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回眸》
第一章 楔子
( )洛京的天塌了。
張曦覺得,近來,她的精神恍惚得厲害。
只要一躺下,闔上眼,不一會兒,於一片暮鼓晨鐘聲中,能隱隱約約聽到喊聲,喚着她的小名,阿眸。
那聲音,很熟悉,又很滄桑,以至於,她覺得像阿顧的聲音,又覺得不像。
提到阿顧,她都有好些天沒有見到他了。
到底有多少天了?
是從賀若隆帶領叛軍攻入京城那日開始,她就再沒有見到阿顧。
那一日,阿顧來到她榻前,和她說,尚書府讓賀若隆的叛軍給圍住了,他過去尚書府看望阿耶。
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阿顧了。
兩個月前,她為了求子,一步步爬上觀自在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下山時,不慎摔了下來,兩腿骨折,如今已經臥榻兩月有餘。
這一日,又驚醒過來,睜開眼,依舊看到候在榻前的乳娘胡嫗,喊了聲阿姆,滿屋子裏掃了一遍,只有胡嫗並幾個婢女,「阿顧呢,阿顧還沒有回來?」
說着,強掙着要起身,胡嫗帶着兩個婢女上前扶起她。
「老尚書有事,把二郎給留下了,等過一兩日,二郎定會回來的。」
張曦聽了卻是不信,這話,胡嫗已說了不下十遍,這些天來,她一睜開眼,一開口,問起阿顧,胡嫗總拿這話寬慰她。
忽然,外間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雲娘子,公主在養病歇息,您不能進去。」
「你們讓開,讓我進去。」
「還公主呢,太后死了,張賊也死了,她還算哪門子公主。」
「娘子……」
張曦冷冽的目光射來,嚇得胡嫗頓時住了口,她心中着實虛得慌,同時也急得很,早上阿陳出門,到現在還沒有歸來。
也不知外面,現在是什麼情況。
「讓她進來。」張曦掙扎着爬起來,讓胡嫗在她身後墊了一個隱囊。
外面聽到響聲,沒一會兒,雲興男便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隨後而來的,還有她的阿家雲氏。
雲氏臉頰粉光,兩眼通紅,似剛哭過過,「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家先坐。」
她阿家雲氏是燈吹的美人兒,生性怯弱,平時自怨自哀,無事對月噙淚,只是這會子,張曦實在沒有耐心去安慰她,目光望向一旁的雲興男,「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呵呵,我有什麼不敢說的。」
雲興男先笑了,「你還不知道吧,賀大將軍進京次日,太后被鳩殺,聖上親政,張氏一族黨羽,已全部誅滅,你……」
「你胡說。」張曦瞬間紅了眼,怒目盯向雲興男。
「我只是可憐你。」
「你以為你這個公主的封號怎麼來的,你父親和楊太后有私情,洛京誰不知道,當初你母親是讓楊太后給賜死的,可憐你,認賊作母這麼多年。」
「信不信,你可以問問你身邊的老奴,正因為這事,阿顧才不見你。」
胡嫗急得驚呼道,已顧不上隱瞞,「不是,娘子,二郎只是囚在牢裏。」
啪地一聲,張曦抬手就給了雲興男一巴掌。
雲興男登時懵住了,張曦平日囂張,也就罷了,誰讓她有一個好父親,可如今,她什麼都沒有,張家已遭覆族之難,她還有什麼憑仗。
還不待她回神,只聽張曦冷冷道:「這一巴掌,只是告訴你,我阿耶不是你能侮辱的,管好你的嘴。」
「更不允許你一介山野村姑詆毀。」
士庶之別,有如雲泥。
雲興男是阿家雲氏的內侄女,出身寒門庶族,一開始跟着阿家來京,一心想效妨阿家,嫁入士族高門,只可惜,洛京高門子弟,沒有一人願意娶她為妻。
直到她年紀大了,靠着顧氏才得了一門親事,嫁給同樣出身寒門的兵部郎中秦柯。
「有事說事,沒事就給我滾出這蘭桂苑。」
張曦目光清泠泠的,氣勢駭人。
雲氏嚇得屁股離了繡墩,顫顫微微起了身,「不是,不是我……我們,是阿家讓我來的。」
話音一落,只瞧見二十幾個健壯僕婦竄進屋裏,很快控制住胡嫗及數個婢女,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夫婿阿顧的祖母沈氏。
沈氏一進來,掃了眼雲氏,凌厲的目光,讓雲氏似鵪鶉一般,恨不得躲起來才好。
「祖母。」
張曦喚了一聲,看着被捆綁起來的胡嫗等人,心中大驚,問道:「您這是要做什麼?」
「聖上親政,正在清除張氏黨羽,你阿耶已於昨夜自裁於尚書府。」
隨着沈氏的話語,張曦的面色,一寸寸褪盡,及至煞白,淚盈於睫,淚珠兒滾落至頰邊,濕了衣襟。
雲興男的話,她可以不信,但沈氏的話,卻由不得她不信了,「阿耶……」
一時心中大慟,悲痛難抑,竟是大哭起來。
「你跟着阿顧,也喚了我十來年祖母,臨了,我不想為難你,把這個喝了,安心上路。」說着,沈氏示意身後健仆遞端上一杯毒酒。
過了許久,張曦止住哭聲,沒有伸手,而是仰頭,淚眼模糊地望向沈氏,懇求道:「祖母,你讓我見阿顧一面……好不好?」
「他在牢獄中。」
又聽沈氏說道:「你喝了這杯酒,他就能被放出來。」
「別怪祖母,我只是為了救顧家,為了救二郎,你與二郎夫妻情深,我想,你也不願意連累他。」
張曦仰頭闔了下眼,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手卻是顫顫微微地伸向酒杯,縴手如玉,指尖發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與杯盞同色。
「娘子,不要做傻事。」
胡嫗急切喊道,哪怕被縛住了手腳,依舊掙扎着想阻止張曦,「阿陳今早已經出門,去找七郎君留下的人手,沒了老尚書,還有七郎……」
胡嫗後面的話,讓一塊絹帕給堵住了。
七郎君是張曦的兄長,名昕,任秦州刺史,征西大將軍,使持節大都督。
「據邸報上的消息,一月前,秦州大亂,你阿兄已沒了蹤跡。」
張曦剛升起一絲希望,又墜入低谷。
痛失親人,哀傷不已。
青絲如瀑散落在肩後,明眸似繁星沾惹點點水光,清濯瀲灩,額尖如秋月皎潔飽滿,沈氏一直知道,這個孫媳婦,是洛京出了名美人兒。
此刻,瞧着她端起杯盞掩袂飲下,動作流暢,沒有半分疑滯,如行雲流水,說不盡的風*流婉轉。
更兼面無懼色。
連沈氏,都不得不敬佩。
劈里啪啦一聲響,是張曦摔碎杯盞的聲響,四散碎開,離得近的沈氏和雲興男,臉上都讓碎瓷片給砸到,雲興男當即捧臉尖叫起來。
聲音剛一出口,在沈氏目光示意下,讓兩個健仆給拉了出去。
張曦只覺得腹中一陣絞痛,頭暈乎乎的,靠在身後的錦囊上,不想理任何人,阿耶是昨日去的,她走快一點,或許能在黃泉路上追上阿耶。
「小十六。」
誰在喚她?
張曦轉頭,明顯看到沈氏臉上的驚駭之色,然而不是對着她,是對着從門口走進來的人,看着裝,應是一位武將,身上披着鎧甲,寒光照人,守在門口的健仆,已讓他帶過來的兵士全部押了下去。
好像是這個人在喊她。
但是,她不認識這個人。
他怎麼這麼大膽,進入顧府,猶如無人之境。
又能讓沈氏害怕若斯。
「小十六,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讓顧氏闔族給你陪葬。」
這話一出,她明顯看到沈氏驚恐地癱在身後僕婦懷中。
張曦心中驀地閃過一陣快意,有人給她報仇也好,身子抽搐了一下,「干我何事……」
「那我立刻去殺了顧雲卿給你殉葬。」
張曦眸光散開,漸漸失了明亮,然而,一聽這話,卻一把抓住身後抱住她的人的衣襟,「不要,他要活着,活着……」
眸光散漫開來,眼前顯現出一幕熟悉的景象。
春暮時節,桑葉肥綠,桑葚紫紅,稚子垂髫。
「……我姓張,名曦,字清妃,小名阿眸,行十六,你可以喚我阿眸。也可以喚我小十六。」
「我姓顧,我叫顧雲卿,他們都叫我二郎。」
「你長得漂亮,我不要和別人一樣,我叫阿顧可好?」
「好……」
第二章 生而知之
( )渾渾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嘆滄海桑田。
幽幽輪迴路上,傳言中的碧落黃泉皆茫茫,張曦沒有看到,她什麼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陣陣巨烈的絞痛過後,再有意識時,她只覺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溫泉池中。
比之驪山溫泉,猶要舒服幾分。
浮浮沉沉,似圓無形,怎麼都睜不開眼,偶爾揮動手腳,總能碰到一層軟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聽到一串串說話聲。
往日,她聽不清楚,遂沒有在意。
今日的對話聲,仔細聽去,卻很清楚,男音渾厚格外熟悉,女聲清脆卻很陌生。
「孩子又鬧你了?」
「嗯,每天這個時候,都得動一下。」
還是那個清脆卻陌生的聲音,「瞧着這調皮樣,估計是個小郎君,和懷阿苟的時候,一模一樣。」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順順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長大。」
話音一落,氣氛似有一瞬間的凝滯。
突然又聽女聲嘆息道:「阿郎,其實這次調出秦州,我是鬆了一口氣。」
是一對夫婦。
張曦心中猜度着,大約注意力太過集中,意識疲憊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後面,張曦清醒時,聽到最多的是車馬行駛的轔轔聲。
突然一日,張曦覺得格外躁動,似有一股無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爾後又是一陣的擠壓。
正是難受時分,又驀地一松,似豁然開朗。
「生了,生了……」
耳畔響起一串驚喜聲,「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聲音很細,淹沒在一片忙碌聲響中。
「陳嫗,你好好看看孩子,怎麼都不哭?」
啪地一聲響,張曦屁股上突然傳來的疼痛使她意識到,是她被打了,誰敢打她?她從來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主,剛開口問是誰?
卻聽到哇地一聲大哭。
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才發覺,這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
竟然只會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聲。
張曦登時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為她不能說話,什麼都幹不了。
「明府來了。」
「郎君來了」
伴隨着通傳聲響起,道喜聲此起彼伏,接着聽到那個熟悉男音,發出一串串笑聲,夾雜着,張曦從未聽到過的歡悅。
「阿郎又一晚沒睡?」
「你和孩子在裏面,我哪裏能睡得着。」說完,又含笑道:「給我抱抱孩子。」
一時間,張曦只覺得自己從一個人手上,被轉移到另外一個人手上,懷裏有她熟悉的蘇合香的味道。
「這孩子也會挑時間,和阿苟一樣,折騰一夜,就着晨曦才願意出來。」
女聲不復平常清脆,帶着幾分嘶啞,語氣雖是埋怨,卻添了一絲嬌氣,「不過模樣長相,簡直神似阿郎。」
「阿華,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樣漂亮,清濯瀲灩,似水氤氳,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麼樣?」
眼睛漂亮有什麼用,她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張曦心裏嘆息。
「好,張曦,小名喚阿眸,就用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這一輩的小娘子比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們的阿眸應該排十六,讓家下的人以後就喊十六娘。」
張曦,小名阿眸,行十六。還差一個表字,字清妃。
一剎那間,張曦讓這對夫婦的話給震驚住了,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決定,在華陰停留一個月,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再上路,阿眸先讓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帶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倆……」
「你放心,我已囑咐阿明,讓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讓他出驛站。」
張曦再認真聽這聲音,可不就是阿耶的聲音,難怪她覺得熟悉,大約還年輕,沒了後來的滄桑。
阿苟?
大兄張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喚七郎,比她年長十三歲,和她出生的時辰一樣,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倆?
約莫是她那從未見過面,只在傳聞中的大姐,張氏八娘。
至於那陌生的女聲,它的主人,應該是她那沒有任何記憶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歲時認楊太后為義母,得封清河公主,長於楊太后膝上、阿耶手中,萬千寵愛,如珠如寶,在七歲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後來,在長秋寺中,遇到阿顧……
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她在阿顧收集的那些佛經以及雜書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屍還魂,沒見過從頭再來,重回孩提。
阿耶還活着,而且還很年輕。
阿娘也還活着。
這一刻,張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和大兄張昕收藏的那副畫卷,一模一樣。
可惜她睜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麼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變成了一圈朦朧的光團。
她和阿顧一直沒有孩子,但她聽過不少婦人的育兒經,也請教過家僕中的產婆和乳母,知道剛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東西,要滿三個月以後,才可以正常視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於華陰,生於阿耶攜妻子兒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時,通過中正銓選,舉薦為官,初任著作郎,後到地方上,從安定縣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這十一年間,她有兩位兄長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沒有一個活過周歲,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調任,不顧身懷六甲,也堅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這一年臘八。
她一直以為,阿娘是病死的。
雲興男的話,卻一直在她腦海迴蕩,心中掂量。
雲興男雖然不靠譜,雖然愛慕虛榮,但她有一個優點,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說的話,怕全是真話,並且,在她心中鬱結了很長一段時間。
之前迫於高壓,不敢說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張家勢傾,可不就要一吐為快。
只是阿娘是讓楊太后給賜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卻又有個聲音,偷偷地提醒她,這是真的。
兒時的記憶,還有那麼些許殘留。
後來,那些當面說她閒話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閒話。
第三章 家庭和睦
( )「……阿妹好醜。」
「你剛出生那會子,比阿妹更丑。」
「不可能吧?」
變聲期的小郎君,刺耳的公鴨聲響起,語氣透着遲疑,「阿姐,你那時也才兩歲,怎麼可能記得我的樣子。」
「我說丑,就是丑,哪有那麼多話。」
叭地一巴掌,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打斷張曦清夢的聲音終於沒了,但張曦也徹底醒了,經過大半個月的認知,張曦終於認清了現實,她不僅回到了小時侯,而且還成了一個腿短胳膊細的奶娃娃。
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覺。
大半時間在睡覺。
此外,除阿耶阿娘、乳母傅姆外,她接觸最多的,就是面前這對姐弟,也就是她的大姐和大兄。
她實在太崇拜大姐了,太霸氣了,哪怕之前沒有任何印象,但瞅着她把大兄收拾得服服貼貼,恨不得趴過去親兩口,以表達自己的歡喜之情。
「阿妹醒了,這是要尿了。」
大姐的聲音響起,瞬間淹沒了張曦的所有激動。
在旁人眼中,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奶娃。
所以,她朝大姐抖腿伸胳膊,想讓大姐抱,卻讓大姐誤會她要撒尿……
「這是又尿了。」
傅姆過來摸了摸張曦身下,一片濕膩,轉頭對兩位小主人說:「八娘和七郎先出去,仆給小娘子換身尿布,等乳母餵了奶,女娘和小郎再過來看小娘子。」
此刻張曦處於裝死狀態,太丟人了。
不知不覺,又尿了床。
這是做奶娃兒最大的尷尬,自己沒法控制。
「小娘子這是羞了。」傅姆替張曦換尿布時,瞧着快要彎成一團的張曦,含笑逗趣道,「仆就說,小娘子是個伶俐的,什麼都知道。」
大姐張昑的聲音又適時響起,帶着幾分驕傲,「我阿妹當然伶俐。」
「切,不過是個奶娃娃……」大兄張昕的不屑聲,消匿於無形,不用想也猜到,是懼於大姐的威壓。
張曦此刻真想睜開眼,好好看看大兄憋屈的樣子。
然後仰天大笑一聲,「活該,你也有今日。」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張曦從小到大是出了名的驕縱跋扈,滿洛京的世家女娘、高門子弟,沒有一個敢惹她的,一是因為她驕橫從來不吃虧。
另一個原因,是她有一個極其護短的阿耶。
在阿耶眼裏,他的女兒從來不會有錯,有錯的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阿耶權傾朝野二十餘年,她橫行洛陽,輾壓過各家各府、各式各樣的小娘子小郎君。
一輩子唯有在七歲那年,讓大兄給打了一巴掌,而且她還不敢吭聲,連告狀都不敢,之後每回見到大兄張昕,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
一對上那雙夾有冰棱渣子的寒目,以及冷若冰霜的生臉,先有了膽怯之心。
起因,是她冬月里跟楊太后與阿耶去驪山溫泉,路上大雪攔路,趕回洛京時,已是臘月初九上晌。
阿娘的忌日,是臘月初八,有記憶以來,每年這個時候,大兄都會在瑤光寺里,做一場法事,然後領着她在阿娘牌位前祭拜,並抄寫三天的《孝經》。
她因為遲了一天,滿懷愧疚進了城,馬車一路奔往瑤光寺,下車進入寺院,還未來得及解釋,迎面就讓大兄給甩了一巴掌。
痛得她頭一回知道,原來打巴掌有這麼痛,臉當時就紅腫起來。
那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自那以後,每逢臘月前後,她都不敢出洛京城,對阿娘忌日上的祭祀格外上心,生怕惹惱了大兄。
眼下的大兄,還是滿臉燦爛的少年郎君。
沒有後來的冷冷冰冰,生人勿近,也沒有後來的位高權重,威勢迫人,用阿顧的話說:阿兄戾氣太重。
張曦覺得,她得趁這個時候,好好欺負回去。
既然這麼想,就得這麼做。
這是張曦一向的原則,從不委屈自己。
她還看不清楚東西,但比剛出生那會子已好上許多,至少,離得近還能辨認出大體輪廓,因此,每每大兄一湊近,戳她的臉蛋。
她張口就咬住大兄的手指頭。
第一遭咬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沒牙,之前的想法全部落空,登時就哭了起來,當然,惹來大姐對大兄的一頓訓斥,還有大兄的嫌棄,嫌棄她的口水……
這讓她很有成就感。
後面又學了一招,就是踹人。
還是蠻有力道的。
這是乳母李氏私下裏嘮叨,說她壯得跟牛犢子似的,踢人很痛,她才想到用這一招對付大兄。
現在的這位乳母李氏,瓜子臉,櫻桃嘴,長得極美艷,然而,她沒有一丁兒點印象,應該從未見過這人。
張曦只記得,她是吃胡嫗的奶長大的。
然而,眼下她口不能言,又在行路途中,不好換乳母,況且,她記得,胡嫗總提到她是承和元年夫喪後,被她阿家給賣身,送進宮裏做了奴婢。
要不是因為張曦,她這輩子或許都沒法出宮……
「不許哭。」
又一次被戳中臉蛋,張曦又一次張嘴要嚎哭,卻突然被強硬喝斥,十六七年的積威,讓張曦着實愣了一下,不敢發聲,也噎了一下。
差點喘不上氣。
「阿苟,你就不能長進點,又欺負阿妹。」
大姐這一聲訓斥,簡直是醒神湯,她是奶娃,她怕啥,有大姐在,有阿耶阿娘在旁邊看着呢。
張曦對着大兄翻了個白眼,然後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連大姐抱起她,都哄不住,最後驚動了在裏間屋子商量事情的阿耶阿娘。
「怎麼了,怎麼了?阿眸怎麼又哭了?」張嬰先沖了出來,瞪了眼長子。
張昕只覺得,這妹妹就跟他犯沖,原本期待的阿弟,阿娘口中的阿弟,忽然變成了阿妹,明明阿姐碰她都沒事,但只要他靠近,她就大哭。
「阿耶,阿娘生下來的,為什麼是阿妹,不是阿弟,你看看,我們家都陰盛陽衰,你聽阿娘的,我要聽大姐的,現在又多了一個煩人的妹妹,碰都碰不得。」
「說什麼胡話,我看你是皮癢了。」
張嬰拿起案几上的麈尾,就要朝大兄打去,卻沒抓住大兄,讓大兄機靈地給逃走了,張嬰回頭望了眼候簾而望的妻子,似保證一般,含笑道:「等會兒,等會兒我抓到他,好好收拾他一頓,不許他說胡話。」
話音一落,惹來噗嗤一聲笑。
「阿華,你還不能見風,別在這兒站着,我扶你進去。」張嬰囧着張臉走過去,扶着妻子進屋。
「你啊,就嘴上厲害。」
「是是是,所以為夫還得靠阿華管教孩子,卿卿可一定要保養好身子……」
阿耶這情話說得順溜,連張曦都覺得臉紅。
一家人如此和睦,尤其阿耶聲音中的輕快,是張曦一輩子都不曾聽到過的。
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四章 驟然爆發
( )當張曦眼睛能正常視物時,他們的行程,也抵達到了洛京。
用阿娘的話說,終於能趕上在洛京過冬至了。
她也終於看清了阿娘的模樣,看清了大姐的模樣,可以這麼說,大姐和大兄,都長得像阿娘。
阿娘的容貌,比之當年大兄珍藏的那副美人圖,要更添幾分神韻。
目若剪瞳,似一汪盈盈秋水,清亮靈動,臉似鵝蛋,飽滿豐潤,五官精緻明麗,顧盼垂首間,攪動無盡風華,美不勝收。
對阿娘是好奇。
對阿耶,張曦更多是親近之情,是孺慕之思。
所以,阿耶的一切,張曦都非常留心,第一眼見到阿耶時,除了激動之外,她首先震驚於:阿耶的滿頭青絲。
這一頭青絲,至少讓阿耶看起來,整個人年輕了十歲。
在張曦記憶里,哪怕阿耶姿容俊美,風華冠洛京,更有洛京美大叔的稱號,也掩飾不了阿耶的滿頭白髮。
所以,又稱白髮尚書,或是白髮張郎。
那一年,或者說,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使得阿娘死了,阿姐沒了,阿耶盛年白髮生,阿兄一身戾氣,失了少年人的意氣。
隨着回到洛京,隨着忌日的步步逼近。
張曦越發害怕起來,而且,她還是一個不足三個月的奶娃娃,什麼都做不了,這種無力感,令人感受到,平生未有之絕望。
哪怕之前的毒酒,也沒有這般絕望。
因為,她明白,至少她的死,能換來阿顧的生,能不連累顧雲卿。
可如今,她明明知道有事情要發生,卻什麼也做不了?
