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一盞盞的光亮從散落山川各處的屋舍透出,看上去就如同點點星辰一般。
村落的正中的空地上壘起了巨大的篝火堆,燒得噼啪作響。
白天的道士正穿着道袍,拿着那把破劍在篝火邊上上躥下跳,口中念念有詞。就跟雜耍似的,一會撒糯米一會搖鈴鐺,折騰個不停。
時不時地,他那道徒還會配合一下,看得四周的村民一個個眼花繚亂,俯首叩拜。
村莊邊緣的草叢裏,一群妖怪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就在距離他們約莫三十丈的地方,一圈籬笆,一座小屋,一盞油燈照亮的孤影印在窗欞上。
擠在妖怪之中的白霜眼巴巴地望着那影子。
「那就是你家?」猴子問。
「恩。」白霜默默地點了點頭。
「怎麼那么小?」
白霜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那小屋,看着小屋窗欞上微微晃動的影,沉默着。
那四周的妖怪們一個個都看着她。
初秋的夜晚,山野間無邊的濕寒從四面八方襲來,她微微蜷縮着身子,揉搓着手掌。分明很冷,卻還是不願離去。那視線由始至終都在小屋的窗欞上,不曾移開過。
間歇呵出的氣在眼前化作陣陣白霧,瀰漫了雙眼。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着,篝火堆的那邊喧譁聲似乎比原本更盛了,這讓一眾妖怪隱隱地都有些不安了。
「不是說好了只遠遠看一眼就走嗎?」大紅悄悄爬到猴子身旁,急切地催促道:「看都看了,趕緊走吧。被發現了不只是她,連我們都一起玩完!」
猴子淡淡看了一動不動的白霜一眼,低聲答道:「再等等吧,沒事的。」
「什麼沒事?你這是拖着大家一起死!」
「那你先走。」
猴子冷不丁甩了一句,大紅微微一呆,只能幹咽了口唾沫,閉嘴了。
遠遠地,那房子裏隱約傳來了幾聲咳嗽。
白霜一驚,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然而,還沒等她邁開腿去,猴子已經從身後一把將她拉住了。
「你幹嘛?」
「我……我想去看看我爹。」白霜支支吾吾地說道:「就一眼……」
「你不是說是你爹告密讓道士來捉你的嗎?」
「可是……可是……」
月色下,白霜的眉頭蹙得都快能擰出水來了,眼巴巴地望着猴子。那眼眶之中隱約有淚光在蕩漾。
「就一眼……好嗎?」
「你會害死我們的……」大紅小聲哀求道:「多一眼,少一眼,你又能怎麼樣呢?你不還是得走嗎?難道能陪在他們身邊不成?」
話音未落,猴子卻鬆開了手。
「大紅!」
一旁的大紅側過臉來。
「錢!」猴子朝大紅伸出了一隻手。
「你……你想幹嘛?」大紅連忙捂緊了自己的腰包,扭頭就要跑。
「拿來!」還沒等他跑開兩步,猴子已經一個飛身將他整個撲倒了。一時間,草叢裏的草都被兩人折騰得沙沙沙地亂晃。
「你不能這樣,我們真的沒錢了!沒錢了呀!」
「你他娘的是個妖怪,留着人類的錢能幹嘛?」
「不要呀,住手!」
不顧大紅的掙扎,猴子一把搶過錢袋子直接甩到了白霜的懷中。其實也就一點碎銀子而已。
「給你爹娘的。」死死地壓着大紅,猴子頭也不回地說道。
那被壓在地上的大紅還在死命掙扎着,嘰里咕嚕地不知道說些什麼。
看着手中的錢袋子,白霜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我不能要這些錢。」
「沒事,反正白天那麼一鬧,這附近的人類村莊我們肯定都要繞着走了。這錢用不上,你拿去吧。」由始至終,猴子都在奮力壓着大紅,沒回過頭去。
白霜的目光在猴子的背影與手中的錢袋之間往返,許久,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
「謝啥呢?快去快回!」
聞言,白霜不由得笑了一笑,又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拿着錢袋子朝着遠處的小房子小心翼翼地摸了過去。
夜風徐徐地吹着,壓低了艾草。
……
小小的房間裏,兩位老人默默對視着。
一盞燭火搖曳。
許久,老太太低聲呢喃道:「霜兒她……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老爺子靠着臥榻,沉默着。
「要不,你去跟道長說說,就說,霜兒也沒做過什麼壞事,要不,算了吧?」
老爺子還是沒有說話。
……
屋外,白霜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錢袋子靜靜地靠着粗糙的牆壁,聆聽着。
……
