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麗的花痴,聽着那個悲傷的消息後,毫不猶豫改換素衫,身騎白馬入荒原,晝夜不歇馳騁千里,臉上佈滿風霜與塵埃,不憔悴不堪,與往日如花嬌顏相較,確實可以說難看。
隆慶皇子沒有回頭看她的臉,目光從東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傳來的微酸味道,心頭也是一陣微酸。他知道自己這位未婚妻最愛潔淨,在這般寒冷的冬日裏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見她這一路究竟是怎樣過來的。
因為心頭的酸楚和身體的疲憊,他忽然間有些厭倦,低頭看着自己胸口那處難看的傷口,神情漠然說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陸晨迦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輕輕抱着他,貼着他瘦削蒙塵的臉。
「在攀登書院後山最後那幾步時,我做了一個最深沉的夢,在那個夢裏我面臨着人生最艱難的選擇,然而我沒有思考太多時間,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劍。」
隆慶皇子看着環在胸前她的手,聲音微沙說道:「然後我抽出那把劍,捅穿了你的胸口,縱使你那般悲傷地看着我,我依然沒有回頭。」
一陣晨風襲來,無雪亦寒,陸晨遨身體微僵,摟着他的手卻更緊了一些,因為她從他漠然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緒。
「事實上我也很痛苦,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堅信那是正確的選擇。」
隆慶皇子艱難抬起手來,指向自己胸腹間那道黑洞般的傷口說道:「在那個奇怪的夢裏過了很多年,然後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劍捅穿就像夢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樣我沒有死,我的胸口長出了一朵花,一朵黃金鑄造的花,那朵黃金花是那樣的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反射着昊天的光輝,莊嚴無比。」
「胸間那朵黃金花,是對我放棄一切侍奉昊天的補償,我手持道劍,胸綻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傷遺憾甚至憤怒的是我在夢裏付出了那般多的代價卻依然沒能走到最後,這究竟是為什麼?」
隆慶皇子的眼眸反射着東方愈來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只有無盡的絕望和對上蒼的質問不解。
「為什麼會這樣?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嗎?可我眼中所見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為什麼昊天要給我如此嚴苛的試煉?難道他認為我的道心還不夠堅定?我自幼表現的如此完美,為什麼還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澤漸漸斂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見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後有些神經質般笑了笑,艱難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風的可憐的傷洞,說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寧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沒有綻出黃金鑄造的花,只有一朵慘不忍睹絕望的血花,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完美的存在過往所有的驕傲與榮耀,只是為了給最後的覆滅做註腳,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築雕砌的越華美,傾覆之時才會越令人感傷動容。「
陸晨迦抱着他的雙臂微微顫抖起來,她越發聽不明白隆慶究竟在說些什麼,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裏面所蘊藏的意思卻是那般的細碎無邏輯,甚至已經細碎到無法理解,只能感覺,感覺裏面的絕望和自暴自棄。
隆慶皇子緩慢而落寞地說道:「我知道你真心憐待我,只是現在的我以及以後的我都沒有資格接要你的憐惜,所以不要憐惜,只是陪我說說話便好。」
他緩緩把陸晨迦環在自己頸前的雙手拉開,說道:「不用擔心我會自殺,雖然我確實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留戀,已經絕望,但我不會尋死,因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懲罰折磨還不夠,不願意我就此死去。」
重傷之餘的隆慶皇子根本沒有什麼力量。但當他的手指觸到陸晨迦的手背時,陸晨迦根本沒有作任何抵抗便鬆開。
陸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復俊美、甚至看上去顯得格外冷漠難看的側臉,眼眸里沒有淚水,沒有悲傷,只有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愛意與憐惜。
「你剛才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事情,無論是你受的箭傷還是日後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夠治好你,而且我還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懸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辦法醫治你。」
隆慶皇子說道:「人之將死道心必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弱小過,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自己過,破境之時識海被毀,我此生再無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閣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傢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虛妄的希望,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命運。」
他看着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幽幽說道:「在書院後山柴門之外的勒石上,應該是夫子給我留下了四個字,我本來已經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卻莫名想了起來,那四個字是君子不爭。當時我並不懂這四個字的真實意思,卻以為自己很懂,所以覺得不甘甚至輕蔑冷笑對之,反而愈發要去爭。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說的是我的性格,而一個人的性格則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我這一生都在爭。」
「雖然你們都不清楚我與兄長崇明之間的真實關係,但我確實是在與他爭,而且爭的舉世皆知,我與他爭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諭院裏我也爭,我要爭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為我不甘心疼愛我的神官一朝失勢,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諷我那時爭的是一口氣。」
「在裁決司里我更要爭,面對道痴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如果不爭些事務權力哪裏有資格與她相對而坐?又憑什麼日後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經風光過,勝利過,我以為那都是爭出來的結果,如今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與絕望,都是我自己爭出來的。」
「不如不爭。」