張府位於洛水南岸的和惠坊,是張氏當年在京中的舊宅,進城那日,張曦仔細看了一眼,府邸的位置,還是她熟悉的那個位置。
一直未變。
哪怕後來,阿耶權勢滔天,也沒有搬去東城官員所住的里坊。
直接把張府擴建成尚書府,佔領了整個和惠坊。
當年府邸巍峨華麗,卻是一座空府邸,大兄是長年不歸家,她常年住宮裏,阿耶常駐於官衙。
冬月二十三,冬至節。
和惠坊有許多在京的張氏族人,紛紛上門道賀。
阿耶的官職也下來了,給事黃門侍郎,掌管侍奉皇帝起居,負有諫諍之責,兼收納尚書奏章,並有駁回詔令之權。
眼下皇帝年幼,楊太后於年初放逐先帝元後李庶人於瑤光寺。
又聯合輔政大臣尚書令、護軍將軍、彭城王宇文浩,殺掉鎮南大將軍、侍中李澄,接連廢掉吏部尚書鄧修,太尉公、齊王宇文任。
然後,以皇帝生母的身份,臨朝稱制。
這一點上,張曦不得不佩服楊太后,她出身寒門,以一介宮人之身,走到權力中心,臨朝稱制長達二十餘年。
在張曦記憶中,皇帝宇文贊,別說現在還是個孩子,哪怕他年近三十,在太后面前,依舊唯唯喏喏,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冬至日的家宴,很是熱鬧。
至少,張曦一輩子都沒有在這座府里,見到這份熱鬧。躺在傅姆懷裏,看着阿娘、阿耶、阿姐、阿兄的笑臉,鮮活亮麗。
印刻在腦海中,久久不能褪卻。
她仿佛覺得,她是真的重新活過來了。
她那一輩子,有一半的時間,是待在大魏宮裏,連出嫁也是從光華殿嫁入從善坊顧家,而宮裏除了她和楊昭訓倆人,幾乎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大聲笑。
楊昭訓是楊太后最小的內侄女,比她大一歲,倆人一直是死對頭,從小斗到大。
在楊太后跟前,也沒有迴避。
每回吵得楊太后頭痛,氣極後,會把她們倆扔出宮幾天,只是回宮後,倆人又照舊,沒有絲毫收斂,從來互不相讓。
所以,楊太后準備給她們倆的東西,從來都是雙份。
而且是一模一樣,免得她們倆爭吵。
隨着日子的步步逼近,張曦除了晚上,白天都不敢睡覺,連瞌睡都不敢,一旦阿娘離開她的視線,她就開始不安,開始鬧騰。
直到傅姆抱着她到阿娘身側,看見阿娘沒事,她才停歇,不哭不鬧。
「這孩子最近是怎麼了?」
「大約是已經知道認娘了,見不到親娘就着急。」傅姆奉承着笑回道,把孩子遞給伸手過來的夫人華氏手中。
為了不拆傅姆的台。
一到娘親懷裏,張曦就各種樂呵呵,也不顧自己有牙沒牙,趴在娘親懷裏不撒手。
華氏自然也看出女兒的親近,心中也歡喜不已。
她前段時間,私底下還和阿郎抱怨,幼女不親近她,反而與他這個阿耶更親近,阿郎為此笑話她:說她胡亂吃醋,也不看看阿眸還小,哪有兒女不親娘的。
「阿眸今晚別走了,跟阿娘一起睡。」
一聽這話,張曦想也沒有想就樂呵呵地點頭,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只是沒料到,會嚇到娘親。
華氏驚愕了一下,卻只片刻就醒神,緊緊抱着她親了親她的臉蛋,「就你精乖,難怪你阿耶說你人小鬼大,還真什麼都知道。」
臘八那日,阿耶正常上朝,阿兄阿姐正常請安,阿娘正常理着家中庶務。
唯有張曦一人,整個人繃着精神頭,不敢有絲毫放鬆。
然而,這種狀態,持續到天黑,家中也沒有任何異動,中午一家子,還和和氣氣地喝了一頓臘八粥,一起過臘八節。
這種極度緊張一整天下來,令張曦整個人身心疲憊,眼睛到後面都睜不開了,可她不敢閉眼。
「阿眸是不是困了?」華氏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女兒,遣退了僕從,哄着女兒睡覺,也不知怎麼回事,今日自早上起,女兒一直巴着她不鬆手,連傅姆都不讓抱一下。
張曦終竟沒能抵抗住娘親的催眠曲。
在悠悠的哼調聲中,不知不覺昏昏睡去。
再睜開眼時,明亮的燈火,讓張曦打了個寒顫,直到見着娘親,才舒了一口大氣,卻又立即驚呆住了。
阿娘鐵青着一張臉,怒目橫視着阿耶。
阿耶臉上有兩條長長的,用指甲劃開來的血痕,觸目驚心,一看就知是何人所為,張曦沒想到,一直嬌俏的娘親如此剽悍。
「潑婦,你這潑婦……」張嬰氣得頭頂冒煙,卻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是潑婦,總比你不要臉強,總比她那個盪*婦強,你渾身上下,她不就看上你這張臉嘛,反正你也不要了,我今日就毀了你這張臉,我的榻側,可容不得旁人。」
華氏先還強撐着逞凶,說到後面卻是直接跌坐在榻上哭了起來,「她一個寡婦,就這麼喜歡搶別人夫婿,你也就往跟前湊,一對兒奸*夫****,你們想鰥寡湊成一堆,也等我死了再說,我還沒死了,你們就滾到一塊兒去了。」
「我告訴你張嬰,惹急了我,我橫下心,帶着幾個孩子一塊兒死。」
第五章 嚎啕大哭
( )「果然出身卑*賤,一個彭城王還不夠,什麼髒的臭的,都往她那榻上拉,她那榻還有乾淨的地兒,我看你渾身上下都髒得厲害,這哪還是朝廷,這就是個淫*窩,她就是個開樓子的盪*婦……」
「阿華,你夠了。」
張嬰不得不出言喝斥,手扶着連枝燈柱,微微仰頭,闔上了眼,「阿華,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罵我、打我都行,不要再牽涉其他人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萬般錯。
明亮燈火照射下,張曦能看見一滴清淚,從阿耶眼角滲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阿耶真的和楊太后有私情,並讓阿娘發現了。
張曦回過神來,望着成犄角之勢的父母,還有阿娘那恨不之入骨、又傷心欲絕的目光。
大魏皇族宇文氏本是鮮卑人,自塞外入關,雖早已漢化日深,但多少保留了邊塞胡風,進而影響到大魏整個上層社會的風氣。
受自由風氣影響,對女郎的約束少了許多。
本朝開始,女子妒悍,已蔚然成風,上層士族高門,幾乎家家無妾室,戶戶無庶子。
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勸以忌。
意思妒忌的風氣,已在父母姑姊間相互傳授。
甚至有位阿家告誡兒媳:「新婦,大家女,門戶匹敵,何所畏也。」
在那位阿家眼中,兒媳出身大家士族,門戶與夫家相當,理所當然,對夫婿應該沒有畏懼之心。
阿娘出身平原華氏,外祖父任清河太守時,與當地望族張家聯姻,阿耶這一支,雖然子嗣一直不豐,數代單傳,然祖上幾代皆是三品以上高官。
阿耶少有才名,名冠郡縣,兼之姿容俊美,於是讓外祖父相中,妻之以長女。
倆人成親近二十年,夫妻情深,生有三子五女,別說旁無姬妾,家中連伺候的侍女都不曾有。
此刻,張曦心疼阿耶,卻又能理解阿娘。
如果夫婿顧雲卿有別的女人,她大約也會像阿娘一樣發瘋,恨不得毀了一切。
只是張曦還是弄不明白,阿耶也是大家子,又剛回京,怎麼會和楊太后勾*搭到一塊兒去了,在她印象中,楊太后沒有阿娘說的那麼不堪。
掌權二十餘年,沒見她召過男寵。
至於彭城王宇文浩,是楊太后的小叔子,更是楊太后的妹夫……
然而,張曦那一輩子還是能夠隱隱感覺出來,楊太后對阿耶很特別,她脾氣急燥,卻從來沒有見她對阿耶說過一句重話。
還有阿耶那一日三遷的傳奇。
朝中重臣,對阿耶是又恨又敬。
以及……楊太后對她很好,很縱容,連大魏宮裏真正的公主,都輸了她一箭之地。
仔細去想,有許許多多的蛛絲馬跡……
張曦抓耳撓腮之際,卻突然聽得外面僕婦壯着膽子敲了下門,「夫人,郎君,宮裏來了位宦者,要宣郎君進宮。」
「不去。」華氏先喝斥一聲,然後兇狠地望着張嬰,「我告訴你,你今日不許去。」
「宮裏難道就沒有早晚,也不看看時辰,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宣外臣進宮,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乾的醜事。」
「我不去就是了,你說這麼多做什麼。」張嬰心力不濟道,剛才鬧了這麼一場,他現在只想睡一覺,什麼都不想。
更別提,他臉上火辣辣的傷口,也沒法見人。
只是僕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來人說,他是楊中侍,他要面見郎君。」
張嬰一聽,臉色大變,「我這就過去。」
「張嬰。」
聽到華氏氣急敗壞的聲音,張嬰只得停住腳步,解釋道:「我見見這位楊中侍就回來。」
「不許去,你今日要是出了這個門,你就別回來。」
華氏騰地一下,起身攔在張嬰身前,然後,轉身對着門外僕婦喝斥道:「去告訴那個閹堅,郎君歇下了,他趕緊滾回去。」
楊中侍,宮中宦者,中侍是職務,楊是賜姓,他可以說是楊太后跟前第一紅人。
生平最討厭旁人喚他閹豎。
又是個捧高踩低的貨,那是連皇帝宇文贊都敢欺負的人,瞧着阿娘毫無顧忌,張曦心裏都替阿娘捏了一把冷汗。
「你別不可理喻。」
華氏氣勢咄咄道:「我就不可理喻,反正你今日就是不許出這個房門。」
「阿華,你理智一點好不好,怎麼從前就沒發現,你什麼時候開始,也變成了蠻不講理的無知婦人。」
「蠻不講理?無知婦人?」
華氏氣急,唾罵道:「呸,再不濟,也比那盪*婦強,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別想着,在我眼皮子底****。」
「你除這話,就沒別的話了。」張嬰也氣急了,額上青筋爆出,失了往日的儒雅平和,已放棄再和華氏講道理,直接伸手推開她,人就往外走。
華氏不防,摔了一個趑趔,估計都有點懵住了,跌在榻上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張曦一見,卻是急的,絕不能讓阿耶走。
她太了解楊中侍,只要他願意,從來沒有人能趕得上他那股纏勁,既然宮裏要宣阿耶進宮。
只要阿耶見了他。
最後,他一定能纏着阿耶跟他一道兒進宮。
張曦隱隱約約覺得,今晚只要阿耶進了宮,阿娘一定會出事。
絕不能讓阿耶進宮。
阿耶的這副模樣,也不能進宮?
楊太后,不僅脾氣暴躁,而且是個極護犢的性子。
她記得,有一回國舅和劉中書令爭吵,父親去勸架,不小心,讓楊國舅給劃了臉,那位國舅,還是太后親兄長,最後都給貶往黔地蹲了三年。
想到這,張曦滿心着急與恐懼
可要怎麼阻止阿耶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肥胳膊短腿,只能用奶娃的必殺技,哇地一聲,扯着嚎啕大哭起來。
哭泣聲驚天震地,又震耳欲聾。
吵架的夫婦倆,大約這個時候才發覺,小女兒在屋子裏。
哭泣聲近乎喊叫,使得華氏回了神,而已走至門口手扶上門栓的張嬰,也轉回了身,三步並作兩步,趕至床榻前,抱起大聲哭泣的女兒。
「怎麼了?」張嬰急得摸着女兒額頭,沒有異常。
「是不是尿了?」華氏聽得哭聲刺耳,也顧不上自己傷心,上前來瞧女兒。
「不是。」
張嬰摸着尿布是乾的,忙地搖頭,「該是餓了,去叫乳母進來。」
「好好,馬上讓乳母進來。」華氏連連點頭,人就往外走。
只是乳母疾醫都來了一遍,既不願意喝奶,身體也沒有異常,但就是哭得極為傷心,哭聲也極大,夫妻倆怎麼哄都哄不住,頓時束手無策焦心不已。
第六章 各自計量
( )張曦再醒過來時,已是次日黎明時分,昏暗鬥帳內,看着右邊睡着阿耶,左邊手躺着的阿娘,能聽到阿娘細微的呼吸聲。
今日已是臘月初九,過了記憶中的那個忌日。
是不是阿娘就不會死了。
這個認知,令張曦一陣興奮,昨夜裏後面的事,她記不大清楚,因為極度害怕,因為極度恐懼,她只記得,一定要大聲哭。
最後,真真也只記得哭了。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紗窗,映射進青羅帳內,作息向來規律的使華氏睜開了眼,入眼即是小女兒睜大雙眼,左顧右盼,烏黑的眼珠子咕嚕直打轉。
還有……被褥下水漫金山的**。
這哪還能睡?
