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澤這兩個月來一直都有些後悔。
他雖是世家子弟,但因家道中落,便變賣了父母留下的祖產,跑去四處遊歷,過得好不逍遙。
可就在半個月前,博陵侯蕭詢將他召到帝都,拜託他帶着小世子蕭珩出去歷練歷練。
若是別人,燕澤肯定不予理會,可蕭侯爺卻是不同。蕭詢是樂陽大長公主和前任博陵侯蕭承毅的獨子,十九歲便掛帥出征,在昌平關大破來勢洶洶的牧族,之後又先後收復了寧遠、鳳橋二郡,一時天下聞名,風頭無兩。
蕭詢雖身份顯貴,又戰功赫赫,但從未結黨,更不養士,為人也是謙和有禮,朝中百官無不敬服。惠帝周儀屢次想要給他加封,並讓百官向他行跪拜之禮,都被蕭詢一一婉拒。
這樣的國之肱骨相求於他,燕澤自然不好拒絕,況且自家父母與蕭侯爺也有些交情,於是他便痛快地接下了此事。
和他一起陪伴小世子的還有一位名叫顧仁武的武將,他家世代在博陵侯手下做官,對蕭家忠心耿耿。
三人一路行來,燕澤是越來越不痛快。
小世子蕭珩今年十四歲,長得扎眼不說,性格也很彆扭。作為蕭詢的獨子,樂陽大長公主的寶貝孫兒,蕭珩其實有些驕傲任性,但他也深知自身的缺點,所以有意刻制,生怕被燕澤這樣的江湖人士看輕。所以他對燕澤總有點敵意,弄得燕澤很不自在。
帶着這種心理,蕭珩雖然任勞任怨,從不叫苦,但遇到些突發事件卻有點過於勇敢了。
燕澤思量着,若是這細皮嫩肉的少年有了什麼閃失,長公主她老人家應該會扒了他的皮吧!
不僅如此,同行的顧仁武雖然踏實可靠,卻是個異常死板的人。他常常攔着蕭珩,不讓幹這,不讓干那,蕭珩哪裏會聽,所以總拿燕澤來當擋箭牌。燕澤夾在兩人中間,真是苦不堪言。
好容易挨到約定的期限,燕澤總算將小世子平平安安地送到了善鄴,與他的父親會和。誰知小祖宗又想到鄰近的昭華城去看看,蕭侯爺他竟也答應下來。於是他們便到了這裏。
蕭珩與殷廷修停手後,三人上得樓來,都去了燕澤的房間。
燕澤向蕭珩問道:「你可知那少年是誰?」
蕭珩滿不在乎,「不知道。那小子什麼也沒說,上來就動手。不過他的功夫真是不錯,出手快,應變也迅速。」
燕澤嘆了口氣,道:「若我猜得不錯,他應該是殷家的三公子,殷廷修。」
「哦?他很有名嗎?」
「在這昭華城裏還是有些名氣的。我聽說殷家這位公子不僅修習術法,還學着武藝,並都頗有成就,應該就是此人。」
蕭珩來了點興趣,說道:「也就是說我和一個靈徒打了一架,這倒是新鮮。如果他用上術法,不知我還能否打得過他?」
燕澤心道:「你現在也打不過他啊!」
這時,一直在旁邊若有所思的顧仁武開口了,說得卻是另一件事:「既然他是殷家的公子,那個少女大概是殷家的千金吧?」
蕭珩應道:「嗯,應該錯不了。我聽殷廷修稱她為妹妹。」
「顧兄問這個做什麼?」燕澤疑惑道。
顧仁武的臉色柔和了些,輕聲道:「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見燕澤和蕭珩一臉驚訝,他解釋道:「我二姐顧靜宜十六歲時,與一個姓殷的男子私定終身,最後被我父親逐出家門。不管長輩如何決定,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找到她。多方打聽後,終於確定二姐是進了殷府。這次來昭華城,也打算想辦法與姐姐見上一面。」
說道這,一向堅毅的顧仁武竟有些哽咽,他繼續道:「適才我見那少女與我二姐幼時有八分相似,定是我的外甥女!一晃眼,姐姐的女兒竟都這麼大了!」
殷綺自然不知道,此時她有位遠道而來的舅舅在惦記着她。
她現在正與殷廷修、楊成、白銀三人在城北逛着。城北魚龍混雜,但有楊成站在身邊,他們一路走得十分順暢,並無人騷擾阻攔。
殷廷修的態度與上午相比,大有不同。他親自領着殷綺,頗為細心地為她講解着經過的街道和房屋,以便殷綺記憶。
殷綺認真聽着,心中也有些感動。殷廷修到底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知道照顧他人的心情。
他現在是真的把我當作親妹妹看了麼?殷綺不禁自問,心底竟浮起些溫暖的期待來。
三人看完城北,天色已有些晚,他們決定放棄城南,直接回府。
