡了人間萬般疾苦。」
「嘗遍了世事冷暖炎涼。」
葉缺一直都在跟葉正儒的眼睛對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看到了對方眼中閃過一絲內疚。
看着那絲內疚的眼神,葉缺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心裏特別想說一句,「假不假?虛偽不虛偽?噁心不噁心?如果真的內疚,那早幹什麼去了?演給誰看呢?難道還想着用一個內疚的眼神,換一句父親嗎?」
心中是這樣想的,但葉缺嘴裏卻並沒有說出來,不是不敢,是不願。不願黃泉下的那個女人傷心,她這一生都沒有說過眼前這個男人,哪怕半句的壞話。
人前,人後,都沒有。
「能跟我說說你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嗎?」葉正儒沒有繼續跟葉缺對視,而是低下頭,自己給自己沏了一杯茶,一口飲盡。茶水早已涼透,其實涼不涼都一樣,此時他的心中哪裏會有溫度。
一杯涼茶,換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葉缺只是靜靜的看着,無動於衷。
一直到葉正儒的咳嗽聲消失,葉缺才再次開口說話,「想聽我們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
「你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聽嗎?」葉缺這話不是質問的語氣,話中的每個字雖然都鋒芒畢露,可他的語氣卻很平淡,就好像說的不是自己一樣。
「很多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葉正儒看着葉缺,「在兒女私情與家國大意之間,你說應該如何抉擇?你沒有這種經歷,其中的痛苦自然無法體會,所以即便你恨我,我也不會怪你,富貴在天,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
葉缺聽到葉正儒最後一句話,忽然一愣,然後就苦笑了兩聲,「原來這句話是你告訴她的。」
「可笑。」
「可悲。」
「可惡。」
葉缺一連喊了三聲,到最後竟是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着葉正儒說道,「你不是想聽故事嗎?好!今天我就給你講一個故事,希望聽完以後,你還會這麼心安!」
「講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葉缺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後說道,「你覺得作為一個女人,活到三十有六,算長命,還是短命?」
「依盛唐戶部統計來看,算是短命。」葉正儒思索了一下說道。
「可對於某些人來說,那是長命,長了整整十八年,她早就應該在十八年前安心死去的,卻平白受了十八年地獄一般的折磨。」
「有些人可能會說,她是瘋了還是傻了?如果真的那麼痛苦,一頭撞到牆上,一切不就結束了?」
「哼哼,如果真那麼簡單,我哪裏還會說她是長命。」
這個故事發生在葉缺自己身上,講的是他的母親唐婉茹。
從小到大,唐婉茹總是會說,「富貴在天,人各有命,人活一輩子,命是早就定下來的。我註定就是命苦,要一個人把你拉扯大。我答應過他,無論如何都會把你養到十八歲。」
葉缺看着葉正儒說道,「從我記事起,這句話,她每天都會重複幾遍。以前不理解,今天我才知道,她是在給自己鼓勁,養不大我,她不敢去死。」
指了指自己的臉,葉缺繼續說道,「你見過妖怪的臉嗎?很醜,很恐怖的。可你知道在村子裏,別人是怎麼描述她的臉嗎?」
「比妖怪都丑,比妖怪都恐怖,夜能止啼。為了保護我,她跟野狗搏鬥,整個臉被咬的稀爛。」
「知道十個銅板夠吃幾頓飯嗎?住在富麗堂皇的將軍府里,你肯定不知道。」葉缺伸出食指,「一個月!很多年以來,她家一個月的伙食就是十個銅板。」
「因為她全身疾病,手無縛雞之力,所以根本種不了地,只能做一些針線活兒拿出去賣。」
「長了一張妖怪般的臉,她賣的鞋底兒做的再漂亮,誰敢買?就算是買,會願意付多少錢?如果別人賣五個銅板,她最多只能賣兩個,吃虧嗎?肯定是吃虧。可她不在乎,只要能讓她活下去,只要能讓她繼續拉扯兒子長大,她什麼都不在乎。」
「眼睛花了,針腳時常扎到手,血滴到鞋底兒或者手絹兒上,肯定就不能賣了,只能重頭再來。剛開始還行,越後來,眼睛越花,針腳扎到手的次數就越多,一直到入不敷出。就這樣,她唯一的生存技能沒了,收入也就斷了。」
「可她的兒子還小,她還要繼續撐下去。」
「身無一技之長,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活下去?」
「在她的心裏,其實是有一個答案的,可她不願意走那條路。日子苦點,無所謂,可她的身份,她的尊嚴告訴她,她不能不要臉啊。」
「生扛了兩天,眼看着兒子餓暈過去三次,她把臉摔到了地上。」