華氏睡意登時全丟了,索性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女兒肥嘟嘟的臉蛋,「你這小精怪,倒是精神了,折騰了我和阿耶一宿,一大早的還不老實。」忙地喚了傅姆以及婢女進來。
先把張曦遞給傅姆,然後,又把夫婿張嬰喚醒。
大清早的,夫妻倆在一團忙亂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以後,阿眸還是讓她自個兒睡。」張嬰一身中衣從淨室沐浴出來,對着坐在梳妝枱前的華氏說道。
「那丫頭最近格外粘人,到時候你別捨不得,自己慣着她了,壞人都讓我……」話接到一半,華氏似才突然意識到,昨晚倆人吵了架,還沒有和好。
突然咽了聲,冷了臉。
屋子裏氣氛陡然緊張起來,不復剛才輕鬆。
正給華氏梳頭的婢女,手一抖,烏木梳子跌落在地,摔斷成兩瓣,嘭地一聲,打破了一屋凝滯。
不待那婢子下跪請罪,張嬰先開了口,「你下去吧。」
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俯下身撿起斷了的木梳,又朝屋子裏其餘僕從吩咐道:「先都出去,暫時不用你們伺候。」
「唯。」
婢僕們魚貫退下,卻依然有序而出。
「這把梳子你用了十來年,都用慣了,我想想法子把它鑲接好,應該還能接着用。」張嬰對着斷裂口重新合上,心裏琢磨着用什麼材質好,卻聽到一聲輕哼。
華氏直接扭開了頭。
「阿華……」張嬰剛喚了一聲,瞧見華氏直接起身往外走,忙地伸手拉住她。
華氏腳步一頓,轉身背對着他。
張嬰見了,輕嘆了口氣,「木梳斷了尚能接好,我們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難道你真就打算一輩子都不再理我。」
「昨夜裏鬧的動靜有點大,稍晚一點,阿明和阿苟過來請安,若我們還板着個臉不說話,豈不讓孩子們為難。」
一提到孩子,華氏冰冷的臉有所回暖,強硬的態度有所軟和,卻依舊低垂着頭,沒有說話。
只是這神態間的細微變化,夫妻倆同心同德近二十年,哪還看不出來,張嬰扶着華氏重新回到胡椅上坐下,「阿華,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決定辭官,我們一家回清河鄉間,此後,我不再出仕了。」
這話一出,仿若一磅重雷炸在華氏頭頂。
使得華氏猛地抬起頭來,滿眼驚愕地望向張嬰,半響說不出話來。
「無緣無故辭官,怎麼對其他人交待?」有些理由是上不了台面的,別說張家族中那些族老,就是華家,她阿耶也不會贊同的。
張嬰捏了捏眉心,「就說我厭倦官場了。」
「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不成。」
既然下定了決心,理由他早想好了,似也知道華氏的擔心,「曾祖叔與大房的三叔公那裏,我回去後,親自過去請罪,還有岳父那邊,我親自去信解釋。」
「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要你辭官的。」一時間,華氏突然升起一絲內疚與心虛。
男兒志在功名前程,功業抱負。
張嬰身為男子,自是也不例外。
「我知道,」
張嬰淡淡回道:「是我自己想要辭官,等到了鄉間,我們精心給阿明備嫁,過上兩三年,給阿苟娶房新婦,再好好教養阿眸,看着她平安長大。」
「這一輩子,我也知足了。」張嬰緊緊握住華氏的手。
——*——*——
嘩啦啦一片巨響,從殿內傳了出來。
大魏宮中,弘德殿外,楊中侍還未進殿,一聽這聲響,就知道,昨日晌午從太府寺新領上的那套越窯雨過天晴的瓷器又沒了。
從昨夜裏開始,一直憋到今日早朝。
剛才在朝堂上發泄了一通,好幾個人被擼成了白身。
這回了宮,又開始摔東西。
他從楊太后還是宮人的時候,就跟在她身邊,素來了解她脾氣急躁,但他跟了她十來年,從來沒見過,她的情緒這般失控。
哪怕宮中最艱難時,當初面對李庶人的各種刁難,也沒見她這麼喜怒無常。
這一回,卻讓他有些摸不透。
「還不快滾進來。」一聲嬌喝聲傳了出來,聲音清脆又帶着幾分威嚴。
「娘娘。」楊中侍快速進了殿,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碎瓷片,接着便是一位宮裝美婦人,此刻粉面含怒,鳳眼圓瞪。
卻依舊嬌艷逼人,光彩奪目。
「你查到了沒有?」
美婦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國的楊太后。
灼灼目光下,楊侍中硬着頭皮回道:「聽門下省的人說,張侍郎今天告了病假。」
「他生病了?」
「怎麼會生病?他人當時怎麼樣?」
楊太后慌張地抓住楊中侍的手臂,轉爾添了幾分惱怒,「你昨天到底見到他沒有?」
「沒……老奴沒見到人。」
楊中侍顧不得手臂上傳來的疼痛,就地跪下,「老奴有罪,有負娘娘託付,昨晚去張府,正碰上他家小娘子哭鬧得厲害,老奴沒見到張侍郎。」
「你倒也學會了騙孤。」
「老奴是不想娘娘失望。」楊中侍忙地磕頭,甚至不顧地上的碎片,很快額頭就血跡斑斑。
楊太后一見,有些嫌棄地撇開眼,「行了。」
人往貴妃榻上的隱囊上一靠,難得的沉默下來,沒有吭聲,臉色變得昏暗難辨,望着窗外的老梅樹發呆。
連楊中侍招呼宮婢和寺人進來收拾屋子,也沒有理會。
過了許久,才聽到楊太后幽幽說道:「你去,去讓齊太醫到他府上瞧瞧,估計是孩子病了,他家的小娘子……」
突然又沒了聲音,目光突然帶着點兒茫然。
楊中侍見此,心頭微微琢磨了一下,想着太后近來的反常,遂探路式地回道:「老奴雖然沒見到人,但據他家下人說,家中小娘子長得極像張侍郎。」
「果真。」楊太后聲音陡然添了幾分興致,爾後似想到了什麼,又咬牙切齒道:「華令儀那個賤*人,孤沒尋上她,她倒尋孤的晦氣了。」
楊中侍心驚的同時,也暗暗慶幸,自己猜對了。
第七章 各種猜測
( )楊中侍自謂:侍奉楊太后長達十餘年。
在此之前,沒發覺她好男色。
前國舅、前鎮南大將軍、侍中李澄便是洛京聞名的美男子,身長八尺,儀表堂堂,更兼膚色如玉,形貌昳麗。
以美色相惑,以藥酒為媒,做成了一樁風流案。
幾番床榻上鴛鴦交頸,到最後,說殺就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陪着楊太后一路走來,一直覺得,她是女中巾幗,殺伐果斷,連那些鬚眉男兒都不如。
他第一眼見張侍郎時,的確被驚艷到了。
郎君美姿儀,風華世無雙。
然而,同樣的藥酒為媒。
相比於李澄酒醉後的急色與酒醒後的恐慌,張侍郎的表現要顯得平淡許多,也冷靜許多,尤其次日醒來,發覺身旁的楊太后。
只愣神片刻,便從容不迫地穿好衣裳。
「珍娘,我們不該如此。」
那是他頭一回,聽到楊太后的名字,也是頭一回知道楊太后的名字。
「娘娘如果喜歡張家小娘子,不如以給七公主做伴的名義,把小娘子召進宮裏來。」七公主是先帝遺腹女,只有八個月大。
「給七公主做伴?」
楊太后疑惑地望向楊中侍,「孤懶得管那病貓,況且,張家小娘子不足三月,做伴也不合適。」
只聽楊中侍含笑回道:「娘娘,年歲小才好……」
說到後面,一雙滿是算計的眼裏透露出來的意圖,很是明顯。
惹得楊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唾罵了一聲,「你這老貨。」話雖這麼說,卻並未反對,更沒有半分惱怒的意思。
楊中侍最是會察顏觀色,迎合奉承。
既已明了楊太后的心思,自然要一力促成此事。
只是想起張嬰此人,他從門下省走了一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秦州傳來風評甚好,性格剛毅沉穩,有謀略有決斷,怕是不好應付,遂建議道:「這事娘娘也不必親自出面,召張家小娘子進宮的旨意,不如以聖上的名義下發?」
一聽這話,楊太后也想到張嬰對她的刻意迴避,目光微地一沉。
主僕倆竟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處去。
楊太后冷聲道:「就這麼辦,你親自去辦。我今天晚上要見到張家小娘子。」
——*——*——
和惠坊張宅,午後時分,華氏的弟婦衛氏來訪,那一輩子,張曦就沒有見到過外祖家的人,所以格外好奇,懶在華氏懷裏,不願意離開。
大舅母長得嬌小玲瓏,下巴很尖,眼睛細窄,笑起來眯成了一條縫,看着就不大好相處。
早在僕婦通報時,阿耶的臉色就不是很好,尋了藉口去書房,臨走前,還叮囑阿娘,「她的話,你聽聽就好,不要往心裏去。」
華氏卻聽不得這話,嬌嗔了張嬰一眼,「我自會分辨。」
出口的話,多少帶了些許賭氣的成分。
張曦再遲鈍,也瞧出其中的貓膩,昨日阿娘和阿耶吵架,怕是大舅母脫不了干係,在其中摻了一腳。
接下來,阿娘和大舅母的對話,徹底印證了張曦的猜測。
原來大舅母有個庶妹在宮中為妃,所以,昨日大舅母充當了一回耳報神。
「……阿姐性子也真是的,你這樣捅開,傷了姐夫的顏面,也傷了你們之間的情分,虧我還千叮嚀萬囑咐,阿姐就不能忍忍。」
「別說的好聽,事情沒發生在你身上,你站着說話不腰痛。」華氏不滿地瞧了衛氏一眼,問道:「你這巴巴的過來,就為說這話?」
「阿姐,今日早朝,你大弟被停了職。」衛氏說這話時,神情已嚴肅起來。
華氏聽了,心頭也是一驚,「怎麼回事?」
華氏有五個弟弟,唯有大弟在洛京任官,其餘三個弟弟在地方上任職,另有一弟,沒有出仕。
大弟名雄,字伯強,自小精通算術,在度支曹做了十來年的計掾,前年才升至度支尚書一職。
「說是入冬以來各地災情頻發,早朝時,太后問起今歲糧帛收入,你大弟一時沒答上來,當場就給摘了官。」
「阿弟在差事上也太不經心了。」華氏皺着眉頭抱怨了一句。
衛氏笑得有點勉強,「所以你阿弟讓我過來打探打探消息,姐夫好歹在門下省任侍郎,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華氏眼下卻不愛聽這話,只覺得噁心,「真摘官倒不至於,最多停職一段日子罷了。」說到這,微微一頓,又接着道:「阿郎今天沒去朝堂,怎麼給打探,況且,阿郎已經決定辭官了。」
「什麼?」
這回輪到衛氏吃驚了,「阿姐,姐夫前途無限,哪能輕易辭官。」
這話一出,華氏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騰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眼睛發紅盯着衛氏,「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你和阿弟也這麼想?」
「瞧阿姐激動的,阿眸還在你懷裏呢,可別摔了她。」
衛氏這話,立即轉移了華氏的注意力,只見懷裏女兒緊攀住自己,兩眼發直,似被顛簸得厲害了,「阿眸。」
華氏緊張得忙將女兒放平。
張曦一見華氏眼裏的擔心,就知道阿娘誤會了,只得樂呵呵地裂開沒牙的嘴,朝阿娘伸胳膊亮腿,以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阿耶竟然要辭官?
張曦卻是很吃驚,在那一輩子裏,阿耶最後累遷至尚書令、刑國公、鎮國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遙領豫州刺史。
執掌權柄二十餘年。
連聖上宇文贊見了,都得尊稱一聲仲父,張氏黨羽更是遍佈朝野內外。
如今,卻突然要辭官。
張曦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如果阿耶辭官,肯定會回老家清河,如果阿耶和太后真有私情,依照那一輩子,她對楊太后的了解,離開洛京,對阿娘來說,或許是最安全的。
但是……如果阿耶和楊太后真有私情,楊太后會願意接受這樣的局面嗎?
那一輩子印象太過深刻,楊太后對敵人,不僅能夠堅忍,而且極為狠毒,先帝元後李庶人,倆人在先帝朝鬥了十來年。
最後,被她廢為庶人,逼其在瑤光寺出家。
李氏闔族十二歲以上男丁斬首,其餘婦孺全部發配交趾為奴,永世不得返回中州。
還有……她的夫君顧雲卿,要再過七年,才能回洛京。
她聽夫君說過:阿翁顧跋,字文起,原是顧家嫡長子,因執意娶庶族女子為妻,即她的阿家雲氏,被家族放逐離開洛京,失去家族依靠,阿翁憑着個人能力,在無人願意去的江南道上謀了個縣令之職。
七年後,顧文起病逝於任上,雲氏不得已,才攜子扶靈回洛京投靠顧家。
一旦她跟着阿耶阿娘回了清河老家。
那麼,再等七年,她也見不到她的阿顧了。
她還盼着,早日與她的阿顧再續前緣。
第八章 清江水流
( )「好阿眸,不許吃手指頭。」華氏抱着張曦,拿着繡帕給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裏的手指頭。
張曦回過神來,口水已泛濫成災,頓時滿頭黑線。
最近牙床有點癢,她在想阿顧的時候,竟然吃起了手指頭,口水肆意流淌。
她絕不承認,她幹了這樣的事。
於是,在華氏給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後,整個人就往華氏懷裏鑽,又不停地拉扯着有點濕了的衣襟。
鬧得華氏不安生。
華氏原就打算把張曦交給傅姆,帶下去換身衣裳,一見張曦樊着她不鬆手,就朝着衛氏說道:「阿眸的衣襟濕了,我帶阿眸去換身衣裳,弟妹請自便。」
說完,抱起張曦起了身。
只是才剛轉身,就聽衛氏涼涼的聲音傳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約不知道,楊太后是清河東武城人。」
清河東武城,即是清河張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聞消息,華氏當即氣怒攻心,沒有多想,只恨楊太后搶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細想來,怕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蒼蠅自來不叮無縫的蛋。
或許夫君與楊太后早就認識,猜到這種可能,華氏送走弟婦,轉身趕往書房,不過未來得及質問夫君張嬰,就聽到門房傳報:聖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聖旨,來傳旨的是同為給事黃門侍郎的崔亭。
因有宮中宦者及女官在場,崔亭不好明說,只朝着張嬰比了個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勢,這是代表楊中侍。
一見來勢洶洶,當場就要把阿眸帶入宮中。
張嬰哪還想不到原由。
「哪有這麼荒唐的事,眾人都知道,周歲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個月大,怎麼能去宮中給七公主做伴?」
接了聖旨,一回內院,華氏當場就爆發了,聲音極為尖利,說完又怒目瞪視着張嬰,「都是你惹出來的。」
「罷了,我抱着阿眸進宮走一趟,我一定會把孩子帶出來的。」
聽了這話,華氏喉嚨里那句:我不許你去。
頓時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個月不到。
「你別惱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後有時間,我全告訴你。」
張嬰瞧着華氏似憋了一肚子火,處於爆發的邊緣,心中輕嘆了口氣,拉了拉她的衣袖,「我這趟進宮,正好把官辭了,你要找我算帳,以後有的是機會,沒的這會子把自己身體氣壞。」
相比於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張曦得知消息,卻帶着幾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裏的交鋒,她知道要進宮時,已被阿耶抱在懷裏,坐在宮裏帶過來的兩乘馬拉的油軿車內。
阿耶能騎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親自抱着她坐了車。
她期盼進宮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輩子裏的乳母胡嫗。
胡嫗說,她是承和元年進的宮,現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嫗應該在宮裏。
張曦記得,胡嫗說她進宮為婢,一開始去了浣洗局,因為條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兒只活了半歲不到。
如果她能早點尋到胡嫗,或許胡嫗的女兒就不會死。
她不想,胡嫗還像那一輩子裏一樣,提到女兒就傷心流淚。
當初,胡嫗能來她身邊,是因為她缺一個乳母,宮裏宮外,召集了好幾十個乳母,她誰的奶都不願意喝,餓得狠了,哭得連嗓子都啞了,最後闔宮有奶水的婦人都試了一遍。
她只願意喝胡嫗的奶,胡嫗得以從浣洗局調出來,成了她的乳母。
這些都是那一輩子裏,聽胡嫗陸陸續續和她說的。
後來,胡嫗總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貴人,也遺憾,要是能早點遇上她,女兒或許就能活下來。
她不希望,胡嫗這輩子還抱着這個遺憾。
「就這麼不喜歡你乳母?」張嬰瞧着懷裏的女兒垂着眼,臉上有着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嚇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兒的臉蛋。
張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自然不會再傻傻地點頭,只咧着嘴笑,咿咿啞啞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懷裏拱,連口水淌出來,都不去顧及了。
一見女兒的樣子,張嬰堪堪鬆了口氣。
看着笑得無憂無慮,懵懂無知的女兒,剛才一定是他錯覺,或者是他沉鬱的心情影響到了女兒,張嬰拿着手帕替女兒拭去淌出來的口水,含笑說道:「要是不喜歡,讓你阿娘再給你尋一個。」
她咿咿啞啞地回應,至於阿耶怎麼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會咿咿啞啞,發不出其他的聲音。
胡嫗,她是一定要調到自己身邊來的。
然而要怎麼調,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現在才三個多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當然也就不能支使人,這趟進宮,阿耶也定然不會放心把她交給旁人。
張曦瞄了眼,跪坐在車廂角落裏快躬縮成一團,又滿眼巴巴望着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許可以從李氏下手。
近來除了喝奶外,她都不願意讓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討好她。
大魏宮位於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宮殿,華麗的樓宇,一切的記憶又重合了起來,也鮮活起來,從左側嘉豫門入宮。
路過光華殿、明華殿,轉入弘德殿。
張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階下的楊中侍。
這輩子第一回見到宮裏的熟人,一如記憶中,對着她和楊昭訓笑得跟彌勒佛似的笑臉,張曦還真的無法討厭。
「喲,張侍郎也來了,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長得可真好,娘娘一準喜歡。」
