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金文驚退了好幾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跟隨而來的兵馬司兵丁與巡警鋪總甲更是紛紛逃散,一臉竄出半條街,這才在席金文的怒視之下紛紛重新回來。
反倒是牌甲蔡老頭見怪不怪的模樣,看着趙應先,等待這位警長開口。趙應先面無懼色,他在戰場上生生將人砍死的事情東歐做過,如何會畏懼死人?
趙應先推開了門就要走過去,大呼道:「門內可有人家?警署警察上門查戶口,還請家主出面!」
一連喊了三聲,裏頭一點聲息都無。
蔡老頭提步跟上,道:「恐怕是真的死絕了。而且,要是活着,那才更難受哩。」
不僅病人難受,他們這些官府衙役也更難受。收拾後事的那些親眷更是要頭疼。
趙應先悶不吭聲,再要走近前卻被後來的席金文跟了上來。他不知何時扯出了兩條毛巾,從水壺裏倒上水弄得濕潤,然後綁在嘴巴鼻口上,又用胳膊肘示意着趙應先打:「趙所長。臨行前前來培訓的醫官可是說了,亡者身上有瘟疫之毒,兵法身亡過後更是毒氣瀰漫,切不可過於靠近啊。這收斂屍首的事情,我看還是等上頭說的醫工來做吧……」
死者渾身腫脹,指不定戳一下就爆炸。這年頭百姓們意識不到屍體也是一個巨大的病毒源頭,朱慈烺只好再三強調要陸軍醫院給培訓各處警署,萬不能接近屍體,理由也是貼地氣:有毒氣。
「多謝席文書了。」趙應先接過濕毛巾,戴了上去,靠近檢查了一下屍骸,發現的確為瘟疫病發。一路又進了院落,發現床榻之上又見幾處屍首。
眾人沉沉嘆了一聲,繼續朝着巷裏更深處走去。
「這一家是房山人士,進京置辦的屋宅,左右無人親近,看樣子,連奴僕也逃了。也怪不得全家死在屋內也無人知曉。不過,這病發亦是急促,讓人……唉,方才各家見了官差,恐怕有些怕人,是以並未應聲。小老兒前頭帶路,先行叩門。」蔡老頭見了趙應先方才的舉動,話語裏多了幾分積極,一路叩門,主動招呼了起來。
有了本地熟人的應和,原本寂靜無聲的各家門戶都終於有了應聲。倒不是百姓們故意躲着,的確是不少人家家中患病,不是照料着病人,就是自己成了病人,別說出門閒聊,就是家裏打掃着做些事情鬧出些聲響都沒有力氣。
當然,有了蔡牌甲照應,一些家中無人患病的門戶也漸漸開門。
見是官差,縱然是些家底厚實的大戶也紛紛客氣應對。這一回,開口說話的大多是席金文。他是秀才,身份體面,說話也斯文,百姓與大戶都與他有些親切感,閒談之間自然而然就記載了不少東西。趙應先不以為意,他是主動變得沉默的。無人注意間,趙應先開始仔細打量着景象,發現不少人家都有城外投奔來的親戚。
「京師這還算好些的,城外啊……赤地千里……唉……不知道多慘呢!」不少人紛紛感嘆起來。
一路走街串巷,詢問登記,席金文手頭的書冊登記得滿滿大半本子,一行人又累又餓一直忙碌到日頭高升足足忙了有兩個時辰這才收兵。
趙應先是個大方的,他退伍給的銀兩豐厚,警署給的銀子亦是不少。於是趙應先就近尋了一處酒樓要了個雅間宴請手下人。
不多時,酒菜上全,趙應先軍旅出身酒量上佳,酒過三巡踩過五味,在筵上的牌甲蔡老頭,兩個悶葫蘆一般的火甲以及兵馬司的三個兵丁都與趙應先熱絡了。
他們方才也見到趙應先的盡責,現在吃人手短,話里話外親近了許多。場面沒有冷場,兵馬司的一個年輕兵丁主動開腔道:「本以為城裏傳的瘟疫鬧得厲害只是多死些人。但沒想到,鬧起來竟是這樣凶,一家一戶的死。」
