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平是第一次見到鄭森,但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會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與鄭森見面。手持着遠征公司的證件,邀請鄭氏集團少主鄭森與李岩相見,雖然有些榮歸故里的感覺。但真正見到了鄭森,林阿平反而露出了許多的不好意思。
畢竟,若不是鄭氏,他也不會來到日本。更不會被遠征公司錄用。過上有未來有希望的日子。
再一點呢,不管怎麼說,林阿平也看得出來,兩家是有些競爭關係的。
鄭森比林阿平想像的還要好說話,他似乎已經明白了眼前這一位是曾經鄭氏的水手,收下了李岩的書信以後,笑道:「遠征公司正是旭日初升的時候,展得很好。這你能得到李岩掌柜的信任,要好好做,給我們鄭氏商社的長臉面。」
各地縣衙裏面,除了登記房契地契以外,也開始開展一項新的業務。登記商社、工坊以及各類符合大明皇帝二三六號聖旨的組織。
往常,在海上隨便一打聽,都知曉鄭氏的威名。但鄭森是讀書人,身在南京這種一線城市,更是消息靈通。他很快就說服了鄭芝龍成立鄭氏商社,完成了鄭氏海商集團的正規化。
一開始,鄭芝龍還有些不情願。覺得自己鄭家幾兄弟創下來的名頭,偌大的聲譽都有足夠的影響力,不需要跑去衙門裏註冊。
但鄭森卻是說了一點,鄭芝龍便默認了下來,放任鄭森去做。
「所謂師出無名,便是如此。我鄭氏雖好,卻架不住無名無分。如遠征公司,順天府里登記註冊。能設分公司,能命衛隊長。名分之重,由此可見。」
也許是名分二字的重量,也許是遠征公司的刺激。總而言之,鄭氏而今也很簡單粗暴地登記在冊,就叫鄭氏商行。
這一回林阿平送來遠征公司李岩的邀請函,鄭森自然也是順理成章,對等地自稱鄭氏商社高管。
不過,畢竟比不得皇帝陛下關注過的遠征公司。就是最低級的雇員,也會簽訂勞動契約。正式而隆重,反觀林阿平在鄭氏的時候只是簡單討生活,應了一聲別人喊便去了。下了岸無人要他,便只在城政廳施粥的時候能記起來自己曾經鄭氏水手的身份。
「少……謝鄭公子的掛心。」林阿平低聲應了幾句,餘光卻是忍不住打量起來。
林阿平之前聽說過這位少主的名聲,作為鄭芝龍的兒子,被送去南京讀書,師從大儒錢謙益。在南京生活清貴,本該創出自己一片文名,博得一個才子頭銜,最不濟有鄭氏龐大的家業,也足可以富貴一聲。
但是,命運變幻莫測。現在卻到了日本,帶領着同鄉同胞在異國他鄉求存。
印象里的儒雅偏偏是名副其實,但這樣的文質彬彬氣息顯然佔比越來越低。更多的,是一種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質,是一種久在軍營里,殺伐果斷的信心。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能夠在異國他鄉,在日本人貪婪的目光之中帶領着數萬人活下來,如何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呢?
只是,東家為何要見鄭森?