張曦剛想咿啞回應一下,卻見阿耶直接冷哼一聲,越過楊中侍,直接往殿內走去,偏還無一人阻攔,後面也再無人跟進來。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來了,坐吧。」上首的楊太后笑着招呼,似沒看到阿耶的黑臉,直接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帶着審視與打量,似在檢驗貨品,又似在尋找什麼。
這樣的目光,令張曦渾身不自在。
「這孩子哪都長得好,就這雙眼睛長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說完,楊太后跪坐下來,「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傾城,何如?」
張嬰一聽這話,抱着張曦的手頓時有些僵硬。
又聽楊太后滿懷追憶的聲音響起,「原來你還記得,我以為就我一個人記着呢。」
第九章 妃色傾城
( )難怪無人守在這大殿,也無人敢進這大殿。
此刻,殿內寂籟無聲,氣氛沉悶得連神經大條的張曦都有點受不住,更別提那些玲瓏剔透的宮人,怕是恨不得自己都隱藏起來才好。
清江水流,妃色傾城。
一聽就是有故事。
阿耶神情尷尬,楊太后的神態,同樣不復一開始的愉悅,而是夾雜着一絲怨念。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知道她那一輩子的表字,出自這一句話。
瞬間,她也明白過來,那一輩子,楊太后總喚她清妃,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小名。
她長得肖似阿耶,唯有一雙眼眸,像極了阿娘,杏眼清澈,似盛有一汪盈盈秋水,透着無邪與嬌憨。
連阿顧也最喜歡她這雙眼睛,說:對着這雙眼睛,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也知道,那是她纏得太緊了,阿顧臉上的無奈。
怕是楊太后,最不喜歡她這雙眼睛了,甫一見面,就說出了嫌棄的話來。
「……你沒忘記就好。」
楊太后先開了口,自己端起了茶碗,「喝茶。」
張嬰看了眼几案上的茶果,搖了搖頭,「我不渴,我這次來……」
「怎麼?我宮裏的東西,你都不敢動了。」
張嬰被打斷了話,一時沒有回話,也沒有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碗。
又聽楊太后道:「放心,真是茶,我這次什麼都沒放,以後也再不會加料了。」
「真加了料,我不捨得你受罪,受罪的還是我。」
這話一出,不僅張嬰變了臉,作為旁觀者的張曦,也驚掉了下巴,她好像聽到什麼了不得的話。
原來,她調戲阿顧的話,都從楊太后這裏學的,眼前楊太后,哪還有她一直以為的端莊謹肅。
但見楊太后直接起了榻,端着茶碗走過來,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碗茶,遞到張嬰面前,「要不你喝我這碗,我剛喝了一口,你總該放心了。」
「珍娘,你別鬧了行不行?讓人看到像什麼樣子?」
張嬰輕喝了一聲,轉開臉語氣極為生硬,「你現在是大魏宮中的太后,皇帝之母,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
「五郎,你的性子一直沒變呀,這世上,就你最正經。」
楊太后略帶嘲諷道,說着重重地放下茶碗,伸手直接從張嬰懷裏搶走張曦,「你是大家子,但我不是呀,我就是一介樵夫之女,當年要不是在姑奈山中清江寺里遇上你,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出姑奈山。」
「那年我第一回下山的時候,看到太守嫁女,燈光與焰火,照亮了整個東武城,我那時候就在想呀,我怎麼就沒一個做太守的阿耶?我的阿耶,為什麼只是姑奈山中一名樵夫?」
「我們既能相遇,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
「士庶之別,有如天壤,這是張家僕從,來我家裏說的一句話,當然,他們帶來不少絹帛與粟米,對我家來說,真的是一筆大財富。」
「可是嬰郎,我不喜歡呀,再華麗的絹帛,再好看的衣裳,都不及你送我的那件妃色羅裙,你送我衣裳的那天,我是真的歡喜,那以後,哪怕有再多再美的新衣裳,都趕不上那時的歡喜。」
「清江水流,妃色傾城。」
「我記得你說過的話,記得清江寺中,你教我認字,教我寫字讀書,我都記着,難道你真的全忘了?」
張嬰的臉色,隨着楊太后的話,由一開始的黑,轉為紅,最後變為煞白,甚至沒再要去搶回楊太后懷裏的女兒,望着楊太后目光,神情複雜,又夾帶了絲絲欠疚,語氣緩和,「珍娘,人要往前看,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如今很好,好好輔佐聖上治理天下,就像我曾和你說過的那些歷史上有名的女子一樣,將來史書留名足以稱後世。」
「你當時和我說那些女子時,可沒料到我會做太后,何況,我不在乎史書留名,我只是不想當寡婦。」楊太后說這話時,眼睛明晃晃地盯着張嬰。
自是沒錯過張嬰明顯噎住的神情。
待在楊太后懷裏的張曦,整個人幾乎處於神遊狀態,以前她沒發現楊太后有這麼多話,她心中的疑問,猜測的真相,進一趟宮,都霍然解開了。
竟真是阿耶欠的情債。
此刻,張曦心中,對阿耶不由升起幾分遷怒。
「……阿眸才三個月,給七公主做玩伴不合適,你收回那道聖旨吧。」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今日把話挑明,我讓阿眸進宮,只是為了讓你有個時常進宮的理由,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捨得,我們的清妃,去給那隻病貓做玩伴。」
楊太后說到這,不管張嬰是怎麼想,低頭逗弄着懷裏的張曦,「是不是呀,清妃。」
張曦知道她該回應,討得楊太后的喜歡,憑着張臉,或許又能像上一輩換一個公主的名號,橫行宮內外。
可此刻,被巨大的真相給震住,她實在提不起精神,整個人焉焉的。
「阿眸這是怎麼了?」張嬰注意到楊太后懷裏耷拉着臉的小女,忙地了起身,滿臉關心。
「是不是要睡覺了?」楊太后自己沒怎麼帶過孩子。
「不會,這丫頭白天精神一向好。」
「我讓人去請御醫過來瞧瞧。」
瞧着楊太后真要叫人去請御醫,張曦只能讓自己活潑起來,先是咧嘴一笑,然後伸着肉乎乎的手,咿咿啞啞地指着外面。
她不想待在這屋子了。
「估計是餓了,讓乳母抱下去餵奶。」張嬰說話時,想伸手接過女兒。
張曦頭一回,不想讓阿耶抱,遂轉開了頭趴在楊太后懷裏,誰知這一無意識的舉動,卻讓楊太后很高興,「我就覺得,這孩子和我親,我讓欽天監挑個好日子,我正式認清妃做義女。」
「不行。」張嬰想也沒想就否定掉,要是真認了義女,阿華還不知會怎麼和他鬧。
楊太后自嘲道:「也對,我一介庶族寒門女,哪配給士族小娘子做義母。」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嬰少不得辯解。
「那你是什麼意思?」
楊太后臉上已染上一層寒意,「張五郎,你不要逼我。從前因身份地位之差別,失去的一切,如今我要憑着身份地位,全部奪回來。」
第十章 被欺負了
( )宮中的浣洗局,張曦只去過一次。
還是因為她長大後,總聽乳母胡嫗提起這個地方,抱着好奇,讓宮裏的女官領着她過去看看,沒什麼新奇,而且裏面忙碌的宮人,個個都木着張蒼白的臉,不似光華殿的宮女明艷。
張曦就再也沒有去過。
她也不記得路,只隱隱記得在千秋門附近。
門前還有一株非常高大粗壯的榆樹。
離她從前所住的光華殿,有很長一段距離,離她此刻所在的弘德殿附近,只怕更遠,並且,她不熟悉路。
出了弘德殿不久,張曦便有點後悔,沒把楊中侍給拉上。
乳母李氏想着討好她,什麼都聽她的,但李氏到底只是張家僕婦,張曦也還不是那一輩子裏驕橫跋扈的清河公主,在宮裏各司各局的總管都能支使着跑腿。
眼下,她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奶娃娃,楊中侍派給她們的女官,明顯不敢自作主張,只帶着她們在弘德殿附近打轉。
張曦恨恨地瞧了眼自己的短腿短手。
恨不得立即長大。
張曦束手無策,正要仰天長嘆時,突然見到一個矮冬瓜出現在視線里,忙地咿咿啞啞喊起來。
「這是誰?」很快一個明黃色身影及一夥內侍走了過來。
周圍的人很快行禮,「參加見陛下。」
包括後知後覺的李氏,也忙抱着襁褓中的張曦落後一步行禮。
至於皇帝宇文贊的問話,為首的女官率先開了口,「回陛下,這是張侍郎家的小娘子。」
「哦,就是母后說召進宮來,給七妹做伴的張氏十六娘。」
宇文贊眼下,還是一個粉嫩可愛的小孩,長得唇紅齒白,眉目精緻,白白胖胖如年畫上招財童子,沒有長大後的陰鬱偏激,兇殘暴虐。
但卻不影響,那些不好的記憶,如潮水般都涌了上來。
不提倆人小時候,在宮裏的恩怨,結下的梁子。
最令她憤怒的一件事,是她和阿顧定親後,他派人把阿顧抓起來,親手在阿顧臉上劃了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哪怕傷口癒合後,看過很多瘍醫,用過許多舒痕膏。
卻依舊留有淺淺的疤痕。
雖然她氣狠時朝着宇文贊的手臂刺了一刀,當場報了仇,可只要想到阿顧受的罪,她仍舊不解氣。
只是這件事連阿耶都責怪她魯莽,阿顧也勸阻她,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從此後,她都不敢讓阿顧單獨進宮。
「……這是要去哪?」
「楊中侍說,小娘子不慣待在屋子裏,讓婢子帶着她們在殿外轉轉。」為首的女官忙回道。
宇文贊眼睛盯着李氏手中的襁褓湊近前,李氏只得忙彎下身,「她眼睛長得好看,但是太小了,怎麼陪七妹玩?」說完,宇文贊瞧着李氏懷裏如白玉一般的奶娃娃,很是漂亮,遂伸手想抱過來。
且不說旁邊的女官和內侍正要開口阻攔。
張曦幾乎想也沒想,伸手就甩了過去。
叭地一聲,很是響亮,很快白胖圓潤的臉上,就留下了紅印。
「陛下!」女官和內侍的話都轉為驚呼,為首的女官,更是回頭怒瞪了眼李氏,「你怎麼照看孩子的?」
李氏嚇得腿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婢子該死。」
驚慌之下,手一滑,張曦直接翻滾掉落到了地面。
所幸離地面近,所幸臘月里襁褓很厚實……但張曦卻覺得憋屈得厲害,她竟然在宇文贊跟前跌了狗啃泥,又連累李氏要受罰,於是扯得嗓子嚎了起來。
哇啦一串串,響徹雲霄。
為首女官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張曦,似才記起楊中侍的叮囑,忙慌張地抱起張曦,遞給李氏,「快哄哄孩子,看看是不是摔到哪裏了,別讓她哭了。」
聽到她的哭聲,宇文贊撥開圍着他的內侍,對着李氏道:「你起來,稚子無知,朕不怪你,快哄着她別哭了。」
頓了頓,又道:「母后不喜歡哭聲。」
「唯。」李氏戰戰兢兢地應了聲,哪怕抱起張曦的手還有些發軟,卻鬆了一口氣,自家小娘子壯實,甩巴掌的那一下肯定很痛,她都以為娘子闖大禍了。
小娘子什麼都不懂,自不會有事,但帶着小娘子的她,一定會被牽連。
不得不說,宇文贊這個時候的性子還很寬和。
他那些姐妹們,看到他都害怕,七妹年紀小,倒不害怕他,但七妹瘦不拉幾,又病歪歪的,唯有眼前的白玉娃娃,長得壯實,連哭聲都精神。
因此,臉上的疼痛消去後,不由升起幾分興趣。
尤其是重回李氏懷裏,不再哭鬧的張曦,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咕嚕直打轉,宇文贊於是又湊上前,這次長記性,離了有一小段距離,「朕知道你是張家十六娘,朕喚你十六兒,朕是三郎,以後我們就算認識了。」
一聽這話,張曦差點翻了個白眼。
她當然知道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是三郎這個稱呼,世上能叫的人,也就那麼幾個而已,更何況,她也不想,和他拉近關係。
甚至今後,都要避着她走。
免得他將來發瘋,又連累了她的阿顧。
「你既是來宮裏給七妹作伴的,朕帶你去七妹的宮裏轉轉。」宇文贊沒忍住,戳了戳張曦的臉蛋,軟乎乎的好玩。
張曦原想再甩一下胳膊,但瞧着周遭的女官內侍,如臨大敵,乳母李氏死死抓着她的手臂讓她無法動彈,只得放棄。
況且,七公主所居住的重華殿,位於陶明園前面,陶樂園直通千秋門,那麼去浣洗局就更近了。
不管怎麼說,她都得去一趟浣洗局。
一旦阿耶辭官,或許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進宮,也是最後一次。
有宇文贊在前面領路,在這宮裏會方便許多。
想到這,張曦決定暫時拋下過去的恩怨,朝着宇文贊,毫不吝嗇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咿咿啞啞喚個不停,又手舞足蹈,表示自己很興奮。
宇文贊見了,心中歡喜,含笑道:「看來十六兒也想去見七妹妹,好,我們這就過去。」
沒想到,這一輩子還得借七公主的光。
張曦待乳母李氏懷裏,跟在宇文贊身後,心裏輕嘆了一聲。
在那一輩子裏,七公主宇文祥,除了充當受氣包,就是個隱形人,和她阿娘秦婕妤一樣,出了名的軟包子,在宮裏誰都能踩一腳。
第十一章 尋找榆樹
( )七公主是遺腹女。
她出生前,正值楊太后和先帝元後李氏鬥法,秦婕妤性子懦弱,李氏看中了這一點,期望秦婕妤能生下一位皇子,然後抱過來,養在自己膝下,增加與楊太后對抗的資本。
還生了廢立之心。
因此,李氏把秦婕妤接到了自己昭陽殿裏待產。
只是棋差一招,楊太后沒有坐以待斃,孩子還沒生下來,就對李氏先發制人下了手,及至李氏被廢,放逐於瑤光寺,秦婕妤的好日子便到了頭。
楊太后還未騰出手來收拾秦婕妤,宮裏那些捧高踩低的宮人,就把重華殿變成了冷宮,連熱茶熱飯都供應不上。
等到楊太后把前朝後宮清洗了一遍,回過來頭,正接到秦婕妤生下一女的好消息,楊太后登即就樂了,為此特地跑到瑤光寺李庶人跟前報了信。
對李庶人好一頓嘲弄。
秦婕妤母女倆的性命,就此留下來。
楊太后留下她們母女,只是為了留下證據,嘲諷李庶人當初的愚蠢。
因此,哪怕七公主生下來身體不好,卻也活了性命,長大成人,並嫁人生子,出嫁前才有封號與封地,而且封地還只是一縣。
但她婚後卻生有兩子一女。
這是後來,令張曦和楊昭訓倆人最羨慕的地方。
她和楊昭訓都沒有生孩子……
「十六兒,你在想什麼?」
一張放大的白麵團出現在自己面前,張曦幾乎本能伸手要推開,卻讓乳母李氏給快速制止,她才發現是宇文贊的大白臉。
所以,張曦直接忽視掉。
抬頭望向殿宇,原來他們已到了重華殿門口。
這會子的重華殿,已如那一輩子一樣衰敗頹廢了,不說門口連個守候的宮人都沒有,就是那張匾額,中間的『華』字已空了。
「十六兒,這是重華殿,我們這就進去看望七妹。」
張曦突然不想進去了。
那一輩子裏,她雖然沒欺負過七公主,但有一陣子楊昭訓在宮裏專門拿七公主出氣,卻是因她之故。
既然不願進去,張曦一轉身背對宇文贊,便開始鬧騰起來,在乳母李氏懷裏,一邊咿呀地叫,一邊伸手指向右側的一條青磚鋪成的路。
一陣呼啦啦的北風吹過,所有人都冷得打了個哆嗦。
待風吹過後,一陣馥香撲鼻而來,「這是什麼香?」
「是梅香,陶樂園的梅花都開了,前兩日太后還說,要開一場梅花宴。」回話的依舊是為首的青衣女官。
一聽這話,張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陶樂園,她要去陶樂園。
於是咧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呀地叫,在乳母李氏懷裏不停地拱來拱去,李氏滿臉無奈,不知這小祖宗,怎麼又鬧起來了。
「十六兒是想去陶樂園?」宇文贊注意到張曦方才的變化,那眼珠子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閃爍,光芒耀眼。
張曦此刻,也顧不上其他,冒着被人當怪物的風險連連點頭。
一見她點頭,旁邊的宮人內侍,都嚇了一跳,唯有宇文贊覺得理所當然一般,「好,朕帶着你去陶樂園。」說完,就雄糾糾地往左側的那條路上走去。
小孩子有很多優點,最容易轉移注意力和最容易唬弄就是其中兩點。
只是宇文贊剛邁了兩步,他身邊的內侍就開口勸阻,「陛下,出來有一段時間了,太后那邊該惦記了。」
青衣女官也忙地出聲附和,「是呀,小娘子出來也有一陣子了,該回去了,不然楊中侍得找人了。」
張曦只瞧着,一提楊中侍,宇文贊的肩膀便垮了下來。紅唇微翹,卻沒有出聲反對,一見此,她不由急了起來,要是宇文贊不過去,她肯定去不了啦。
去不了陶樂園,就沒法去尋浣洗局。
她就不能找胡嫗了。
張曦自是千萬個不願意罷休,用盡了吃奶的勁,咿咿呀呀指着宇文贊剛才要走往的那條青石磚路,整個人就往那個方向撲騰,連李氏都快抱不住她了。
「你們看,十六兒都想去,不然她會哭的。」
自動忽略掉後半句話,沒想到最懂的她的人,竟然是宇文贊。
張曦欲哭無淚,又滿心激動地下決心,只要宇文贊以後不找阿顧的麻煩,其他事情,她都不和他計較了。
配合着宇文贊上演了一場來來回回。
只要往回走,她就大哭,只要往陶樂園去,她就笑呵呵。
最後女官和內侍阻攔不住,只得陪着他們去陶樂園,當然,聰明的女官和內侍,這時候沒忘記派人回去報個信,免得弘德殿那邊找人。
陶樂園的梅花,是宮中的一景,裏面的梅樹,品種比旁的要優良許多,花瓣較大,花香透着一股子清幽。
她曾移植了幾株去光華殿,但沒有一株活下來的。
好似梅花出了陶樂園,就種不活。
陶樂園佔地極大,有幾百畝。
張曦在通往陶樂園的路上,就開始回頭四望,她沒法開口詢問,浣洗局在哪個位置,只能憑着目力,尋找那株高聳入雲的大榆樹。
只是走了好長一段路,經過了無數宮殿樓宇。
她都沒看到那株大榆樹,頓時有點心灰,安靜地待在乳母李氏懷裏,臉上卻多了幾分沮喪,除了那株大榆樹,在她沒法說話的情況下,她找不到其他法子去浣洗局。
「十六兒,陶樂園很快就到了,」
面對宇文贊的逗弄,她忙地回之一笑,咧嘴露出沒牙的口。
「陶樂園的梅花開得可大朵了,等會兒我摘一枝送給你,然後再送一枝給七妹,還有母后,上書房的幾位師傅,他們也喜歡這裏的梅花。」
他去年就送了不少出去,那幾天,好像師傅們對他的功課都寬鬆了許多。
宇文贊頓時心裏多了些盼頭,數着要摘多少枝梅花,數得極起勁,甚至連幾位舅舅和表妹的,他都想到了。
想到表妹……他突然想起大舅舅家的三位表妹,時常會讓母后召進宮裏來。
「十六兒,你是來宮裏給七妹做玩伴的,是不是以後就能長待宮裏了?」
長待宮裏?她不但不會長待宮裏,或許再也不會來宮裏了。
張曦急得毫無主意,喪氣得都不想動彈了。
忽然間,覺得眼前一亮,左手邊,五百米的距離,一撮聳入雲霄的榆樹樹頂,猶不敢相信,張曦怕是自己疲憊時的幻覺,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榆樹,樹頂還在,登時咿呀地歡呼起來。
第十二章 我們回家
( )希望就在眼前。
張曦自然不會放棄。
所以哪怕女官和內侍百般阻撓,她都不願意往回走,執意要過去,不然她就扯着嗓子大哭,可着勁地鬧騰。女官和內侍一邊用眼神譴責着乳母李氏,一邊頭痛不已。
宮裏的皇子不多,但公主卻有好幾位。
包括楊家常進宮的三娘子,沒有一位像眼前這位這樣鬧騰。
偏女官得了楊中侍的叮囑,要好好照看小娘子,說這孩子太后很喜歡。
太后喜歡的含義,她十二分的明白。
就如同楊家的那位三娘子,很得太后喜歡,總說幾個侄女里,唯有三娘長得像自己。
所以,那位三娘子在宮裏,扒了太后養的波斯貓身上的毛,最後反而因嚇了三娘子一跳,那隻碧眼波斯貓被太后下令給一杖打死。
連她們服侍的人都挨了一頓訓:畜生能與人相比?