另一個看起來威望高些的壯大兵丁搖頭道:「趙二,一看你就是個沒見過市面的。一條街巷裏死絕就是大災了?那是你沒去過城牆根下的棚戶,沒見過那些露宿街頭的,那些流民破落戶染了病倒下不起早就被城裏的乞丐抬出城了。」
席金文忽然想到上頭髮下來要問的一處資料,開腔道:「這位同僚,抬出城是丟到何處去?莫非京師城內,也有亂葬崗?」
帝都天下首善之地,只要是城內就不是無人問津之處,幾乎讓人想不到還有那等無主土地可以當作亂葬崗。
果不其然,那年紀大一些的高大兵丁連聲謙遜,解開了疑惑:「席官人抬愛了,小人丁攀,家中行七,您看得起就喚一聲丁七便可。要說這些屍首,小人也有些聽聞。京師左近的亂葬崗倒是有,尋常時節親眷有些銀子的,將屍骸封進棺木里抬到亂葬崗上挺着,等有銀子了再風光大葬。可眼下,死的人多了,棺材板都買不起。這世道,活人都管不到,哪裏還顧得上死人那些心思?」
「一副好一些的棺木,現在都漲到十三兩銀子了。」蔡老頭喝了一杯酒,搖着腦袋:「老頭子我死了,也葬不起嘍。」
「所以啊……親眷們尋了屍首,都是丟到永定河去了。」丁七說着,搖頭起來:「連死了,也尋不到塊地埋下去。真是太慘了……」
「等等……永定河?」趙應先是皇家近衛軍團的士兵,在軍中參加過掃盲班。而且,趙應先也是京師人士,不僅粗通文字,參加過掃盲班後還勤快讀書,這才會被軍中退伍時多有照看,得到了所長的職司。這雖然只是末流小吏,在暫無品級的東城警署裏面連個官兒都算不上。可誰都知道,這是朱慈烺的嫡系御用,前途無量。相應的,能進這個體系裏的,等閒也沒幾個無能之輩。
故而,趙應先也明白這永定河是什麼個意味。
「就是京師的那條永定河?」席金文是個秀才,還是個北京本地的秀才,頓時明白了什麼意思:「就是咱們所飲之水的永定河?」
說完,席金文吶吶無言地盯着滿滿一桌子酒席。
丁七呆了,他也跟着明白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趙二拿起一杯水,動作突然凝固,轉瞬,眾人想到了今日看到的一具具屍骸,轉身紛紛嘔吐了起來。
噗……
嘔……
嘔……
……
1644年,在原定歷史上其實就是崇禎十七年。這一年是甲申年。原定歷史上的甲申年對於後世的歷史影響格外深重,崇禎上吊煤山,漢人建立的政權再度被異族摧毀,統治中華大地的成了滿族人。儘管無數人認可清的統治藝術到了封建時期的巔峰,但無可否認的是,從建奴入關的那一刻開始,中華大地已然漸漸落後於整個世界。
於是,無數人哀嘆大明之亡。
有人說,大明亡於崇禎。
也有人說,大明亡於大臣不盡責,亡於士大夫偷稅漏稅不盡義務。
更有人說,大明之亡,委實氣數已盡。
這樣那樣的道理不能說錯,當然也不能說全面。更加讓後人仔細觀察後發現,大明這個巨人,在崇禎十七年,也就是1644年轟然倒塌的時候,其實已經身中劇毒,遍佈沉珂。
西元十六世紀起,地球開始進入小冰河世紀。氣候極度寒冷,就連廣州亦是經常下雪。對應到大明帝國的歷史,從萬曆開始一直到崇禎年間都是處於小冰河時期。朱慈烺接受的新帝國一樣,還未堅持到小冰河的走出。
酷寒讓降雨的區域迅速南移,南方頻發水災,北方頻發旱災,蝗災、冰災、風災以及地震猶如附帶的禮品一樣紛至沓來。
從崇禎十二年起不斷加劇的自然災害成了一擊沉重的左勾拳擊打在大明柔軟的腹部上。水災讓百姓流離失所,旱災讓農業破產,百姓淪為失業流民。蝗災更讓無數人陷入前所未有的飢餓之中。
於是百姓們揭竿而起尋求活路,士兵失去糧餉,官府失去稅銀,帝國在各個方向上的戰爭局勢急轉直下,帝國的大廈根基悄然間已經蛀空。
在水旱蝗災之後,更加殘酷的是頻繁爆發的疾病,這是一記更加沉重的右鈎拳。
大災大難之後必有大疫。