……
林阿平不懂那些太複雜的事情,但至少他帶回鄭森到櫻島的路上一切順利,沒有別的么蛾子。
「鄭森,李經理的名諱我記憶深刻,久仰大名。」鄭森給出了一個很現代化的禮儀,握手。
這是皇帝陛下傳出來的習慣,李岩當然明白,輕輕一搖,笑道:「過去的事情早已過去。活成現在的李岩我很感恩。我這幾日來,聽說了諸位同胞在日本的諸多不好。今天到了這裏,卻讓我忍不住感嘆,要說日本千般不好,卻又一點好,足以讓我留下來。」
「哦?還請賜教。」鄭森顯得比較謹慎,他對遠征公司的加入既是感覺期待,又是隱含一種不安。
沒錯,解決鄭氏在日本的尷尬之局,鄭森有幾分信心。計劃透露出來以後,在生死存亡的關頭面前,那些各有山頭的內部派系都統一起來,共同應對。幾個知曉完整計劃的大佬也對鄭森讚譽有加,讓鄭芝龍與鄭芝豹都感覺十分長臉。就是鄭芝虎在台灣,也是非常高興鄭家出了個好兒郎。
計劃雖好,但有一點卻十分讓鄭芝龍感覺隱憂。
那就是鄭氏太弱小了。
在福建為基地的時候,鄭氏是東亞第一海商,手下人馬二十萬,號稱大小船隻上萬。不管有幾分吹噓的成分在裏頭,那第一海商的名頭是誰也否認不了的。
只是,離開了福建,又到了日本別人家的地頭。面對薩摩藩,面對整個日本國,鄭氏的力量都是弱小的。
想要完成計劃,只有藉助恰好抵達薩摩藩的大明時節。
攀扯了不少關係,鄭森與王夫之達成了初步的共識。不僅在信中王夫之流露出了讚賞的意向,更有了遠征公司抵達日本的蹤跡。
那個計劃如果加上大明朝廷,加上遠征公司,別說薩摩藩,就是日本傾國之力反抗也無濟於事。
不過,這也只能想想。想要獲取王夫之的支持就已經實在不易,更別提朝廷的力量。他們沒有收拾鄭氏就算好的了。
事實上,若非鄭森信誓旦旦,更有王夫之明確意向在前,不管是鄭芝龍還是鄭芝豹都對大明朝廷心懷畏懼。
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鄭森說着賜教,是名副其實。
李岩卻沒有想那麼多:「賜教不敢當。一點淺見罷了。其實,也是今日隨處走走,覺得這櫻島風光,當真是上佳。這裏有別處少見還算良好的碼頭,距離薩摩藩不遠。是一處合適貿易的地方。或者直接一點,切支丹教徒在這裏休養生息,倒是個不錯的地方,也是個合適的時機。」
「李經理的開明,讓人驚喜。」鄭森鬆了一口氣,也許有點被傳染,也以為切支丹教徒是罪惡的呢。他卻差點忘了,大明可沒有禁絕基督教。
「遠征公司,有意加入這個計劃之中?」很快,鄭森回到了正題。
李岩的乾脆比鄭森想的還要直接:「合作意向當然是有的,我想,我們可以進入細節的洽談了。」
一隻有力的手掌伸出,鄭森用力地搖了一搖,驚喜難掩。
……
自從鄭森與李岩開始密探以後,林阿平就被宣佈結束了今天的工作了,甚至提前給了三天假期。
如果是在此前,每天都是假期。但每天都是難捱的日子,因為要直面生存的壓力。
現在跟了一個老東家,日子反而太平了起來。曾經感覺難捱的閒暇成了美妙的享受。
從前無業游民,各處逛盪。現在閒了下來,林阿平卻覺得不知道去哪裏。他想起來在櫻島的西面空地里,一個工程隊在開工,要修築一個新的聚居區。那裏將是遠征公司位於日本的基地。
閒來無事,林阿平決定跑去這個名作仙嚴的地方轉悠。
只不過,原本顯得比較人跡寥寥的仙嚴現在多了許多人。除了熟悉的中國工人以外,還有很多日本人。
他們拖家帶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數大約在四五百人左右。看口音顯然是本地人。看衣着也都是些貧困的百姓。
「也許是聽聞了建築隊招募力夫的事情……」林阿平分外明白一份工作的可貴。信中忍不住生出一些同情。
只不過,這些貧困百姓想要生存的道路有些艱難。他們進入櫻島的第一步就收到了挫折,在離開碼頭通往仙嚴的路上,幾個武士攔了下來。
幾個還算健壯的男子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敢怒不敢言。幾個老人與婦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這幾個攔路的日本武士,懇求他們放他們入內。