「當初霜兒失蹤,你我都以為就此無兒無女,終老一生。沒想到……她又回來了。不只回來,還比以前更加孝順。便是妖又如何?便是妖,那也是我女兒!那道長說霜兒作惡,她都做了哪些惡了?若真的做錯了什麼,便是不該來見你這個狠心的老匹夫!霜兒要真是死了,我……我就跟你拼命!」
此時此刻,老太太已是聲淚俱下。無奈,老爺子只得嘆道:「你以為,我沒去找道長說嗎?」
「你,說了?」
老爺子點了點頭:「說了,沒用。」
「那你為何要說是你找的道長來?」
「不這麼說,霜兒能狠心走嗎?她若是不走,難不成,要你我再白髮人送一次黑髮人?如今……至少,還活着。」
窗外,白霜掩着唇,已是淚眼朦朧。
房中的火光熄滅了。
白霜輕輕推開房門,看着臥榻上躺着的兩個老人,一步步走了進去,將猴子給的銀兩放在桌上,跪地,叩首。
「爹,娘……女兒不孝,今生無法長伴膝下。來生定當做牛做馬,以報二老養育之恩。」
說罷,白霜再叩首,低着頭緩緩起身,離去。
已不忍再看了。
此時此刻,她並不知道,老爺子正緊緊攥住了老太太的手。
臥榻上的兩位老人,同樣淚流滿面。
……
小樹林裏,白霜一步步走到猴子面前。
「哭了?」
「恩。」白霜點了點頭:「我跟你們走。」
「不是不願意嗎?」
「我改變主意了。」
「哦?」猴子略帶詫異地瞧着白霜。
「但是我有個條件。」
「我收留你,你還有條件?」
「我有個條件!」白霜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
猴子嚇了一跳,連忙朝着道士做法的地方看了兩眼,壓低聲音道:「行行行,你最大,你最大,說吧說吧。」
「不……不准殺人。」白霜回頭望向自己的家。
「人不殺我就不錯了,我殺人?殺人有好處嗎?我吃素的。」
「總之,你答應我!」
「行行行,答應你,答應你。」
「然後,我也答應你,我可以給你當丫鬟,伺候你。反正……其他的我也不會。也就洗衣疊被還可以。」說着,白霜緩緩低下頭。
那四周的妖怪一個個都有些錯愕地看着她。
「行了行了,我求求你們了,快走吧。」大紅帶着哭腔懇求道:「被發現我們就完了!」
夜色下,一群小妖小心翼翼地朝着漆黑一片的樹林摸去。
……
此時此刻,另一邊,還在做法的道士咬破了手指畫出一道符,大喝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兵神將來相助!」
只聽咣的一聲,兩邊的蠟燭猛地冒了一大串的火光。引得一眾鄉民紛紛驚嘆。
然後,就沒有了……
鄉民們一個個面面相覷,那氣氛,道士都有點尷尬了。
立在一旁的道徒連忙靠過來壓低聲音問道。「師傅,是不是不靈了呀?」
「走開!」惱怒的道士一把推開道徒,咬了咬牙,伸手摸出一個八卦,重重地拍在那符篆上!
頓時,一道微不可察的銀光脫離符篆,朝着漆黑的遠方飄去。
漆黑的天地間,這銀光就如同一隻螢火蟲一般輕輕地舞着,飛過了山川,越過了河流,越飛越高,直到連大地的模樣都看不清了。
……
整整一夜的折騰,黎明時分,一行人摸黑一路向北,已經走到了離村莊三十里外的地方,一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的。
望着天空中透過雲層照落的陽光,猴子咧嘴笑了笑,道:「休息一下吧。」
這一說,眾妖當即一個個垮了一樣地癱坐了下去。放眼望去,就只有白霜和猴子還站着。
雖說同樣沒修為,但猴子的耐力一直都比其他妖怪要強上那麼一些。倒是白霜很讓人意外。
一個晝夜沒有休息,不停地趕路,東西也顧不上吃,剛化形不久的妖也不比人強多少啊,這種情況下,就連人高馬大的牛頭都有些扛不住了,她卻還堅持着。
那小臉紅撲撲的,像是卯足了勁。
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充滿了未知與恐懼。然而離家的小女孩已經繃緊了神經,決心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辜負父母的期望。
瞧着白霜,猴子隨口說道:「休息一下吧。」
「嗯。」重重地點了點頭,白霜這才坐下。
一眾妖怪,要麼大大咧咧地躺着,要麼岔開雙腿靠着,唯獨白霜一個人正兒八經地跪坐着。
這大概就是人類與妖的不同了吧。
這三界,是仙與妖的三界。
在天庭,手握重兵的神仙們擁有呼風喚雨的強大能力。在妖都,絕世大妖們的力量也不遑多讓,甚至在絕大多數時候,驍勇善戰的妖怪們其實是佔了上風的。
然而,教化與文明,那是妖都才有的東西。
所有的人類修成了,都是仙,所以天庭是單一種族,人類享受着天庭的庇護,而妖卻不是。
這大概是天地間唯一一個用排他來定義的種族了吧。所有非人的修仙者,統稱為妖。這是一個被硬生生擰在一起的種族,畢竟,你很難說得清一個羊妖看一隻牛妖,跟一個人類看一隻豬有什麼區別,不是嗎?
