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祝融至兮百雀飛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沒來由地,劉秀腦海里就冒出了一句詩文,雖然此刻手裏拿的是手帕,而不是紅色的笛子。
他想要說幾句客氣的話,卻又好像失去了語言能力。吶吶半晌,才終於冒出了一句:「醜奴兒,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叔叔是太學裏博士,我上次跟你說過,你忘記啦?」陰麗華眉頭輕蹙,明亮的雙眸中,隱隱露出了幾分失落。但是很快,這種失落,就變成了害羞,低聲道:「手帕,手帕是給你擦血跡的,劉家三哥,你,你怎麼往懷裏塞!」
「啊?哦!多謝陰小姐!」劉秀這才終於緩過了神兒,匆忙用手帕在臉上抹了抹,又訕訕地將其還了回去。不待陰麗華伸手來接,卻忽然又覺得把染滿了血跡的手帕還給人家不太合適。趕緊又將手臂迅速向後縮回,同時低聲說道:「髒,髒了。我,我洗乾淨了之後再還給,不,改日我買了新的賠給你吧!」
「啊!」陰麗華毫無防備,被手帕帶了個趔趄。差點一頭栽進他的懷中。下一個瞬間,二人卻又不約而同地鬆開手,倉皇后退,任手帕飄落於地,在白雪上綴起一朵殷紅。
劉秀頓時窘得臉頰發燙,愣愣地收住腳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短短兩個多月不見,陰麗華好像就長成了大姑娘。宛若一朵含苞未放的紅蓮,全身上下的青澀迅速褪散,代之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秀麗。
陰麗華明亮的眼睛裏,此時此刻,也再度映滿了劉秀的身影。挺拔、高挑、書卷氣十足卻又稜角分明,站住飄飄白雪中,嘴角帶笑,雙目如星。
「哼!」
「哼!」
兩聲低低的咳嗽,將人世間最美麗的畫面,攪得支離破碎。劉秀的臉立刻紅得幾乎要滴血,彎腰撿起手帕,然後規規矩矩地抱拳施禮:「多謝小姐賜巾裹傷,他日劉某自當登門奉還!」
「劉兄不必客氣!你我乃是新野同鄉,在來長安的路上,我陰氏一家,亦承蒙您的照顧甚多!」陰麗華紅着臉,大大方方地還禮。口中說出來的話,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半點兒毛病。
如此一來,倒顯得冷哼者多事兒了。馬三娘氣得狠狠跺了一下腳,轉身便走。太學博士陰方,則笑着上前,將自家侄女陰麗華擋在了側後。隨即,又輕輕向劉秀拱手:「太學博士陰方,多謝令兄弟在路上對家兄一家仗義相救。」
「不敢,不敢!」劉秀此刻的身份是學生,哪敢受老師的禮?先一個側步退出去三尺有餘,然後長揖及地,「後學晚輩劉秀,見過陰師!晚輩在鄉間之時,就久聞陰師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之幸!」
「嗯!」陰方滿意地哼了一聲,笑着擺手,「罷了,罷了,劉公子不必多禮。你我既然是同鄉,不妨日後多多走動。在太學裏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也儘管來找陰某。某日常授課,就在終始堂。平素不授課時,也多在其二樓溫書。你儘管來,上樓時跟學吏說我的名字就是!」
這已經是擺明了要拿劉秀當半個弟子相待了,但同時也杜絕了劉秀真的去陰府「糾纏」自家侄女的隱患。既報答了劉縯對陰固一家的救命之恩,又劃清了彼此之間的界限,真的是「算無遺策」。
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劉秀只是稍稍錯愕,便又笑着躬身,「能向陰師當面求教,晚輩榮幸之至。」
「嗯!」陰方又輕輕頷了下首,然後,帶着幾分告誡意味,笑着吩咐,「像蘇著那種無賴,不過是仗着父輩餘蔭混個文憑而已。你能不搭理他,就儘量不要跟他發生瓜葛。待卒業之後,雙方各奔東西,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往來。犯不着把大好光陰全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人和事情之上!」注1
親眼目睹過萬譚一家的慘禍,劉秀早就明白,長安城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想必太學也不能例外。因此,對陰方的告誡,立刻心領神會。於是乎,又笑着躬身受教。
陰方見他如此聰明,又如此知道進退。全身上下,竟然不帶絲毫同齡少年那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妄,心裏便又多了幾分惜才之意。想了想,又笑着補充道:「令師許博士的學問見識,俱是陰某三倍。你與其終日捧着書本苦讀,不如多在他面前走動走動。他隨便指點你幾句,就足以讓你終生受用不盡。太學裏的某些二世祖,即便想找你麻煩,也沒膽子到他面前胡鬧。你是聰明人,有些話無需我多說。好自為之,先用功,學成之後再出仕報效聖恩,這才是正路,其他,不必多想!」