所幸楊三娘後來沒事。
不然,她們都不知道屍骨埋哪兒去了……
張曦望了眼高大的榆樹,又瞅向門口豎立的牌子,雖然長年讓濕氣浸染,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但隱隱約約還是能看到『浣洗局』三個字。
就是這地兒了。
想着胡嫗就在裏面。
張曦就格外欣喜,躍躍伸手指向門裏,咿呀地喊起來。
「這地方濕氣太重,還是別讓小娘子進去。」青衣女官瞧着李氏抱着張曦要往門口去,忙出言勸阻。
另一邊,宇文贊已讓他的內侍遠遠地抱在懷裏,怎麼都不讓他靠近。
唪唪的搗衣聲,嘩啦的潑水聲,從一牆之隔的院子裏傳出來,聲音此起彼伏,交雜混合而顯得鼎沸熱鬧。
只是這一片雜亂聲中,唯有勞作的聲響,聽不到人說話。
她曾聽胡嫗感嘆過,浣洗局是宮中十六局中,差事最辛苦的地方,稍微有點門路的宮人,都想從這裏調出去。
女官的話,卻並未阻止李氏的腳步,「我家娘子想進去看看。」
這一路下來,李氏算是看明白了,這宮中女官不過瞧着威嚴,卻也怕自家娘子鬧騰,如今小娘子在她懷裏,她何必去在意她們的話。
討得自家娘子歡喜,可比什麼都重要。
邁步進去,很大的一個院子,被分割成好幾大塊,裏面勞作洗衣、浣紗、搗衣、晾衣的宮人,不計其數,忙碌的聲音,一開始沒注意到門口有人,還是主事的宮人出來,看到她們,先掃了眼她們的衣裳裝束,很是吃驚。
接着,看到青衣圓領女官、青衣圓領內侍,還有一道顯眼的明黃色衝過來,登時似受了驚嚇,又忙跪下行禮。
「拜見陛下。」
隨着主事宮人這一聲高喊,整個廣場的宮人都怔愣住了,待緩過神來,紛紛停下手中的勞作,上前行禮。
一時烏壓壓的人群,朝門口湧來。
張曦不得不感謝宇文贊,無意中又幫了她。
她原還想着,這麼大的場子,幾百個人,她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人,這一下子全涌過來,張曦應接不暇地從人群里來來回回掃過。
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看。
「十六兒,你在找什麼?」宇文贊瞧着張曦烏黑如曜石般的眼珠子,望着人群咕碌碌直打轉,遂開口問道。
「這裏都是人,沒有什麼新奇呀!」宇文贊自問自答。
只是瞧着張曦的目光,自始至終,只在人群中打轉,沒有去看那飄揚的輕紗,也沒有放到水井旁的軲轆上,更沒有去留意搗衣的砧板和棒槌。
李氏小聲問道:「小娘子是不是在尋人?」
一聽這話,如同。
張曦興奮地攀着李氏的脖子,連連點頭,甚至心裏下定決定,找到胡嫗,等到胡嫗來到她身邊,她也不讓李氏離開,她以後也不嫌棄李氏身上暗藏的脂粉味了。
「十六兒想尋什麼人,朕幫你找。」宇文贊瞧着張曦點頭,只覺得新奇不已。
是的,他只覺得新奇,覺得張曦渾不像個三月的奶娃娃。
旁人也覺得不像。
但受常識影響,卻沒有這樣高的接受度,無論是女官還是內侍,在張曦連連點頭的那一剎那,齊齊倒抽了口涼氣。
又退後兩步,臉色驚變,望着張曦的目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過,張曦一心只想找到胡嫗,並未留意到。
烏壓壓幾百人,張曦仔仔細細掃了兩遍,卻並未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不在這裏?
不對。
她記得清清楚楚,胡嫗明明說過,她是承和元年進的浣洗局。
怎麼會找不到呢?
張曦又再看了一遍,還是沒有,心裏的着急與沮喪,幾乎沒有掩飾就顯露在了臉上。
「找到了沒?」
宇文贊問完,又抬頭望向主事的宮人,「這個局裏的宮人,是不是都全在這裏了?」
「回……陛下,有兩個病了,有一個請了假。」主事的宮人,大約第一次在宮裏見到真正的主子,一開口說話,都有點膽怯,後面才流利順暢起來。
宇文贊想也沒想,就衝口吩咐,「去,讓那三個人也出來。」
「唯,老奴這就去。」主事的宮人,忙應一聲,幾乎是跑着去喊人的。
雖然她已年過半百,隨着職位的提升,升為一局主事後,早已不做跑腿的活了,但腿腳的靈活,卻不減半分。
幾乎沒等多久。
當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張親切的面龐映入眼帘,張曦只覺得自己眼眶有點兒濕,升起了水霧般的氤氳。
這輩子,她提前找到了胡嫗,提前把胡嫗帶出浣洗局。
那麼胡嫗就不用再經受喪女之痛了。
主事宮人把三人領上前來時,自是沒放過,張曦的目光一直放在胡嫗身上,於是沒多想,就把胡嫗往李氏跟前推了一下。
近在咫尺。
張曦激動地奮力朝胡嫗身上撲去,倒把周遭的人嚇了一大跳,「小娘子。」
「十六兒。」
「張侍郎來了。」
隨着最後一聲呼喊聲響起,張曦扭頭,望着大步走過來的阿耶,心裏更為高興不已,她正要把胡嫗帶走,阿耶就來了,以至於沒留到阿耶眼中的郁色。
「阿眸,我們回家。」張嬰近前從李氏懷裏抱過幼女。
甚至全然不顧幼女咿呀的聲音,轉身就離開。
第十三章 狠下心腸
( )張曦是大哭大鬧,從浣洗局、經陶樂園、出千秋門一路回到和惠坊張府。
到家時,嗓子都徹底啞了。
發不出聲音。
她不明白,那一輩子裏對她千依百順的阿耶,為什麼會罔顧她的意願,她對胡嫗的喜歡,已表現得那麼明顯,阿耶為什麼不替她把人要過來。
不過是浣洗局一大一小兩名宮婢。
那一輩子裏,她連宮裏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隨口一說,阿耶就替她拿到,並讓她送給阿顧。
找到胡嫗時,有多歡喜,離開時,就有多失望。
她先是傷心沒能帶走胡嫗,在不能開口說話的情況下,只能通過哭鬧來表達自己的意願,只是出生以來,她的哭鬧,頭一回失去了作用。
後來,卻是傷心阿耶的冷淡,她哭得那樣厲害,阿耶似沒看到一般,板着張嚇人的臉……
回到張府,早已得了消息候在二門上的華氏,忙地伸手從夫君張嬰手中接過孩子,卻聽到夫君叮囑,很是急切,「估計傷了喉嚨,趕緊讓府里的疾醫瞧一瞧。」
「到底怎麼回事?阿眸向來乖覺懂事,怎麼就哭成這樣了?」華氏望着奄奄一息,似已昏過去的女兒阿眸,心疼不已。
哪怕此刻昏了過去,還有陣陣嘆息聲傳來。
才多大的孩子,竟然會傷心成這樣。
平日在家,尤其和阿苟在一起,也常有哭鬧,但華氏看得很清楚,女兒那全是為了氣長兄,有一多半是在乾嚎。
哪裏像這一回,數九寒天,哭得臉上淚痕斑斑,頭髮和襁褓全濕了,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華氏擔心這忽冷忽熱,容易讓孩子受凍,急忙進了屋,親自給孩子拭去身上的汗,又換了身乾爽的衣服,想起那幾個夭折的孩子,着實擔心。
之後把孩子抱在懷裏,都不願意假手傅姆及婢僕。
華氏懸了半夜的心,後半夜,果然發起了燒。
「……你看你幹的好事,進一趟宮,孩子就燒成這樣了。」迷迷糊糊中,張曦只覺得好似置身於一個大火爐中,四周滾燙得厲害,來來回回,搖搖晃晃……還有耳畔那略帶氣急敗壞的責備聲,又顯得格外溫柔與親切。
熟悉的蘇合香味道。
令人忍不住靠近。
「要是阿眸出了事,我跟你沒完。」華氏瞧着張嬰抱着幼女在房裏轉來轉去地哄着,額頭上的溫度卻一直不曾降下去,急得都快要哭了。
連枝燈火下,張嬰臉上帶有幾分自責。
尤其聽到小女發出哼哼哧哧的悶聲,都不由自主往懷裏摟緊幾分,生怕有失,心裏多多少少有幾分後悔,今日太過衝動,被怒氣沖昏了頭腦。
他不想再進那個宮,也不願意與宮裏再有瓜葛。
更何況,只是浣洗局中的一名宮婢,他實在不明白,小女兒怎麼會突然去了那裏,還喜歡上那裏的人了。
宮裏的那些女官內侍就更可恨,竟傳出,阿眸是怪物、妖精的閒言風語。
沒聽過生而有靈嗎?
那是前世有慧根之人,非凡夫俗子可比擬,自己沒見識就罷了,一幫蠢貨倒做起了長舌婦的行當。
一個將將要滿三個月的奶娃娃,不過稍顯聰慧些,不會說話,只會哭鬧,竟讓他們說成的妖怪附身。
還有珍娘……
腦海中閃過那張過於猙獰的俏臉,早已不是當初,姑奈山中的少女,脫去了天真與稚嫩,變得張揚和成熟。
自從上次入宮後,張嬰已能夠感覺出來。
她的那些話,不只是嘴上說說,她真的會那麼做。
他身後有妻兒,有張氏一族,有清河張氏的累世名望。
——*——*——
大魏宮中,弘德殿內。
楊中侍剛讓內侍端上來的,擺放整齊,分門別類,高高堆起的奏章,嘩啦一串響,讓楊太后伸手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全掃落到地面。
「你說,我對他還不夠好嗎?」楊太后咄咄逼問,一對長眉入鬢,面龐緋紅。
「功名前程,官位爵祿,孤現在都能給,他卻不要,他要辭官,要帶華氏那個賤人回清河,回東武城,回姑奈山。」
「那我這些年,又算什麼。」
說到這兒,楊太后突然氣極反樂,傷極反笑,「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孤不舒心,誰也別想舒心。」
殿內靜悄悄的,獸爐中沉香裊裊升起。
楊中侍早已嚇得匍匐在地,聽了這番話,暗自慶幸有上次的經驗,張侍郎來一趟,倆人不歡而散,太后心情極為糟糕,怒氣衝天。
所以,一開始他就遣退了殿中侍候的閒雜人等,留下的都是心腹。
「娘娘,老奴倒是有一法子。」旁人皆不敢動,楊中侍突然出了聲。
他素來有智多星的外號,楊太后目光果然轉到他身上,「說。」
楊中侍伸手對着自己脖子,比了個殺頭的手勢,「既有人作祟,娘娘不如直接結果了她,只要張侍郎成了鰥夫,沒了個礙眼的,就沒人在中間阻止娘娘和侍郎了。」
只是話音一落,卻聽楊太后喝斥了一聲,「蠢貨。」
鄙夷的目光望向楊中侍,那眼神,仿佛真像在看蠢貨。
到底是自己身邊人。
片刻,又解釋道:「你覺得李庶人,當初孤把她一刀殺了,會比她如今待在瑤光寺里還痛苦?留着她,還能逗個樂子呢。」
「這些士族女,最在乎的不就是顏面和骨氣嘛?」
「孤如今就要折了她們的顏面,打碎她們的骨頭。」
楊中侍瞧着楊太后面色凌厲起來,眼神越發幽黑,忙附和,「娘娘說的是,是老奴想差了。」
楊太后輕哼了一聲,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頭,呢喃道:「李庶人在瑤光寺,大約也太寂寞了,孤得想想法子,讓她們做成堆才好。」
沉吟片刻,卻對楊中侍招了招手,「你立即去一趟御史台,告訴朱俊,讓他好好查一下,張家,尤其是華家,出仕子弟中違法犯紀的事,限三日內,全部遞到孤的案頭。」
「不然,就讓他騰地方。」楊太后微眯了眼,掩去了眼中那一股子狠勁。
朱俊和她一樣,出身寒門,是她一手提撥上來,出任御史中丞一職,掌管整個御史台。
自從廢了李庶人,她覺得御史台很好用。
既然好用,她就得用自己的人。
所以,她把整個御史台都換成由寒門子弟充任。
第十四章 飛短流長
( )「阿苟,你跟人打架了。」
七郎張昕一從外面回來,就讓阿姐張昑給逮了個正着,用衣袖來遮臉都已經來不及了,「阿姐,你怎麼過來了?」
他還想着悄沒聲息地回到自己院子裏,讓傅姆陳氏偷偷給他消除一下臉上的傷口。
不想,這個時候,阿姐會在他的院子裏。
阿姐素來是個大嘴巴,又好管閒事,看來是瞞不住了,張昕忍不住哀聲嘆氣,連連呻吟幾聲。
「到底怎麼回事?」
八娘張昑近前,精緻的眉眼微蹙,手指頭剛一碰上張昕腫起來的顴骨,就見張昕忙不迭地閃躲,「阿姐,痛呢,求你可別戳了。」
「知道痛,還和人打架,阿耶送你進國子監,是讓你去打架的不成。」八娘張昑張口就訓斥了一頓,然嘴上這麼說,卻不忘揪着阿弟往屋子裏走。
一邊吩咐婢女打熱水,拿擦傷膏,一邊又遣人去請府里的瘍醫。
「阿姐,拜託你了,這事別讓阿耶阿娘知道。」
一聽要請瘍醫,張昕青青紫紫的臉龐上,立馬掛起了一抹討好的笑容。
「想讓我瞞着也行,」
張昑沒有拒絕,而是笑眯眯引誘道:「不過,如果要我幫你在阿耶阿娘跟前打掩護,你就得老實告訴我,為什麼打架?」
「要是不實,你該知道,阿耶的戒尺可不長眼的。」
說完,張昑還不忘威脅一番。
張昕只覺得無比悲催,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真是怕了你,都告訴你還不行。」
「今日楊繼宗和宇文安在國子監說阿妹壞話,說阿妹是怪物妖精轉世,我帶着阿固,把他們倆揍了一頓。」楊繼宗是楊國舅的次子,楊太后內侄。
宇文安是尚書令、護軍將軍、彭城王宇文浩長子。
張昕口中的阿固,則指賀若隆,小名阿固,比他小六歲,算是他的遠房表弟,兩人的祖母,是堂姊妹關係,都出身清河崔氏。
他沒說,四個人的口角之爭,發展成肢體衝突,最後引發了一場混戰,又分成兩派,變成了寒門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大戰。
約戰的地點,也從國子監轉移到長秋寺里。
當時可說好了,誰要是把打架的事說出來,誰就是烏龜王八蛋。
更何況,他的阿妹,可不許外人胡說八道。
雖然最後他受了點傷,但也把楊繼宗和宇文安直接揍趴了,揍得他們不得不改了口。
「一群混帳,不積口德。」幾乎阿弟張昕的話音一落,張昑就生出同仇敵愾之感,張嘴唾罵了一句。
只是瞅着阿弟一張似開了顏料鋪子的臉,看不出絲毫俊美的痕跡,不由多了幾分懷疑,「阿苟,就你這張豬頭臉,你真打贏了?」
「當然。」
張昕回答得乾脆響亮,身為男兒,戰鬥力可不容許質疑,哪怕是他的親阿姐也不行,「你不信,去問問楊家大娘子,就知道楊繼宗的慘樣了。」
楊家大娘子,即楊國舅長女,名昭容。
他知道,阿姐張昑回京後,在一次賞花會上,見過楊大娘子一面,印象不錯,和婉嫻靜,觀之溫柔可親,還私下裏嘀咕了一句,「歹竹出好筍。」
——*——*——
且說,張嬰和華氏因小女兒張曦一場病,心力交猝,又有大女兒張昑幫忙遮掩,倒沒有發現兒子張昕在外面打了架,還受了傷。
自清晨退了燒,小女兒卻是一副病焉焉的模樣,惹得夫婦倆心疼不已。
張嬰遣人往門下省遞了休假條,又提交了辭呈。
一開始,張曦是打定主意,不吃不喝,可後來,瞧着耶娘急得嘴上冒泡,請醫拜神鬧得陣勢很大,心裏又十分過意不去。
於她來說,胡嫗是她那一輩子裏的乳母,但對於阿耶來說,眼下僅是宮中不起眼的宮婢。
到底是自己親耶娘,自來疏不間親。
只得放棄這個法子。
縱然想通了,張曦卻依舊生阿耶的氣,開始喝奶後,粘着阿娘不鬆手,連阿耶要抱一下,都不願意直鬧脾氣。
惹得華氏笑道:「病一場,倒轉了性。」
又笑話夫婿張嬰,「可見阿郎昨日把咱們阿眸得罪狠了,都不理你了。」
張嬰渾不在意,笑呵呵地從華氏手中抱過孩子,「有氣性才好,將來長大了我們阿眸才不會受欺負。」
阿眸鬧騰起來,他反而更開心,至少比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好。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面對這樣的阿耶,張曦實在沒折,瞅着耶娘笑顏燦爛,她心裏暖融融的,氣氛格外溫馨,或許回清河老家也不錯,沒了權勢,還有家人。
只是走之前,她還是想幫幫胡嫗,報那一輩子,一年哺育之恩,二十三年守護之情。
可看到自己的細胳膊短腿,張曦心中又升起一股絕望。
在她還沒有想到法子前,一夕之間,關於她的謠言已滿天飛。
張嬰和華氏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彼時,八娘張昑已和人發生了幾番口角,七郎張昕又打了好幾架。
華氏氣得砸碎了兩個瑪瑙手鐲。
張嬰召集府里的的幕僚,臉色陰沉地進了書房。
「……郎主辭官,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讓你們來,是要商議,怎麼平息謠言,不是來討論我是不是該辭官。」張嬰冷着張臉,打斷了身穿姜色襴袍文士的話。
在座眾人靜默片刻,張嬰左下首位置,幕僚穆行壯着膽子提醒道:「郎主,消息的源頭,是從宮裏傳出來的。」
「解鈴還需系鈴人,杜絕了源頭,才能解決根本。」
張嬰一聽,眉頭皺得都能夾死一隻蒼蠅了,「就沒有其他法子?」問完,神情嚴肅地抬頭望向下首坐着的六位幕僚文士,眼裏帶着質疑。
「法子倒有一個,就是沒有老穆說的那般管用。」一位中年人斟酌着開了口,他名喚陳義,和穆行倆人出自張家部曲,跟着張嬰最久。
「你先說說看。」
「某的法子,還得郎君去請長秋寺里的主持竺可琳,竺法師出面。」
陳義知道張家和長秋寺的淵源,所以才敢說這話。
張家前任老郎主張榮任洛陽令時,曾與竺可琳常常聚在一起,談論玄佛儒道,倆人相交莫逆。
士林中人,送給他們倆一個『張竺』的雅稱。
第十五章 風聲泄露
( )張嬰採納了幕僚陳義的提議。
長秋寺里的竺可琳法師,是洛京聞名的高僧,精通佛道玄儒,他本身德高望重,加之佛學造詣很深,信眾非常廣,以至於長秋寺香火鼎盛,香客如雲。
因此,張嬰希望由他出面,借他金口,幫小女兒說一句話。
平息洛京城中傳揚紛紛的謠言。
張嬰先親自去見了竺法師一面,恰巧次日有一場大法會,由竺法師親自講授《般若經》,參加的人皆是京中名流。
於是,第二日一大早,張嬰給兒子張昕多配了兩個通武藝的僕從,送他去國子監,才和華氏乘坐牛車帶着兩個女兒往內城長秋寺里去。
「你真的都說好了?」車上華氏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說起來,她也是竺法師的信眾,所以有些不敢相信,在她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竺法師,願意按照夫君編的話對外替小女兒張曦正名。
畢竟張嬰編的那番話,她聽了都私以為太假了。
「當然,都說妥當了,我做事你還不信,儘管放寬心。」
張嬰安撫華氏一番,摸了摸小女兒因病一場明顯瘦下來的臉蛋,有些心疼,「阿眸,你一向聰慧,等會兒到竺法師面前,記得機靈點。」
「人多也不要怯場。」
張曦聽了,心裏不由吐糟:她才不會怯場,那一輩子裏,她連上朝的太極殿都去過,當時底下站着的,可是整個大魏朝的國之砥柱。
只是她知道,那日在宮中的出格表現,給自己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也讓阿耶阿娘操碎了心,又累及阿姐和阿兄,所以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在阿耶碰她臉蛋的時候,咿呀兩聲,卻不敢再點頭或搖頭了。
這是一個名能成人,亦能毀人的時代。
她不能背上怪物妖精的名聲。