崇禎七年開始,鼠疫在山西太原府興縣出現。一夜之內,一家盡數死去毫無一流。百姓驚慌逃難,舉城為之空檔。隨後,鼠疫迅速向南方擴展到陽武縣,十室九空,滅絕者無以計數。滎陽縣的三月更是路無人行,慘狀連連。
而今,到了京師,從崇禎十四年開始北京城因為瘟疫估計死亡了足足二十萬人。親友不敢問吊,全家死絕無人收葬。
京營為此重創,在原定歷史上,面對李自成的攻城,京師堅守不過一天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鼠疫之禍。
而今,當朱慈烺掌握到了這個帝國後,草草統計就發現。在萬曆八年到萬曆十六年的時間裏,帝國的北方因為旱災、蝗災以及鼠疫死亡高達七百萬人。崇禎年間的京畿北直隸地區人口從初年的一千零九十五萬銳減到七百三十萬,足足少了三百萬人。山西人口從崇禎三年的一千零二十四萬下降到了六百二十萬,幾乎下降了一倍。
陝西、山東的死亡人口紛紛都有數百萬之巨。
整個華北地區在萬曆與崇禎的兩次鼠疫之中死亡人口超過千萬。不僅在被中國地區,在崇禎五年與十七年的一共十二年裏,幾乎年年都有疫情爆發。每次爆發,死亡人口狗高達八成到九成的恐怖幾率。
無數「人死十之**」「一卷百餘家,無一家倖免」「一門數十口,無一人倖存」的話語落在朱慈烺的眼前,仿佛流星大錘在額,讓他幾乎頭暈目眩,只覺得心痛徹骨。
眼下的朱慈烺才不過十七歲,他有足夠多的時間解決民賊的問題,解決滿清、蒙古乃至邊疆的問題。但來自後世的朱慈烺絲毫不將人口作為累贅。對於大明帝國的君主而言,子民就是帝國最寶貴的存在。
沒有他們,如何去將整個世界征服?
但是,征服的道路還未開啟,卻發現帝國境內的瘟疫就如同收割機一樣,將千萬級別的子民收割。
換算一下,這等於地球里少了一個十個滿洲,五個蒙古,三個朝鮮,約莫兩個日本國,大半個歐洲。
同樣,細緻理解一點,就意味着朱慈烺征伐這些地區的腳步又被恐怖的瘟疫重重地絆了一跤。
大多數人從歷史上的廢紙堆里很難理解那樣的恐慌,但只要回想起**時期舉國的恐慌就能稍多體會。
而**,還是在現代社會科技發達,醫學已然突飛猛進的情況下。
在古代,尤其是在帝國統治基石已經崩壞的明末,在財政日益枯竭,醫學極度不發達的明末,蔓延半個帝國,大部分北中國的瘟疫是怎樣的恐懼,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
永定門北的玉皇廟換了新人,此間的道士們被恐怖的瘟疫紛紛嚇走。
但這裏卻又來了一群新人。
他們義無反顧加入到了這裏,加入進了對抗瘟疫的戰爭中。
這些人大多穿着白色大褂,進駐其中,開始了忙碌的工作。
他們是來自陸軍醫院的軍醫。
一襲白裝,簡單紮起短髮的孔洛靈也加入其中,她在朱慈烺粗淺的提示之中戴起了數層絲綢做成的口罩,穿上了粗糙的皮手套開始了今日的工作。
解剖,以及觀察。
趙二與丁七同樣用粗布蒙着腦袋,抬着一個巨大的模板駕着一具屍體進入了陸軍醫院。
看着人來人往的醫官,他們近乎直覺地感覺了一些安心。
將一具具屍體交給孔洛靈,草草簽收,解剖就此開始。
「瘟疫是一個統稱,說歸到底,各不相同。但只要認識它,了解它,就能戰勝它!」孔洛靈的心底里,一道聲音突然伴隨着金黃的龍紋袍服與年輕俊朗的目光不斷迴響,讓她看着可怖的屍首,輕輕呼出一口氣,堅定地下了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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