「八嘎!大人已經下達命令,不允許你們這些賤民進入櫻島。」
「滾開這裏!」
「這裏不歡迎賤民!」
「這裏是島津家的領地,賤民膽敢入內不能饒恕。丟幾個人下海,看他們還敢不敢滯留。」這時,一名衣着精美一些,似乎是家臣模樣的日本人不耐煩地下達了命令。
櫻島景色優美,是島津光久每年度假賞櫻的地方。若是讓藩主看到這裏竟然有貧民存在,實在是一件破壞賞櫻景色的事情。
「嗨依!」
一干武士跟着應諾,隨後大步衝去,提着幾個瘦弱的小孩就開始朝着海邊走去。
顯然,這些武士想要丟幾個小孩子下海讓他們這些卑微的賤民知道厲害。
林阿平眼見出了這樣的亂子感覺到了危險,本來早早躲避到了一旁。他的衣着與日本人都不一樣,加入了遠征公司以後,更是有遠征公司配的黑褲子,紅夾克,胸前細細地刻着遠征兩個字,旁邊還繪製着一朵薔薇花上駕着一杆火槍。
知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是藩主大人的貴客。要不然,根本不會被允許進入櫻島。
那些日本武士並非沒有現林阿平,只是明白這個不是可以欺辱的人,看他躲開,也沒去找麻煩。
眼見被五十抓起了四個孩子要丟進海里,這些貧民顯然更加憤怒了。只是在鋒利的武士刀里,所有人都隱忍着。孩子的母親放聲大哭,孩子的父親噙着淚,看着身上鼻青臉腫的傷勢和幾個武士爪牙不懷好意的眼光,不敢反抗。
「放開我的妹妹!」一陣讓人感覺想哭的壓抑里,一個長着幾枚雀斑的小女生卻大步沖了出來。
「智子,不要過去!」
「危險!」
「回來呀智子!」
……
衝出來的小女生顯然就叫智子,只見他憤怒地跑到了抓走自己妹妹的武士身前,氣喘吁吁,一張清秀的面龐上,眼珠子瞪大,氣得抖:「這就是武士的精神嗎?欺凌弱小!放開我的妹妹!」
說着,智子緊捏着手中的一個石塊。
「八嘎!這是對武士的態度嗎?現在我告訴你,你也要死!」被攔住的武士感覺到了羞愧,更感覺到了惱恨,什麼時候,一名卑弱不堪的賤民女子也敢對武士大人如此不敬?
至於一個石塊,他顯然不放在眼裏。
惱恨之後,就是刀光揚起。
他緩緩抽出手中的武士刀,決心給這群賤民一個好看。
刀光明亮,智子閉着眼睛,拿着石頭舉起要拼命。
眼見智子已經做好了被殺的準備,人群再也忍不住憤怒,如噴的櫻島火山一樣。
「拼了!」
「和這些武士拼了!」
「為了切支丹教徒的生存!」
「殺啊!」
……
幾聲炒豆子一般清脆的轟鳴想起,伴隨着一句響亮的口號。島津光久的家臣隨同他們的武士被憤怒的貧民淹沒。
「住手!」
就當武士刀即將突刺之前,一個在智子眼中偉岸的身影攔在了智子面前。那個明顯不是日本人的男子抽出了手中的長刀,擋住了武士的暴行。
武士顯得很驚訝,但很快就是陰沉着臉:「該死的中國人,你不該來到這裏!」
但他的所有表情都凝固在了這一刻,住手兩個字喊出以後,武士的背上炸開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是手銃的威力。
一枚子彈結束了一名久經訓練的武士性命。
林阿平預感到了不對勁,他可沒有手銃這種高級貨,那是至少主管級員工、隊長一級護衛隊員才能有的配備!
但無論如何,島津家的家臣與武士死在了這裏。
貧窮的百姓湧入了島津家度假的別墅之中。
在人群的歡呼與進軍之中,一雙柔軟的小手扯住了林阿平的衣袖。
那是被林阿平救下來的那對姐妹。
妹妹瑟瑟抖,在母親的懷裏痛哭。大約十五六歲的智子姐姐一雙眼睛明亮而驚喜,滿懷感激地看着林阿平:「你是我們的恩人!」
就這樣,林阿平被裹挾進了島津家的別墅里。
他很快就知道了這些人的身份。
切支丹教徒!
也許之前沒有聽說過,但加入遠征公司以後,他很快就了解到了這個緣由。島原之亂給了西方殖民者在日本商業活動一擊重錘。誰都認為島原之亂的叛亂百姓之所以如此頑強就是因為有歐洲人的支持。
作為海外貿易公司里的成員,如何會不打探清楚對手與夥伴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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