阿耶阿娘也不會眼睜睜看她背負這樣的名聲,甚至斷了活路。
長秋寺的法堂很大,內可容坐千餘人。
張曦他們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到場了,要知道時辰還早,離法會開始還有一個時辰,由此可見,竺法師的法會在洛京有多受歡迎。
「喲,你們也過來了,這就你們家那位…………」
迎面一位穿得花團錦簇的婦人,很是誇張地打招呼,恨不得全場的人都能聽到,然後話說到一半,眼裏的畏懼之色格外明顯,神態中更帶着退避三舍的架式,「你們怎麼還敢帶她出門。」
說着,還揮了揮手中的絹帕,似擔心沾惹了晦氣一般。
全場的人都往這兒看,有畏懼的、有嫌棄的,當然免不得有好奇的,八娘張昑氣得臉鼓鼓的,華氏臉色陰沉能滴水,「我女兒不過聰慧些,這世道,連蠢人都能滿大街跑,她一個正常孩子怎麼就不能出門了。」
那婦人先還愣了一下,聽到旁邊有人發笑,才發覺華氏是在罵她,一下子氣沖沖地道:「你說誰呢?」
「誰接話,就說誰。」
「你……」
張嬰一把攔在前面,「秦夫人,這是竺法師的法會,不是吵架的地方。」
婦人不是旁人,正是楊國舅的妻子秦氏,出身市井。
稱其為夫人,不過是面子上的尊稱。
楊家發跡後,楊太后看不上這位大嫂,幾次要兄長休妻,另聘高門貴女,只因秦氏生了兩男三女,極得楊老太太喜歡,因着楊老太太的阻攔,最後才作罷。
楊太后給家裏一位兄長兩位弟弟封了爵位,兩位弟婦都封了鄉君的誥命,楊家闔門女着,唯獨漏掉了這位大嫂秦氏。
偏秦氏不自知,來京後,一心學起了高門士族家婦人的作派。
希望楊太后對她改觀。
殊不知,西施效顰,邯鄲學步,身上的那副浮誇與做作,漸漸淪為京中的一大笑柄。
那一輩子裏,秦氏就是楊昭訓的軟脅,碰不得。
一碰,楊昭訓就跟炸了毛的貓一般,反應格外激烈。
且說張嬰這一出面,秦氏口中的那個你,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旁的話來,張嬰見她呆怔站在那裏,掩去眼中的厭惡,攜妻女去預定的位置上坐着。
原本想看好戲的人,一個個暗暗稱奇。
秦氏仗着楊家,這半年多來橫行洛京貴婦圈,什麼時候這麼認慫了。
旁人不知秦氏,秦氏卻自己心裏發憷,近來,夫君楊鐵柱可與她交待過:碰上華夫人她怎麼鬧騰都行,說不定還能討楊太后的歡喜,高興起來,賜她一個誥命。
但碰上張侍郎,可不能起衝突。
所以,才有了剛才一幕。
張嬰挺身護住妻女,也贏得了一眾目光,不乏有好事者,讚嘆華氏好命,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又出身大家等。
秦氏一聽,陡然冷笑一聲,「華家怎麼了?」
「平原華氏是望族,難道還比趙郡李氏顯赫,李家當初一後、兩公、三將軍、五開府,方伯十餘人,現在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誰知道華家,會不會是下一個李家。」
這話一出,四周都噤了聲,華令儀氣得身子發抖,想懟回去,自兩漢起,外戚之家鮮少有善終者,卻讓張嬰給攔住了,輕聲道:「不過一介市井之徒,驟然得勢,和她計較,沒的辱沒了身份,徒添笑爾。」
「我氣不過。」華令儀咬牙切齒道。
「今日我們是為阿眸的事來的。」張嬰說道,又望向大女兒張昑,「阿明也別生氣了,瞧阿眸笑得多好。」說着,伸手來抱華氏懷裏張牙舞爪的小女兒。
張曦卻不願意,攀着阿娘的脖子,不願意鬆手。
她笑是因為她想哄阿娘和阿姐。
並且,聽了秦氏的話,她心裏也微微咯噔了一下,平原華氏也是士族中有名望的大族,然而,那一輩子裏,她卻沒見過外祖家的人。
秦氏人蠢,但她是楊家人,消息往往是最靈通的。
那麼毫無疑問,楊太后沒有動阿娘,卻打算對華家出手了。
張曦能想到這一點,浸淫官場數十年,又對楊太后有所了解的張嬰,同樣也想到了,整個人似往寒冰窟里走了一遭,渾身冒冷氣。
直到竺法師過來法堂,才回過神。
第十六章 與佛有緣
( )「……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靈慧天成,且與我佛有緣。」
隨着竺法師渾厚的聲音響遍全場,法堂內,眾生相,神色各異,卻無人發出質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靈慧天成,從竺法師口中說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獨有質疑的兩人。
張嬰卻只敢在心裏納悶:他可沒讓法師說,後面那一句與佛有緣,他來請竺法師幫忙,是要為女兒正名,可沒想過要送女兒入佛門。
躺在竺法師懷裏的張曦,她還說不了話。
與我佛有緣,是什麼鬼東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輩子裏,她是儘量避而遠之。
張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師灰白的鬍鬚,這老禿驢,最喜歡度人出家了,那一輩子裏,總說阿顧有佛心,勸阿顧出家為僧。
把她氣得,差點要一把火燒了長秋寺。
還是阿顧玩笑似的說了句:阿眸,紅塵中有你這個牽畔,我六根未淨,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當時,聽得心頭甜滋滋的,才讓長秋寺逃過了一劫。
沒想到兜兜轉轉,如今,老禿驢竟說,她與佛有緣,也不怕西方如來佛祖氣得跑到中土來揍他一頓。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與佛有緣,而且,這輩子,她要從一開始,就杜絕阿顧與寺院接觸,與這老禿驢接觸。
「這孩子與佛有緣,讓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時間,受梵音佛語洗滌,使得將來不為聰明所誤,佑得此生平安喜樂。」
後面這句話,說到張嬰和華氏的心坎里去了,他們也盼着女兒一生平安喜樂。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時間,華氏一想到女兒尚小,就不願意。
張嬰也不願意,然眾目睽睽之下,卻又有那一句不為聰明所誤,他也擔心,聰明太過,慧極必傷。於是勉強點頭答應,「既然法師這麼說,年後,就讓阿眸住到寺里來。」
先拖一拖再說。
竺法師看了眼張嬰,哪裏還不明白他的打算,心裏微微嘆息一聲,他是真看出這孩子與佛有緣。
第一眼,好似看到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無的佛光籠罩。
似冥冥中與佛門有牽涉,感受到了一種無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該信他的人,卻不信他。
罷了,凡事不可強求。
「也好。」竺法師把孩子遞了出來,張嬰忙地伸手抱過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師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張曦重新回到阿娘懷裏,才舒了一口氣。
她再也不要見這老禿驢了。
受梵音佛語洗滌?
笑話,她那一輩子裏,常聽阿顧誦經,可阿顧那樣好聽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覺的她,直接在法會上睡了過去。
張曦再醒過來時,上午的法會已經散場,阿耶阿娘帶着阿姐在大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邊的傅姆抱起張曦,先給她端了尿,一邊讓李氏給餵奶,一邊派個小婢女去大齋堂那邊說一聲。
等吃飽喝足了,阿耶阿娘他們還沒有回來。
張曦卻不願意再待在這客房,於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來。
長秋寺不比大魏宮,她對長秋寺極熟,閉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過來一趟,她想去寺院後面的經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樹。
六年後的暮春時節,她將與阿顧在桑葉樹下初遇。
傻傻地遞給她一捧紫紅色桑葚,還有那一雙染了烏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樹而髒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覺還要等很久。
她從來沒有離開阿顧這麼長時間,張曦心裏嘆息一聲,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樹。
是否茂盛茁壯依舊?
相比於客舍與供養塔的人來人往,經幢前的人很少,也極為偏僻安靜。
經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經文,起宣傳的作用,尤其長秋寺里《盤若經》的刻版,出自前朝書法大家之手。
不僅令天下高僧前來觀瞻,也時時有士林中的書法愛好者,前來觀摩拓印。
那一輩子裏,阿顧就對這上面的書法,很是痴迷。
哪怕後來阿顧未及弱冠,書畫雙絕的名號,已響徹天下,但每每來一趟經幢,他仍舊覺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穫……
一行人來到經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黃褐色軀幹的高大桑樹,而是樹底下坐着的光頭小和尚。
仰頭望天,兩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掛着小葉檀佛珠,應該不是普通的小沙彌。
一張臉如同白玉般精緻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雙眼,沒有神采,仿佛木頭人,張曦他們一行人走近,他沒有動。
張曦咿咿呀呀叫了幾聲,他也沒反應。
坐在樹根下,一動不動如泥塑石雕。
只一會兒,張曦就失去了耐心,一介陌生人而已,於是伸手摸了摸入冬後葉子全掉落的桑樹,覺得無比的熟悉親切。
頓時間,心頭一陣暖烘烘的,通體舒暢。
以至於傅姆怕她凍着,幾次收回她的手,她都不願意,咿呀直喊叫,不顧寒風凜冽,雙手抱着樹幹不撒手。
一離開桑樹,夠不着,她就有哭的架式。
傅姆只覺得哭笑不得,小娘子是又喜歡上這株樹了?
她滿臉無奈何地望了眼旁邊的李氏,李氏回之一臉莫可奈何,心裏也納罕:怎麼自家小娘子這麼喜歡樹。
上回在宮裏,也摸了一下浣洗局前面的那株榆樹。
李氏心裏已打算向郎主夫人建議,在屋子裏多放幾株盆栽。
「哎喲,淨空,你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突然一個年青的小沙彌跑了進來,抱起樹根下的小和尚。
張曦才發現,那個小和尚挺小的,看着才三四歲。
此刻突然被抱起來,也沒有丁點兒反應,不會是個傻的吧?
那個小沙彌似才看到她們,忙行佛禮道:「驚擾各位了,你們怎麼來這裏了?」他一眼就認出張曦,「張家人正在找小娘子,你們也早點回吧。」
「多謝提醒,我們這就回了。」傅姆回之一禮。
小沙彌沒有多停留,抱着小和尚往外走,嘴裏還不忘念叨,「不是和你說過許多次,現在外面冷,不許往外亂跑,怎麼就不聽。」
「哎,和你說也白說,你就是個傻子,偏法師說你有佛心,還收你為徒……」
第十七章 不背污名
( )這是竺法師的徒弟?
徒留張曦一行人驚愕不已。
別說小沙彌嘴裏言明小和尚是傻子,就是傅姆和李氏等常帶孩子的人,剛才也瞧出來了,那小和尚的確不同於常人。
而張曦驚愕之餘,卻不由心裏嗤笑:估計老禿驢,又開始騙人了,傻子都能讓他說有佛心。
張曦無比慶幸,那一輩子裏,阿顧沒有讓老禿驢給騙去,收為徒弟,不然得和傻子混成同門師兄弟了。
只是那一輩子裏,她沒聽過竺法師有徒弟。
張曦皺了下眉頭。
不曾存在的人出現了,張曦心底里有些不踏實……
因華氏是竺法師的信眾,下午的經誕課,他們一家也依舊參加了,相比於早上進法堂的冷清,這回上前和華氏攀談及打招呼的人多了起來。
甚至還有人摸摸張曦的發頂,好似能蹭點神光一般。
張曦不想表現出異常,整個人都焉焉的。
接着,下午又睡了一覺,似把今天的覺都睡完了。
直到坐上回家的牛車,張曦才醒過來,倒惹得華氏有點擔心,「這麼個睡法,別到晚上,又睡不着鬧騰。」
「你什麼時候見過她夜裏鬧騰了。」張嬰一點不擔心。
「我看阿妹是把竺法師的講經課,當成了催眠。」
八娘張昑的話音剛落,張曦歡喜得整個人往阿姐懷裏撲騰,果然是:知我者,阿姐也。
華氏連着喊了兩聲慢點。
張昑忙不迭地伸手接過妹妹,「看來阿妹聽懂了我的話。」
「別胡說,她哪裏知道,我今日算是看出來了,阿眸只是對聲音比較敏感些。」要不然,往常白天不睡覺,精神很好,一聽竺法師講佛經,就開始嗑睡。
「我也這樣想。」張嬰含笑附和妻子一聲,臉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回府,剛下車,門房老杜急跑過來稟報:「郎主,夫人,六房的張大夫過來了。」
「他?來多久了?」
張嬰點點頭,似在預料之中,老杜口中的張大夫,是指十三叔張騰,出自清河張氏六房,是六曾祖叔的孫子,現任諫議大夫,從四品。
所以,稱其為張大夫。
「有兩刻鐘左右,穆主薄在延客廳陪着。」
「知道了,我馬上過來。」
張嬰說完,回頭看了眼華氏,瞧出她眼中的擔心,遂笑了笑,「晚食你們娘兒幾個一起吃,不用等我,見了十三叔,我還得和老穆幾個去書房商量點事情。」
然後,人直接往延客廳走去。
穿過蕭牆,張嬰一張臉驀地沉了下來,不複方才的輕鬆,抵達延客廳台階時,伸手捏了捏眉心,收拾起情緒,才邁步往廳內走去。
「郎主回來了。」穆行一見張嬰進屋,忙地出聲,打破屋子裏沉悶的氣氛。
張嬰一進大廳,就瞧見坐在上首位置,黑着張臉的十三叔張騰,快速走了兩步,喊聲阿叔,行了揖禮,「侄兒這兩日正要去找您,不想您老先過來了。」
「你把什麼都幹了,才想起去找老夫,是不是有點遲了。」張騰身上還穿着絳色朝服,頭戴頂梁冠,說話時,山羊鬍須一顫一抖,可見情緒之激動。
「你最好能給老夫說個一二三出來,要不老夫今日饒不了你。」
天色已暗,屋子裏已點起了連枝燈。
張騰跪坐在上首,張嬰卻依舊站着,神色很冷靜,似絲毫不受張騰的情緒所影響,對穆行使得了眼色,遣退了屋子裏婢僕,才緩緩道:「阿叔,二十年前,我就與楊太后相識。」
「十七年前,阿娘派人給楊家送去了許多布帛粟黍,令楊父一個月以內嫁女,並說了句:士庶之別,有如天壤。」
「我若還在朝中為官,到時候反而會連累你們的。」
張騰的怒氣,早在張嬰說出第一句話時,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只餘下震驚與心驚,脫口問道:「這麼說,近來有些傳言是真的?」
張嬰頷了下首,卻不欲多說,「阿叔是在傅叔那兒看到我的摺子的。」
看來,他遞的那道辭呈應該還壓在門下省,應是遞到御前,讓楊中侍給打了回來。
門下省六位侍中,傅侍中出身清河傅家,傅氏與張氏世代聯姻,有通家之好,如果他沒猜錯,大約是傅悅透出來的消息。
「是呀。」
張騰臉上多了幾分尷尬,想起那些傳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遲疑了半晌,才弱聲道了句:「可我聽老傅說,上頭沒有準許你辭官致仕。」
明顯不如先前氣勢如虹,矮了許多,甚至招呼張嬰在他下首坐下。
「五郎,張家如今,除了幾個地方大員外,大房阿德任正四品大理少卿,算是官位較高的,除我外,你十五叔,至今還在從六品的太常寺丞上蹉跎。」
三房的十五叔,名康,小張騰一歲,出仕為官已有三十餘年。
清河張氏目前在京出仕有十餘人,卻沒有資質撥尖者。
張騰想到這一點,就不願意放棄,「但你不同,你年紀輕輕就已位列三品中,距離一部之長,三公之位,可以說招手在望。」
「況且,我觀楊太后自掌政以來,雖重用寒門,但對清河籍出身的士族官員,也頗有照顧,算是個念舊情的人。」
「你不妨……」
「阿叔想讓我做什麼,」張嬰冷聲打斷了張騰的話。
張騰面對那雙盯過來幽黑冷凜的目光,不由心生幾分畏懼,過後又有幾分惱羞成怒,他好歹是長輩,於是吹鬍子瞪眼睛,故張聲勢,「老夫知道你自小主意大,老夫能讓你做什麼,只是告訴你一聲,做事前,多想想家族。」
「你才多大,老夫和阿康都沒想致仕,你倒要致仕了,你比我們還老不成。」
「我在辭呈上寫得很清楚,我只是厭倦官場。」
張嬰收回目光,又不溫不火提醒道:「阿叔與其在這兒勸我,耗費時間,不如多花點時間好好規勸族中子弟行為,別讓他們犯事,讓人揪住把柄。」
「至於要圖富貴,阿叔也好好想想,趙郡李氏的下場,您總不願意讓張家蹈其覆轍?」
「阿嬰唯願此生堂堂正正,名聲清白,不希望自己身上背負污名。」
第十八章 亂臣賊子
( )張騰沒有留在府里用晚食,甩袖走了。
張嬰親自送至門口,然後轉身至書房,寫了兩封書信,連夜囑咐陳義,派人分別送往清河張家與平原華家。
「明日一早,你遣人去一趟華府,請伯強過來一趟。」張嬰吩咐道,兩手揉了揉太陽穴,極為疲倦,卻不敢懈怠。
心中那根弦自今日上午聽了秦氏的那番話,就不曾鬆懈。
幾日前,妻弟華雄,即華伯強在朝堂上被擼了官,他原沒有在意,當時還覺得弟婦衛氏小題大作。
現在看來,怕是沒那麼簡單。
或許,從一開始,楊太后就準備下手了。
想到這種可能,張嬰腦袋裏有一瞬間的空白,到底,終究……就如他所說,她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而是大魏朝的皇太后。
心中湧起一絲苦澀。
此刻,相比於書房的沉重寂寥,內院卻是歡聲笑語,熱鬧溫馨。
「小十六,小十六……」
耳邊魔音不絕,使得張曦不得不正視大兄張昕今晚帶回來的小胖墩,身材胖乎乎圓滾滾的,一張肥嘟嘟的臉,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五官。
今日長秋寺里竺法師的證言,很快就在洛京風傳開來。
大兄和小胖墩在國子監都聽到了風聲。
小胖墩好奇:天上星宿,長成什麼樣?