白鶴旅館這邊,劉掌柜收拾完兩個少年留下的爛攤子,正打算早早關門休息,卻又有兩位客官進了大廳。
來者是兩位男子,都是二十多歲,身後背着行囊,一看就是外來客,可劉掌柜卻高興不起來。這兩位都身着布衣,腳踏草鞋,一人手中持着一條白幡,上書「一日三卜」四個大字;另一個則背負藥箱,腰間掛着一串鈴鐺。
卦師和游醫同時出現,這在客棧里還是頭一回。尤其是卦師,劉掌柜還從未見到外來的。敢進昭華城和殷家搶生意,劉掌柜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勇氣。
卦師一張圓臉,十分可親,他朗聲問道:「店家,可還有客房?」
劉掌柜應道:「還有幾間,每間每日十株錢。」他實在懷疑他們是否有足夠的銀錢住店。不管是卦師還是游醫,這兩個人過於年輕了,而百姓們信服的往往都是留有鬍鬚的長者。
圓臉卦師果然皺起了眉頭,他轉頭對友人道:「李兄,我的錢不夠兩間,咱們只能同住了。」
游醫搖了搖頭,說道:「無妨,我隨便找個地方睡就行,你去住客房吧!」
他接着向前走了兩步,向劉掌柜道:「店家,可否讓我歇在柴房中,每晚算一錢可好?」
若是換作別人,劉掌柜不一定會答應,可眼前的男子溫潤雅致,開口便叫人如沐春風,他實在是不忍拒絕。
談好了價錢,卦師要了些飯菜去樓上吃,問到那游醫時,他卻擺擺手表示不用。
劉掌柜便先領着卦師上樓,安頓好他後,就想着帶那游醫去找柴房。下了樓,卻未見到人。他走到後院,發現那年輕人正熟門熟路地進到柴房裏,好像來過一樣。
今天這一通折騰,令他十分疲憊。劉掌柜無心疑惑,安上門板後,就回屋歇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掌柜被此起彼伏的鳥叫聲驚醒。他沒有埋怨,而是鯉魚打挺似的從床上下來,胡亂穿上幾件衣服就奔了出去。
這鳥叫聲悽厲悠長,極有韻律,自然是鶴鳴。白鶴還是來了!
他出了門,卻不敢再往前走,後院就那麼大點地,驚到白鶴就不好了。
可院中並無白鶴的影子,他抬頭望天,原來白鶴們一直在空中盤旋,未曾落下。劉掌柜激動之餘,讓夥計們守好後院,不讓住客們進入院中。
等了一會兒,白鶴仍在觀望,不願落下。劉掌柜有些着急,難道又要像去年那樣飛上幾十圈就走嗎?
突然,一個人影步入院中,正是那住在柴房的游醫。他赤着雙腳,還是那身樸素布衣,頭髮卻披散下來,一直垂到腰際。劉掌柜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他和眾夥計一樣,呆呆地看着這個人以優雅的步態走到桂花樹下。
劉掌柜終於回過神來,他着急喊道:「小兄弟快過來,不要嚇跑白鶴啊!」
游醫轉頭,頭髮上還帶着濕氣,他豎起手指朝劉掌柜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抬頭望向天空,白鶴的叫聲突然變得更為尖利,片刻後一隻只白色的身影紛紛滑入院內,落在游醫身邊。
清晨的陽光灑在院中,照在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他散發赤腳地立於白鶴之中,像是天上下來的神仙。
游醫撫了撫親昵地蹭着他衣角的白鶴,對劉掌柜說道:「劉掌柜,為它們備些吃食吧!」
劉掌柜知道自己遇到位神人,立刻囑咐夥計從後廚拿些魚蝦過來,再派人出去多買些。
魚蝦撒過去,白鶴們紛紛低頭吃着食物。游醫走到廊下,接過小夥計為他拿的布巾,擦起半濕的頭髮來。
劉掌柜在一旁恭敬問道:「白鶴為何會聽命於你?你可是會什麼術法?」
游醫笑道:「並不是什麼術法,我這人天生與動物們比較親近,它們都不怕我。」
「那您也算是奇人了!」劉掌柜真心道,「白鶴既來,我的生意也會好很多。您就不要再住在這柴房裏了,趕緊搬到樓上的客房去吧!」
年輕人搖搖頭,道:「風餐露宿慣了,在哪睡都一樣。」說完便要回柴房,劉掌柜攔都攔不住。
「竟然還有甘願住柴房的人,」劉掌柜心道,「看來我的閱歷還是不夠啊!」
看着年輕人的背影,劉掌柜突然想起來他還沒問這位奇人的姓名呢!他趕緊叫住游醫請教他的大名,游醫回過頭,笑道:「在下李驚瀾。」
第十四章 故人來,白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