地位再低的人類都多少會有些教化,而剛化形不久的小妖,卻都只是一群草莽,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不會有人管他們的死活,教化,就更不用說了。
這是一個種族從誕生之日起便註定的悲劇。
清晨的小樹林裏,一眾妖怪就這麼靜靜地呆着。
猴子閉目養神。
白霜跪坐着,雙目低垂,也不說話,也不睡覺。
黑尾蜷縮在角落裏盤着尾巴眯着眼,牛頭和肥腸則是大大咧咧地躺着睡覺。至於大紅,那臉色就好像死了十幾個親娘一樣,活脫脫寫着絕望二字,靠坐在大樹邊上一個勁地丟石子。
很快肥腸的呼嚕聲起來了,緊接着是老牛,那聲音可謂驚天動地。
大概都習慣了吧,其他人也都沒說什麼。
時間就這麼一點一滴地流逝着。
待到日上三竿,猴子忽然睜開眼。這一睜,原本半睡半醒的白霜頓時整個清醒了過來,緊張地望着猴子。
瞧着白霜咧嘴笑了笑,猴子撿起石頭就朝肥腸丟了過去,正好砸在那小山一樣的肚皮上。
頓時,肥腸驚醒了。別看他那身材腫得跟個球似的,刷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幹嘛,幹嘛!」
這一嚷嚷,其他人也都一個個都嚇醒了。
朝着眾人掃了一眼,猴子嬉笑道:「沒啥,去找點吃的來。」
「為什麼是我去?」
「因為你吃的最多,不然難道我去呀!」
沒辦法,肥腸只好掛着一副要死了的神情,搖搖晃晃地朝遠處走去。
「你也去。」猴子指了指黑尾說。
「哦。」應了一聲,黑尾便鬼鬼祟祟地朝着肥腸的方向跟了上去。
「要不……我也去?」白霜小聲問道。
猴子擺了擺手:「你在這裏呆着。野外他們熟,讓他們去就好。」
那一旁的大紅瞪了猴子一眼,又是悶不吭聲地開始丟石頭了。這一次丟得格外用力,直打得不遠處的樹幹啪啪作響。
悄悄瞥了大紅一眼,猴子小聲道:「喂,還在生氣呀?」
大紅眨巴着眼睛道:「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嘴上說沒有,那丟石頭的手卻更用力了。
「行了,那錢當我欠大家的好了。」
「當我欠的好了。」白霜忽然插嘴道。
猴子默默白了白霜一眼,道:「反正昨天集市的事情早傳開了,我們現在也不可能去有人的地方,有錢花不出去,不等於沒有嘛?改天,我掙了錢還你們?」
原本已經睡着的牛頭微微睜開眼睛,說了句:「我的那份不用還了,你還他們的行了。」
說完,又閉上了。
這一說,猴子頓時欣慰地笑了:「謝啦。」
「不用謝。」牛頭閉着眼睛答道:「大家在一條船上,沒什麼好計較的。」
還跪坐着的白霜連忙躬身,算是向牛頭鞠了一躬。
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吧,大紅只好小聲道:「我的那份……也不用了。」
「謝啦。」猴子挑了挑眉道。
要從這隻鐵公雞身上拔毛,大概也就他這只不按牌理出牌的猴子可以做到了吧。
「不過,我們接下來怎麼辦,你想好了沒有?」
「向北走,一路向北,走到……消息傳不到的地方,然後我們重操舊業。如果能順便拜個師,學個藝,就更好了。你看怎麼樣?」
「還演齊天大聖嗎?」白霜問。
猴子笑嘻嘻地答道:「對。」
不多時,出去尋找食物的肥腸和黑尾就回來了,帶回來的食物不多,也就幾十個酸果子罷了。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一行人稍事修整,吃過東西,便又上路了,一路向北。
他們並不知道,在他們離開後的半個月後,一輛天庭巡天府的戰車降落在了白霜原本居住的村莊,找到了那位中年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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