兼之,大兄張昕近日一直在自己一群小跟班面前吹噓:小妹聰明伶俐俐,生得玉雪可愛。
所以,小胖墩直接纏着張昕來了張府。
倆人進屋的時候,大兄喊了聲阿固。
可把張曦唬得一驚一乍,她以為是她日思夜想出現幻覺,聽到她的阿顧來張家了,當看到那張胖臉時,她仔細盯着他瞧了半天。
才發覺,來人不是她的阿顧。
而且,又發覺小胖墩的五官分開來看,都很精緻,好像還有幾分熟悉。
只是拼到一張圓臉上,卻有點兒慘不忍睹。
張曦搖搖頭,她喜歡美人,她的阿顧,清明俊朗,顏如美玉。
在她眼中,世間男子,鮮有所及。
因此,對着小胖墩,她自是沒興趣,甚至,連相似的稱呼,她都覺得會影響她家阿顧以後的名聲。
小胖墩的小名,竟然叫阿固。
要是張曦能張口說話,她一定要讓眼前的小胖墩改小名,還有,該減肥了。
「小十六好胖,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餅。」
一聽這話,張曦瞬間鼓圓了眼,到底誰胖了?
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餅?
什麼形容?
「阿兄,你看,小十六理我了,眼睛都要鼓出來了。」
張昕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守在一旁的八娘張昑忙地截住小胖墩的手,「阿固,不許指阿妹的眼睛。」
「阿姐。」小胖墩倚靠在張昑懷裏,「小十六的眼睛,漂亮。」目光盯着搖籃里的張曦直瞅,又忍不住去摸張曦的眼睛。
卻讓手疾眼快的張昑給攔住,「阿固,很晚了,你和阿苟跟陳傅姆下去歇息,明兒還得早起。」
「我不困。」
「聽話,你今晚和阿苟住一起。」
「再晚一點。」小胖墩直接在張昑懷裏耍賴皮,還不忘記,伸手去戳一戳張曦的臉蛋,張昑一時不察沒拉住。
在張曦眼中,倆人往日無冤,近日無讎,她自是不會和一介小屁孩計較。
「阿固,你不聽話,我現在就讓人送你回賀若府,以後不許來我們家了。」張昕上前拉住小胖墎的胳膊,一把擒住他往外拖。
到底身高上的巨大差異,小胖墩哪怕胖,落在張昕手上,也沒有反抗之力,只得癟癟嘴,「行行,我跟你走。」
賀若府?
望着小胖墩離去的方向,張曦若有所思,京中姓賀若的,只有衛國公、車騎將軍府那一家子,並且,和他們張家有親戚關係。
那一輩子裏,她六七歲上學習牒譜,背記牒譜的時候,才發現兩家有親。
然而,那時節,兩家已經沒了來往。
衛國公府,日漸露出頹勢。
「阿妹怎麼了,這是喜歡阿固,捨不得阿固走?」
張昑抱起怔呆住的小妹,她可沒忘記阿固一進來,小妹盯着人家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是姨祖母家的小孫子,名叫賀若隆。」
「論起親戚來,他和我們是同一輩的表兄弟,以後你可以喊他一聲阿兄。」
賀若隆?
那個起兵反叛、攻入洛京的亂臣賊子?
如果不是名字巧合?
瞬間,張曦似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震驚到了無以加復的地步,連最討厭的口水淌出來猶不自知。
「怎麼流口水了?」八娘張昑有點兒嫌棄,把張曦遞給旁邊的傅姆。
從外面進來的華氏見了,一手接過,「你替她擦一下就好了,自己妹妹倒嫌棄,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沒流過口水似的。」
說完,沒好氣地笑瞪了張昑一眼。
八娘張昑立即抗議,「阿娘,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的。」
「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
華氏低頭看了眼懷裏愣愣的小女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含笑道:「我們阿眸困了,也該睡覺了。」
心裏慶幸小孩子就是覺多,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往常的時間點,仍然撐不住要睡。
看來,她白天的擔憂,完全多餘了。
「阿娘,我算是看清楚了,您這心都偏到胳肢窩裏去了,有了阿妹,就把我撂一邊。」
「你說什麼胡話,這麼大了,還和妹妹爭,也不知羞。」華氏似看笑話一般,瞥了眼大女兒,然後接過傅姆遞上來的絹帕,替小女兒拭去口水。
又不忘誇讚,「我們家阿眸最愛乾淨,都不怎麼流口水。」
「不行,我要找阿耶哭去。」張昑有些誇張地故作哭狀,起身撥腿就要往外走。
剛走至門口,卻讓華氏給喊住,「阿明,你站住,你阿耶最近事多,你別去煩你阿耶。」
「知道啦。」
張昑腳步未停,遠遠回應了一聲,聲音很大,人已沒了蹤影。
張曦是讓這一聲給吼回了神。
不曾注意到眼前,阿娘和阿姐的嘴角官司。
她終於想起來了,她為什麼覺得賀若隆五官熟悉。
此刻心裏後悔不迭,她剛才應該甩他一巴掌,踹他兩腳。
第十九章 新仇舊仇
( )如果不是因為他,因為他叛亂帶兵攻入洛京,阿耶不會死,張家不會有覆族之難,她的阿顧,不會被關進監獄。
她也不會,讓顧家那幫勢力眼給毒死……
可是又很明顯,他不希望她死的。
張曦此刻無法想明白,他為什麼會在她臨死前,趕來顧府。
臨死前,他還威脅了她一把,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放過阿顧。
她雖然死了,但還是希望她的阿顧,好好活着,只是那樣一個乾淨純粹的人兒,她死後,怕是在顧家生活不易,更別提,他能不能從傷心中走出來?
使得她希望阿顧傷心,又不希望阿顧傷心。
一想起阿顧,張曦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萎靡不振。
好在是晚上,華氏只以為她困了,耐心哄着她入睡,近來她頗粘阿娘,除了喝奶外,傅姆乳母一概不要。
所以,哪怕她依然會尿床,華氏卻帶着她一起睡,沒有把她扔給傅母。
次日清晨,幾乎天一亮,張曦就睜眼醒了過來。
拋了往常懶床的習慣,傅姆給她換了尿布,喝過乳母的奶後,她不願意再睡了,扒着阿娘不鬆手。
「今日精神這麼好。」華氏抱着女兒,含笑逗弄道。
張曦咿呀回應兩聲,她將要面對仇人,自然得精氣神十足。
她記得,往常大兄去國子監前,都會來這兒給阿耶阿娘請安,昨晚阿耶沒回內院,大兄要先去一趟書房,晚一點才能來內院。
賀若隆住在張府,肯定會隨同一道過來請安。
「阿眸也醒了。」七郎張昕人還未進屋,聲音就傳了進來。
緊接着,就是小胖墩賀若隆洪亮的聲音響起,「小十六是在等我。」人進了屋,先向華氏行了禮,就往張曦身前湊。
張曦忍不住翻白眼,等他?他得有多大臉?
絕對不容許有這樣的誤會,張曦想也沒多想,伸手就朝賀若隆白胖的臉上摁去,可惜沒什麼力道,反而惹得賀若隆咯咯笑了起來。
張曦氣憤得鬆了手,打算一手臂甩到他臉上,卻讓華氏給抓住,不讓她亂動,「這丫頭大約昨日白天睡多了,今兒醒得早,精神格外好。」
華氏解釋一句,吩咐婢僕傳早食,然後招呼長子和賀若隆用早食,「時候不早了,用完早食,就得去國子監,不然得遲到。」
說完,又有些慶幸,學子去國子監的時間和官員上早朝的時間是錯開的,官員上早朝要提前兩刻鐘。
這樣一來,不至於路上堵。
食不言,寢不語。
婢僕端上早食後,堂中很快安靜下來。
今日早食,有七郎張昕最喜歡的髓餅,他一口氣吃了三個,旁邊的那碗麥粥,都沒有動一下,賀若隆和他一樣,只喝了碗麥粥,連着吃了十個餅。
張曦在旁邊看着,都替他覺得飽得慌。
這麼能吃,難怪長成球樣。
華氏也有些吃驚這孩子能吃,不過,昨晚上已見識過了,又聽賀若家的僕從說起賀若隆食量大,故而,沒有像昨晚那樣出面阻攔。
早食過後,婢女端水進來服侍着洗手漱口。
喝了口蜜水,賀若隆看了眼高几上的漏壺,又見外面天色灰濛濛的,不由打了個哈欠,「平常,我這個時候才起床。」
張昕立即搶白道:「你家住內城,離國子監只要兩刻鐘,我家住外城,離國子監比較遠,又得過橋,至少需要半個時辰,當然得提前出門。」
「走了。」說完,張昕拉着賀若隆就往外走。
華氏親自送他們的出門,上牛車前,賀若隆掙脫張昕的鉗制,跑到華氏跟前,和華氏懷裏杏眼圓溜的張曦打招呼,「小十六,我下午還來看你。」
走前,伸手捏了捏張曦白嫩嫩的臉蛋,「小十六的臉,比剝了殼的雞蛋還滑。」
張曦大怒,她這是被調戲了。
哪怕她是個奶娃娃,但身為女娘,她的臉,也不能讓小郎君隨便摸的。
要摸,也只能讓她的阿顧摸。
只是反應過來時,賀若隆的手已經離開,人很快就竄到牛車上去了,她揮出去的手臂,直接撲了個空。
張曦望着從側門駛出去的牛車,兩手緊握成拳,心裏憋着一股氣,下次,等她再大些了,她要舊仇新仇一起算。
全部從他身上討回來。
「夫人,郎君今日早起去上朝了。」華氏身邊得力僕婦慎嫗的話,讓華氏停住了往書房走去的步子。
又聽慎嫗低頭細聲建議,「夫人不如把穆主薄和陳主薄叫過來問問,就能知道昨晚發生的事……」
「不必了。」
華氏打斷了慎嫗的話,搖了搖頭,「阿慎,我總得信他。」
「我還有阿明,阿苟和阿眸。」說着華氏抱着懷裏的張曦,親昵貼了貼小女兒的臉頰。
不知是不是因寒風吹拂的緣故,張曦只覺得阿娘的臉頰格外冰涼浸人,冷意直竄入心頭,令她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大約母女連心。
張曦似能感覺出娘親心中的抑鬱,遂配合着咯吱笑起來,迫切想令阿娘開顏。
這幾日,北風呼嘯,寒意凌人。
白日裏,天空陰沉沉的,似有一場大雪要下。
常住洛京的人,都知曉,每年到了臘月里,大雪紛飛,整個洛京城都籠罩在冰天雪地里,到處白茫茫的一片。
張曦最是怕冷,尤其不喜歡臘月里出門。
阿顧卻是不怕冷的,所以,那一輩子裏,每每到了臘月里,都是阿顧出門來找他……
且說今日早朝的氣氛,一掃連日的沉悶。
上早朝的人都鬆了口氣。
散朝後,張嬰跟着傅悅傅侍中一道往門下省走去,忽然見楊中侍走了過來,攔住他們,「張侍郎,太后有請。」
周遭窺測的目光,自是不少,卻都讓楊中侍給瞪了回去。
張嬰縱然心中早有預料,仍舊覺得窘迫不已,深吸了兩口氣,才沒讓自己失態,淡淡道:「前面領路吧。」
以往,她還能拿陛下的事作愰子,拉起一塊遮羞布。
自從上次倆人談開後,她連最基本的遮掩都不再做了,就這麼直白地顯露出來,顯露於人前。
張嬰想着接下來的見面,眉頭不自覺地皺得更深了。
第二十章 不留餘地
( )弘德殿外,寒風蕭瑟,弘德殿內,溫暖如春。
東暖閣氈簾掀起,一股騰騰熱氣迎面撲來,黃地羊樹蠟染屏風旁,一位妃色宮裝美人倚坐在一張輕容鑲邊榻席上,身子微微傾斜,斜靠左側隱囊。
身姿窈窕,面龐秀美,手中正執一摺奏疏,雙目如電,熠熠生輝,認真的模樣,與慵懶的體態,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點違和。
仿佛她就該如此。
美人萬千神態,慵懶與認真,各有風情。
張嬰心頭只震驚片刻,卻又釋然……
「侍郎請進。」
宮人細柔的聲音響起,驚醒了矗立在簾外、怔愣良久的張嬰。
回過神來,張嬰習慣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剛抬手,發覺這是大魏宮裏,是弘德殿東暖閣,於是徒勞地放下手,脫靴着襪進了暖閣內。
瑞獸香爐里,隨着輕煙裊裊升起,蘇合香的味道,在空氣中徘徊流轉,縈繞鼻尖。
張嬰定了定心神,沒有坐到對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風旁,在案幾右側的團花菖蒲墊上跪坐下來,「珍娘。」
他不想一上來就劍拔弩弓,所以選擇一種平和的方式。
抬頭間,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摺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遞上來的奏疏。
張嬰狀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們好好談一談。」
「好,你說,我聽。」楊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側的張嬰,甚至轉身靠在榻席右邊的隱囊上。
「我辭官,只是感嘆人生無常,正如詩所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我想過些清閒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長大,再等上一兩年,就能含飴弄孫,共享天倫。」
「況且近來,精神也多有所不濟,常常覺得自己,人間稍遠,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閒還鄉。」
「一切與他人無關。」
張嬰說到這,頓了一下,瞧着依舊含笑的楊太后,心底卻莫名有些慌亂,一張明麗的面龐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別的情緒。
「從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張嬰微垂下頭,終究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往事種種眼前浮。
他那時,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靈秀,光彩炫目。
一時的貪歡,仿佛無盡的歡娛。
誰也沒有去想將來。
誰也沒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恆。
只是現實往往來得太過突然,太過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東西去你家,我都知道,並且那些東西,是我讓人挑選的。」
「縱使當年,我不娶華家女,也會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沒必要去遷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說到這,張嬰直接對上楊太后的目光,有探測,更有坦承。
楊太后意外地撇開了眼,臉龐上的笑容漸漸消褪,及至僵硬,卻並沒有開口回應一聲,側着耳朵,依舊在傾聽,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裏除瑞獸香爐中,偶爾傳來香料燃燒的噼叭響,再沒有別的聲音。
一時間,鍾落可聞。
氣氛也漸漸,由最開始的輕鬆,變得沉重起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刻,兩刻鐘。
又或者只一息間。
時間越長,張嬰一顆心,往下沉得越得厲害,只覺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時,忽然聽到楊太后笑問道:「怎麼不編了,你繼續編呀。」
話一出口,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好,我不遷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給我賠罪,讓華令儀帶着孩子滾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應我,你們生死不復相見,我誰都不遷怒。」
楊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張嬰,頰邊滾落的淚珠,早已不知何時讓她拭去,此刻,頭微微上揚,嘴角微抿,等着張嬰的回答。
神態中隱隱有期盼,又夾雜着一絲明晃晃的不屑。
混雜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與不安。
這種情緒,只有她在初入宮時有過。
「珍娘,我和她是結髮夫妻……」
楊太后似炸了毛的花貓一般,兩眼圓睜,突然激動地吼出聲來,「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歡就讓她佔着好了,但她人必須立即給我滾蛋。」
一邊說,楊太后動作麻利地打開案几上一張張奏疏,一一擺到張嬰面前,全是御史台遞上來的摺子,「你好好看看,這是朱俊給我送過來的好東西。」
有巧取豪奪,有投機倒把,有作奸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眾多,子弟眾多,必定會良莠不齊,有那成器的,更有許多不成器紈絝膏粱。
有些事情別說地方官員,連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張嬰掃了兩眼,心裏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時,臉瞬間的就白了,猛地抬頭望向楊太后,「不可能,這是構陷。」
「構陷?」楊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摺子,「我看看。」
看完後,卻是稱讚一句,「我倒覺得,朱俊還挺會辦事的。」
「珍娘,你不能這麼做。」
「我為什麼不能?」楊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摺子,自得道:「讓你看過這些,我只是告訴你:只要我輕輕一推,平原華氏就將不復存在。」
「趙郡李家當初的罪名,是私造鹽鐵定的謀逆之罪,一旦華家私造甲盾的罪證確鑿,判個謀逆之罪,也不為過吧?」
一聽這話,張嬰只覺得氣血翻湧,無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麼樣,才肯收手?」
他不敢賭,也不願意去賭。
人心,從來是經不起考驗與檢測。
「一你長留京中,不許回清河,讓華令儀那個賤人獨自滾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見到一個姓華的人,有一個我就我滅一個。」
「如果辦不到,我不介意,一鍋全端掉。」
擲地有聲,不留餘地,幾乎澆滅了張嬰心中所有僥倖。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談的必要,張嬰緩緩站起了身,整個人清醒許多,「珍娘,我是清河張氏子,不是東武城一介尋常庶人。」
這句話,他十七年前當面對她說過。
第二十一章 寧為玉碎
( )人去杳無痕,獨留滿室蘇合香。
散落一地的奏摺,宣洩着主人的不滿,連捏在手心裏的那張摺子,都沒有倖免於難,捏起了一條深深的皺褶,可見主人用力之大。
「娘娘。」
楊中侍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楊太后幾乎有些慌亂地去拂拭臉龐,要整治儀容時,才恍然發覺,自己竟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羅巾揩去臉上的淚水。
方轉過頭望了眼楊中侍,一時回過神來,似耗盡了心力般自暴自棄,整個人無力往身後的隱囊上靠。
楊中侍知趣的沒有吱聲,更沒有讓旁的宮人內侍進東暖閣。
「他人走了?」