陸晨迦無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頭聽着他喃喃自言自語,額前飄浮的髮絲,像荒原里無生命力的草絮般擺盪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隆慶皇子痴痴地笑了起來,慘白的笑容顯得異常絕望,說道:「你知道嗎?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光明的守護者,無論我殺了多少人做過多少你們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乾淨,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護者,既然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當然要做一個完美的人,所以我極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飾談吐務求嚴謹無差錯,我極少飲酒以防亂性,我對人溫和對己嚴苛,我講究風度氣質,即便是對付極難纏的魔宗餘孽,我都沒有出手偷襲過,那次在書院後山明明我先到,但為了所謂風度,我卻等了寧缺很長時間,最終卻等來了我這一生最棘手無恥的一個敵人。」
隆慶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說道:「受傷之後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然而卻一直莫名沒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沒有拋棄我,它只是指了一條相反的道路給我?所以我想嘗試着往黑暗裏去,我不想再管什麼風度氣度,我積蓄了很多氣力,鼓起很大的勇氣,拾起那把獵刀,向着一個只有十二歲的荒人小男孩兒頭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成功。」
「我連光明都願意放棄,我已經不要臉了,我已經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絕對的易一邊去,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沒有成功?」
隆慶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極大的恐懼之色,喃喃說道:「原來這不是一個昊天試煉信徒的故事,不是一個由光明墮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傳說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這只是一個被昊天遺忘的故事。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掙扎確實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種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現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門外,原來我根本沒有資格讓昊天拋棄,我只是一個被昊天遺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身軀如同老人一般佝僂,仿佛要做為荒原里的雪堆。
陸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間眼眸里的悲傷情緒漸漸斂去,緩緩站起身來,稍一搖晃後站穩身體,平靜而堅定說道:「我先去殺了寧缺。」
「這有意義嗎?」隆慶皇子艱難站起身來,轉身捧住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頰,骯髒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緩緩摩娑,說道:「這沒有意義。」
陸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發現這張臉竟然變得無比陌生起來,心頭一陣酸痛,輕輕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慶心中的絕望與心魔,根本無法把他帶離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讓隆慶回到從前了。
隆慶皇子與她相識多年,從月輪國皇宮到天諭院,相戀多年,非常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熱,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麼,艱難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神情異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試圖打昏我!」
「我是一個廢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廢人一樣說什麼不要同情我,請你遠離我之類的噁心話!我只是想和你簡簡單單說幾句話都不行嗎?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戲一樣做這些噁心事!難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樣痛苦流涕!」
隆慶皇子聲音嘶啞,憤怒地衝着她大聲咆哮道。
陸晨迦臉色蒼白看着他,雙手挎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這個動作平緩下心頭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會動手擊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隆慶皇子斂了臉上的瘋狂怒意。那張曾經完美的容顏上沒有任何生機和希望,用很慢的語速很冷漠的語氣很絕望的眼神說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讓我覺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見,實不如不見。」
陸晨迦沒有說什麼,緩緩垂下摻在胸口間的手。
隆慶轉過身去,拾起那根斷成兩半的樹枝,繼續向北方走去。
陸晨迦沉默外刻,然後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慶受傷太重,行走的速度太過緩慢,過了很長時間,也不過走出數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樹枝遠遠地飛走,他再也沒有力氣揀回來,而的腹間的傷口再次裂開,開始向單薄衣衫外滲血,遇寒風而凝成冰血珠。
陸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臉色越來越蒼白,卻一直沒有上前攙扶他。
隆慶皇子疲憊了,坐到堅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咀嚼片刻,然後試圖站起身來繼續向北,不粹卻沒有站穩,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卻因為無力的緣故,地面上的殘雪都沒有濺起幾分。
陸晨迦在他身後沉默看着他。
隆慶知道她在身後,喘息片刻後,忽然吼叫道:「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要再見一面也已經見了,你還跟着我做什麼?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給你看。」
陸晨迦的身體微微搖晃,然後迅速恢復穩定,少女明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堅毅,便是最嬌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莖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她看着前方那個像條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聲喊道:「那你死給我看吧!」
隆慶皇子的身體微微一僵。
陸晨迦臉色蒼白,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喊道:「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卻始終不肯讓我看清楚你,那麼就連死也不肯給我看嗎?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給你收屍,然後回中原改嫁。」
隆慶沉默片刻,瘋癲般笑了起來:「真是個瘋婆子,就算改嫁也沒人敢娶你。」
陸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別人,你那時候已經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慶沉默,然後繼續向北。
陸晨迦也不再說話,沉默地跟着他繼續向北。
大雪馬疲憊地跟在最後方。
從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風雪再起。
寒風料骨。
片雪壓身。
依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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