「從那一天起,濰城周邊的村子裏就出現了一個要飯吃的『老巫婆』,天不亮就出門,天黑前準時回家。但她從來不在自己村子裏要飯,就算別人給,她都不要,她覺得那是自己最後的遮羞布,她不願意讓別人家的孩子喊自己兒子是要飯吃的。」
「在她心裏,一直堅信,自己兒子的身份,比整個村子都高貴,高貴一百倍,高貴一千倍。只是我不說,你們不知道,僅此而已。」
「不管春夏秋冬,颳風下雨,她沒有偷過一天懶。因為,只要她不出門,她跟兒子就要挨餓。」
「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凍,她要飯回家後,卻發現兒子不見了,當時他兒子才四歲,每天挨餓挨凍,身上沒力氣,基本上是不出門的,一整天都會老老實實的在屋裏待着。」
「她發瘋的找,撕心裂肺的喊,喊遍了整個村子,最後在隔壁家的雞窩裏找到了。當時她差點氣死,第一次狠狠的揍了自己兒子,回到家她問,為什麼不在家裏?為什麼要偷偷的藏到隔壁家的雞窩裏?」
「當時她四歲的兒子,滿臉流着淚,泣不成聲。」
「我冷。」
「僅僅兩個字,她聽完就哭了,哭的傷心裂肺,哭的無地自容。」
「當天夜裏,她兒子就發起了高燒,額頭燙的跟火爐一樣。那天夜裏,她嚇壞了,兒子病了要看大夫,可她哪裏有銀子?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她跪着求遍了整個村子,直到天亮才湊齊了抓藥的錢。」
「從那次之後,她最害怕的事情就不再是丟臉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變成了兒子生病。」
「就這樣,她納了兩年的鞋底兒,要了八年的飯,兒子長到了十歲。」
「又是一年冬天,她要飯回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忽然摔了一跤,僅僅一跤就把她摔到了病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那一年她才二十八,可看上去卻像是八十二。」
「趴在病床旁邊的兒子,這時候已經十歲,可那瘦小的身子骨,還不如村子裏五六歲的稚童。」
「她病倒了,這個家怎麼辦?她想了一宿都沒有想出來辦法。可天還沒亮,就發現兒子一個人冒着大雪悄悄跑了出去,整整一天沒有回家。直到天色馬上就要黑下來的時候,他才回家,當時,整個小臉凍得通紅,頭髮上身上滿是冰渣。」
「她又一次準備發火,可這次兒子先她一步交代了實情,並且從衣服兜子裏掏出來一捧小米。原來,十歲的兒子,獨自一人上山砍柴,然後把柴背下來,跟村子裏換回了這捧小米。」
「從這天開始,家裏的重擔便落到了十歲的兒子頭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上山砍柴,下山換糧食。他沒能讀上書,她也沒讀過,所以只有自己這個人,只有身上這點力氣。」
「值得慶幸的是,上天對她兒子還算不薄,從這天開始,她兒子就沒再生過病。隨着年紀的增長,力氣也變得越來越大,能砍的柴越來越多,換的糧食也變多了。吃的多,身子骨也長開了,能幹的事情自然就更多了。」
「從砍柴,變成幫別人種地,後來又幫人放牛,幫老鐵匠打鐵,幫小酒館釀酒,只要是村子裏有的活兒,她兒子基本上都幹過。」
「從不挑剔,沒得挑,也挑不來。」
「日子越來越好,她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但是能看出來,她還在很堅持的熬着,有時候兒子看着都心疼。」
她兒子其實偷偷找過大夫,大夫給的答覆是,「元氣早就沒了,醫無可醫,也就是吊着一口氣,做兒子的,可以勸勸,能放下的就放下,心裏的結放下了,人就能安心的走了。」
「兒子輾轉反側很多天,然後找她聊,把大夫說的話,一五一十的都跟她說了。聽完後,她沒有太多驚訝,似乎早就料到了。」
那一天,她抓着自己兒子的手,慢悠悠的說道,「兒啊,娘這一生,註定了命苦,其實早就看開了,也早就是能去死的人了。可我現在還不能死,我得看着你長到十八歲,到那一天,我會給你一樣東西,告訴你一件事情,然後我就能安心的走了。」
就這樣,她家的小船慢慢往前漂,她一天一天的熬,直到兒子十八歲這天。
或許是迴光返照,這一天,她破天荒的站了起來,然後拉着兒子走到院子裏,指着西邊洛陽城的方向,「你的父親叫葉正儒,你的家在洛陽將軍府,你現在長大了,你得回去認祖歸宗!」
說完這話,她用手撫摸着自己兒子的臉頰,「兒啊,娘累了,真的累了,抱抱娘,容娘歇歇。」
夕陽下。
她靠在自己兒子的肩膀上。
睡着了。
肩膀很寬,很溫暖,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寫到最後,耳邊忽然迴蕩起一首歌,當愛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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