「多謝陰師!」無論贊同不贊同對方的觀點,念在其並無惡意的份上,劉秀再度躬身下拜。
陰方笑着受了他的禮,然後又輕輕看了自己的侄女一眼,轉身飄然而去。陰麗華不敢惹自家叔父發怒,輕輕吐了下舌頭,快步追上。臨轉身前,卻又偷偷向劉秀擺了擺手,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手帕我不要了,三哥,你洗乾淨了收起來吧。千萬別扔了,否則,否則我會很生氣。豬油,煩勞轉告三姐,我很羨慕她!有那麼一身好武藝,無論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隨心所欲!」
「哎,哎,我知道了。我一定把話帶到!」朱佑正不知道該怎麼去哄馬三娘開心,聞聽此言,立刻滿口子答應。
劉秀忍不住搖頭而笑,望着陰麗華的翩躚背影,心底由衷地為對方的人小鬼大而讚嘆。還沒等他來的及將目光收回,耳畔卻已經又傳來了鄧禹更加稚嫩的童音,「不好了,劉師兄,你這回可惹下大麻煩了?!」
「哦?」劉秀微微一愣,迅速收回心神,轉身向鄧禹大氣地擺手:「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近天天跟麻煩為伴,我早就習慣了!況且,剛才姓蘇的那一伙人原本就是沖我而來,你只是遭到了池魚之殃!」
「劉師兄的救命之恩,鄧某不敢言謝!」鄧禹也愣了愣,隨即,似模似樣地向劉秀躬身施禮,「但,但師兄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剛才是說,好像有兩位姑娘都對你青眼有加。你選了其中一個肯定會得罪另外一個,這才是真正的麻煩。至於蘇某,一條癩皮狗而已,根本不值得師兄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哈」周圍看熱鬧的學子們放聲大笑,同時對劉秀的桃花運,羨慕得絲毫不加掩飾。
登時,劉秀剛剛恢復了正常的臉色,瞬間又紅中透紫。丟下一句「休要胡說」,像打了敗仗般匆匆逃離。眾學子見他居然為桃花運而尷尬,笑得愈發大聲,直到他整個人都消失在風雪之後,才揉着發酸的肚皮,各自散去。
這世間,容易逃避的,是他人的目光。無法逃避的,卻是自己的內心。當晚在靜安樓與嚴光、朱佑、鄧奉三人結伴夜讀,劉秀難得一次沒有讀進去。捧着一卷書簡,痴痴半宿,卻不知書中所云。眼前被燈光漂白的牆壁上,總是閃現出兩個修長的身影,一動,一靜,一大,一一熾烈如火,一似水溫柔。每一個仿佛此刻都伸手可及,然而,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她今年才十二歲,是因為自家伯父和哥哥太齷齪,才把我當成了英雄。等到及笄,估計早就把我給忘了!」無奈之下,少年人只能繼續自我欺騙。每一條理由,都找得甚為充分,「況且她叔叔說了,只准去終始堂找他,不准登陰府的大門。我跟她,一年裏連面都見不了幾回,胡亂尋思這些沒用的做甚?!」注2
如是想着,心神倒是漸漸安定了下來。隱隱約約,卻又有一種刺痛油然而生。陰博士是怕自己窮小子高攀,才故意那麼說。可自己這輩子,又怎麼可能永遠是窮小子?!俗話說,莫欺少年窮
不知不覺中,他握在書簡上的手,就越來越緊。仿佛這樣,就能讓書簡上的內容,全都自動進入心裏一般。、出仕、光耀門楣,然後,對出人頭地的渴望,在少年人心中,從沒有一刻,如今天這般強烈。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一股焦糊味兒,只衝口鼻。猛地抬起頭,劉秀四下掃視,見到身邊沒有任何書簡被燈火烤到,才稍稍放下了心神。然而,就在此時,外面卻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鑼鼓聲,緊跟着,叫喊聲便如潮而至:「走水啦!走水啦!快起來,快起來各家清理門戶,莫讓火勢蔓延!快起來」
迅速放下書簡,劉秀用力推開窗戶。朱祐等人也一躍而起,齊齊沖向窗口。
只見西北方向濃煙滾滾,有棟三層高樓,像只巨大的蠟燭般,烈烈而燃。半邊天空都被「蠟燭」燒得通紅,各種叫喊聲也是不絕於耳!
「是百雀樓!」朱佑眼神好,啞着嗓子,喃喃嘀咕。
「呼」一股寒風夾着雪花破窗而入,幾個少年人同時身體一凜,驚愕忘言。
注1文憑,舊時官府給頒發的各類憑證,包括學歷證明。
注2及笄,女子十五歲或者十六歲,為及笄。出自禮記,「女子十有五年而笄」。意味着可以成親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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