「走了。」楊中侍回了句,又問道:「外面已經開始飄起了雪花,娘娘要不要吩咐大長秋,預備今年陶樂園的賞梅宴?」
「沒意思。」楊太后語氣極淡,一番爭吵後,她已是強弩之末,已沒有任何事情,能提起她的興趣,能讓覺得有意思。
殺敵一萬,自損三千。
從前,她無往不利,一往無前,所以才沒覺得。
今日對這句話,算是深有體會。
「阿棄,你說,我會不會做錯了?會不會把他推得更遠?」楊太后輕聲問道,又似在呢喃。
楊中侍沒有立即出聲,哪怕楊太后,喚了他許久不用的名字,令他心尖微顫。
他也沒有出聲。
果然,沒有一會兒,又聽楊太后自問自答,「可只要想到,他身旁有人,我就難受。」
「誰讓我難受一分,孤就得讓她難受一百倍,一千倍。」
「這些年來,孤所受的噬心之痛,也該讓那個賤人好好嘗一嘗。」說到最後,楊太后的神情,都有些癲狂。
嚇得楊中侍忙地喚了聲娘娘,一把上前扶住楊太后,卻讓楊太后給甩開。
楊中侍退後兩步,跪伏在地上,「娘娘,您不會做錯。」
「只有身後無路,張侍郎才會回頭,他那樣在乎名聲的人,賭不起,也輸不起。」
楊中侍說這話,已選擇性忘記。
楊太后作為一國之母,臨朝稱制的皇太后。
同樣也輸不起。
不顧名聲,不計代價,全部身家豁出去。
「是呀,他是士族子弟,愛惜名聲,他輸不起。」楊太后覺得有道理,陰沉的臉色才好轉了一些。
楊中侍趁着楊太后心情回緩,又提議:「陛下很喜歡張家小娘子,已經在老奴跟前念叨過好幾回了,娘娘不如把人召進宮裏來。」
「清妃長得很好,孤也很喜歡。」
楊太后微微眯了下眼,只一會兒功夫,便轉了心思,「陶樂園的梅花宴,你讓大長秋好好安排一下。」
「孤要親自發帖子,邀請洛京三品以上官眷參加。」
「唯。」楊中侍高興地應一聲,「仆馬上去通知大長秋。」
臨走前,又問道:「那接張家小娘子進宮的事情,要不要派女官出一趟宮?」
「這個不急。」
楊太后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摺子,「你把這些都收起來,朱俊那邊,讓他一切照舊,沒有我的吩咐,各項調查不許停。」
「娘娘放心,仆知道該怎麼做。」楊中侍緊握住手中的拂塵,朱俊哪怕做到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一,但仍舊改變不了他出身寒門的事實。
在官場上,原本就遭到出身士族官員的排擠。
更何況,他竟然開始調查監視世家大族。
近日以來,已經連着遇上幾波阻撓,更別提那些風言風語,冷嘲熱諷,不過,眼下看來,朱俊也是個明白人,沒讓人一嚇唬,就自己先焉了。
監獄裏和廷尉署里,陸陸續續關進去的造事者,可見朱俊的手段。
他該知道,他能依靠的是誰。
知道哪頭熱,哪頭冷,這是好事。
至少,儼然已成為太后手中的一把快刀。
——*——*——
大雪紛飛,雪花飛舞。
張嬰冒着大雪、冒着嚴寒,趕回家時,站在府門前,久久不敢進門。
到底沒有進內院,遣人進去說一聲,轉身去了書房。
穆行和陳義,一直守在書房,沒有離開。
瞧着張嬰提前回府又來了書房,還有張嬰那張極為慘白的臉,倆人不約而同地猜到了一種可能,對視一眼,誰也沒有先開口。
默默跟在張嬰後面,進了書房。
房裏除了伏案榻席,書架字畫以及香爐盆裁,還有取暖必備的火盆。
張嬰搓了搓手,打破了一室的靜默,淡淡道:「事情不順利,不要再想了。」別的話,沒有多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的想法,是按第二套方案進行,不過得再做修改。」
陳義問道:「郎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把謠言的內容改一下,多加入一些真人真事,借前朝舊事,隱喻本朝,也不要只在官員中傳揚,讓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同時開始講一個故事。」
「郎主,請三思。」
穆行先急了起來,不甚贊同,「這樣一來,郎主就算是徹底和楊太后撕破了臉皮,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
「本來就沒有了餘地。」張嬰扶着頭回道。
穆行噎了一下,急得在屋子裏打轉,「那郎主的名聲呢,郎主為官近二十餘年,素有清名,難道要因此而葬送前程,使聲名盡毀。」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風流韻事,如果傳揚開來,坐實下來,試問郎主將何以自處,又將以在青史上留名。」
「郎主是玉石,其餘皆不過瓦片,玉石焉能與瓦片相碰撞。」
張嬰根本沒有理會穆行所言,只淡淡問了句,「你們有更好的法子嗎?」
再得到兩位主薄的沉默後,又開了口,「我不能眼看着華家出事。」
「我身為七尺男兒,身為大丈夫,總得護他們周全,相比於妻子兒女,整個張氏家族,我個人污名,又算得了什麼。」
屋子裏靜悄悄的,火盆內炭火燃燒偶爾發出來的噼哩叭啦聲響。
襯得周遭愈發寂靜寥落。
許久,才響起陳義略顯嘶啞的聲音,只聽他提醒道:「郎主,您真要這麼做,就得想到最壞的結果。」
張嬰默然,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把最壞的結果的都想過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遠超他的預料……
第二十二章 惡毒咀咒
( )臘月十八,楊太后在宮中陶樂園舉辦梅花宴,邀請京城三品以上官員眷屬參加。
華氏也接到了一張梅花帖。
「那天,你就別過去了。」
張嬰話音一落,惹得坐在他對面,手持梅花帖的華氏,連連冷笑,「怎麼?怕我見到她,把她撕了?到時候你心疼?」
這樣的話,聽得張嬰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沒法接,也不能接。
張嬰深深地吸了口氣,儘量令自己清醒一點,不至於被氣昏,從而口不擇言,「阿華,八娘的親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他回洛京後,和同為給事黃門侍郎的崔亭關係不錯。
倆人惺惺相惜,有相見恨晚之感。
崔亭嫡長子崔陽,年十四,未有婚配,兼之容貌出眾,又涉獵經史,頗有文才,大女兒八娘張昑今歲及笄,正值待字閨中。
初次見面,他就相中了崔陽,意欲招為女婿。
私下裏,與崔亭一說,倆人幾乎一拍即合。
崔亭出身清河崔氏,兩家為同郡望族,門戶匹敵,堪為良配。
如果不是記着華氏有言在先,女婿一定要她親眼過目,張嬰差一點就要和崔亭口頭上說定了這樁婚事。
「勉勉強強。」
華氏明知道張嬰在轉移話題,可一涉及到大女兒的親事,便極為上心顧不得其它,「我和鄭夫人已經約好了,明日去長秋寺聽經,順便讓八娘和崔十三郎見一面。」
鄭夫人是指崔亭的妻子鄭氏,出身滎陽鄭家。
崔十三郎即崔陽,在族中同輩兄弟中排行十三。
「只要阿明滿意,我打算兩家先放小定,把這門親事定下來。」
張嬰點點頭,「這樣也好,兩個孩子的年齡都不大,我和阿亭已經提過了,我們要多留女兒兩年。」
「阿亭那邊的意思是:阿陽接下來兩年要參加清河郡的銓選,等他通過銓選,釋褐出仕後再成親不遲。」
作為士族子弟,又有才名在外。
崔陽的仕途,幾可預見,根本不用太過操心。
「七郎已經十三歲,你辭了官,他將來的仕途,你有何打算?」
一提起兒子今後的仕途,張嬰滿心無奈,「等回了清河,讓他在族學裏待上幾年,收收心思再說。」
清河張氏,素以文章稱世,賦文一流。
族中子弟,向來以賦文博名,雀起士林,譬如張嬰自己,便是年少時,以一篇《清江賦》名傳天下。
當時,張嬰不足十四歲。
卻是同一輩翹楚,郡內才俊,莫能與之比肩。
他膝下只有七郎一子,偏偏七郎張昕自小不愛讀書,大約受秦地尚武的風氣影響,反而更喜歡舞刀弄槍,武藝超群。
入京後,張嬰帶他拜進國子監時,在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考校中,射、御兩藝得了滿分,數與書法,堪堪過關,禮、樂兩項不合格。
差點讓國子祭酒鄭宏不願意收下他。
最後,張嬰自己舔着臉訴了一場苦,才讓鄭宏勉為其難收下。
「先拘着他,總比讓他胡來去當武將強。」
張嬰說完,又想起一事,「以後少讓他去衛國公府。」衛國公府賀若氏,出身鮮卑貴族,家中兒郎,個個武藝出眾。
更以武藝謀出身。
一府之內,除去國公的世襲爵位外,有將軍、校尉稱號官職者,不下二十餘人,又有一半人長期駐守邊關。
賀若隆的父親,車騎將軍賀若金駐紮漁陽十年。
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
使得衛國公府的崔老太太,也即是張嬰從母,每見張嬰一次,都得抱怨一回小兒子長期不歸家的事情。
只聽華氏說道:「等離開洛京,就不用擔心這事了。」她同樣擔心兒子一時衝動,去做武將。
「話說回來,你的官到底能不能辭掉?」華氏看向張嬰的目光,都多了幾分懷疑。
好不容易繞開,張嬰自然不會去觸碰華氏敏感的神經,「從來只聽升官難,要辭官還不容易,你好好照顧家裏和孩子,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華氏輕哼了一聲,把帖子扔到案幾面,倒沒有反駁。
——*——*——
八娘張昑的親事定了下來,兩家請了冰人納采,連納吉之禮都一併辦了,卦象曰:天作之合。
家中喜氣洋洋,張曦費盡力氣伸長脖子,才看清楚,那張婚書上內容。
卻不由驚掉了下巴,他們家竟然和崔亭家做親戚。
那一輩子裏,崔亭官至中書監,是阿耶的死對頭,兩人在朝堂上針鋒相對,最後讓阿耶給扳倒,流放崖州……
當然,這不是最關鍵的。
最關鍵的是……崔亭諸子中,以庶子崔勇最知名,名譽洛京。
她根本沒聽過,崔亭長子崔陽的名字,然而,能令阿耶阿娘交口稱讚的人,有長子身份,又怎麼會是寂寂無名之輩呢?
張曦撓破頭皮,都想不明白。
士族子弟,不僅重嫡,更重嫡長。
沒道理,崔陽會一點名聲都沒有,仿佛世上就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
張曦想到一種可能,一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頭,所幸沒長牙,沒有傷到舌頭。
只有一種可能,崔陽早亡。
那一輩子裏,阿娘這個時候,已經死了,大姐張昑身上有三年母孝,應該不會和崔陽定親,可是後來,阿姐也死了,又有張崔兩家交惡,這中間肻定還發生了其他事情……
譬如說:阿姐的死因。
她連阿姐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更別提死因了。
張曦無比後悔,在那一輩子裏,除了阿顧外,她對旁的事,都不太關心。
對早早過世、又毫無印象的阿娘和阿姐,也沒有多分出一份關注。
一時之間,張曦心頭極為沮喪難過。
她不想阿姐死,她盼着一家子和和睦睦,盼着家裏熱熱鬧鬧,而不是像那一輩子裏那般清冷無味。
想到這,張曦緊緊靠在阿娘懷裏。
「這就是小十六,長得真漂亮。」華氏對面,一位美婦人的聲音響起。
張曦目之所及,一眼就認出來,她是崔亭的妻子鄭氏。
因為這位鄭夫人,在那一輩子裏,對她說過一句極惡毒近似咀咒的話:瞧着就是個沒福壽的,你怎麼還活着,不去死?
第二十三章 二度進宮
( )別看張曦平日像個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卻真讓鄭夫人陰沉而乾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淵般的目光給嚇住了,甚至忘記了回擊。
及至後來返回宴席,她又聽到有婦人嘆息:鄭夫人挺可憐的,跟個活死人似的,沒有一丁兒人氣。
不知怎麼,她當時動了惻隱之心,頭一遭,她沒有向阿耶告狀。
也不許身邊的婢女秋影說出去。
再後面,她儘量避開鄭夫人,再也沒有在宴會上見過這位鄭夫人,漸漸就把這件事忘記了,拋至腦後。
此刻,突然見到鄭夫人,她一下子認了出來,並記起了這樁陳年舊事。
「臘月十八宮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還小,把她單獨放在家裏我不放心,要是帶過去,萬一留下給宮裏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捨不得了。」華氏語氣淡了許多。
鄭夫人似想到什麼,勉強一笑,「親家翁要辭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們有想推的,都推不掉,總得為家裏前程着想。」
說到最後,鄭夫人臉上多了幾分自嘲,「要不,誰耐煩進宮。」
面前的鄭夫人,無疑鮮活而張揚。
「你呀,這麼多年,性格還是沒變,心直口快,這話在我這兒說說就行了,可別到外面去說,畢竟不比先時,眼下朝廷寒門庶人得勢,聽說,近來廷尉署里關了不少人。」
廷尉署不比監獄,所關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親、高門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台那邊動作挺大的,你等着瞧吧,這朝廷終歸是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還真輪不到一幫寒人庶子在裏面指手劃腳。」
自從聖上登基,先帝元後李氏被廢,寒門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後春筍般冒尖。
然而,楊太后的成功上位,離不開世家大族的支持。
張曦聽着這一串高門寒門的對話,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原來接下來二十餘年高門士族與寒門庶人間的鬥爭,從這個時候就開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門士族間,也不是鐵板一塊。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餘年,高門和寒門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這直接導致許多高門大族的極度不滿,對阿耶也頗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過雷厲風,有一種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門都敢怒不敢言。
這話是她從阿顧口中聽到的。
旁人不敢對她說。
——*——*——
宮中的梅花宴如期舉行。
只是梅花宴當日,一封懿旨,要把張曦召進宮。
理由是給七公主作玩伴。
華氏不同意,差點指着來勢洶洶的女官大罵,不過讓八娘張昑及時給攔住了,「阿娘,我抱着妹妹進宮。」
近來關進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條罪證就是蔑視皇權。
她不希望阿娘在這個時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隱隱知道了許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進宮。
「阿妹年幼,在家時常由我帶着她,今日我親自抱她進宮,也免得她路上鬧騰,累及幾位姑姑操心。」八娘張昑對着青衣女官說道。
幾位女眷相視一眼,交換意見。
這位張家小娘子,她們也聽弘德殿內的女官周氏說過,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宮裏傳出來的謠言,雖然外面有竺法師的斷言,但宮裏多半信了女官周氏的話。
畢竟,她是接觸過張家小娘子的人。
眾人心中仍舊有幾分忌憚,偏楊中侍一再叮囑,要辦好這件差事,於是眾人點了點頭。
又聽張昑道:「幾位姑姑稍坐一會兒,我去抱妹妹出來。」說着,朝慎嫗使了使眼色,讓她招待這些女官,拉着華氏回了內院。
「阿娘,您消消氣,目前我們不值得硬碰硬,我親自抱阿妹進宮,您遣人去門上省,給阿耶送個口信。」八娘張昑沉着張臉說道。
「阿明,你胡鬧,你從來沒進過宮……」
「阿娘忘了,鄭夫人今日在宮中,賀若家也有人在宮裏,真碰上什麼事,我還可以找她們幫忙。」
八娘張昑拉着華氏的手,又道:「阿娘,您聽我說,阿耶大抵還不知道這事,當務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聲。」
「你阿耶那邊,我讓陳義去送信。」
華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兒,下了大決心,「阿明,你還小,你留在家裏,我帶阿眸進宮。」
她是答應過夫君張嬰不進宮。
但是楊氏那個賤人突然來這麼一招,不就是想逼她進宮,那她就進宮去會會那個賤人,華氏眼裏的妒恨,濃得都化不開。
八娘張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進宮。」
這一聲大喊,倒把華氏及周遭的僕婦婢女嚇了一大跳。
「阿明。」
華氏看着眼前的大女兒,眼裏儘是驚慌與擔憂,一雙手冰涼得厲害,「你怎麼了?」
「我沒事。」八娘張昑臉色有點兒白,「算我求您了,讓我帶着阿妹進宮,我一定會把阿妹帶回來,求您別進宮了。」
「阿明……」
「我什麼都知道了。」張昑低垂下頭。
華氏心頭大驚,摸了摸女兒的臉龐,心裏把楊氏給罵了個半死,她好好的女兒,牽扯到這種骯髒的事情里。
她的女兒一向聰明伶俐,此刻,她卻不願意女兒這般洞識一切,
「阿娘,您別進宮,算女兒求您了。」張昑抱住華氏的胳膊,臉上帶着乞求,本朝女子悍妒,兩女相爭,必有一傷。
眼下,形勢比不過人家,她不願意阿娘受到傷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見。
張曦讓阿姐張昑給抱上兩乘馬拉的油軿車時,看着車廂內的乳母李氏,還有一名隨車的紅衣女官,一下子明白過來,又是楊太后召她進宮了。
只是阿姐肅着張臉,不拘言笑,一掃平日的明艷飛揚,使得張曦有點不習慣。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阿眸聽話,別鬧騰。」張昑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乾的,遂把她伸出來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內,抱緊了幾分,不讓她動彈。
張曦先有些羞赧,爾後,卻覺察到不對勁。
瞬間,心中警鈴大作。
第二十四章 暴躁失控
( )「給太后娘娘請安。」八娘張昑跪在弘德殿東暖閣氈簾外。
剛進來時,驚鴻一瞥,她隱隱瞧見珠玉簾內有個綽約的身影,只是她忙垂下頭,並沒有看仔細,兩手緊緊抱着懷裏的張曦。
一位紅衣女官要來抱張曦,她沒有鬆手。
氣氛驀地變得緊張。
「抬起頭來,讓孤瞧瞧。」清亮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威嚴。
八娘張昑心頭微微顫抖了一下。
很細微,要不是張曦就在她懷裏,根本察覺不到,在外人眼中,見到的是張昑從容自若地抬起頭,不卑不亢。
眼若桃花,唇若施脂,面龐晶瑩豐潤,五官精緻明麗……
呯地一聲響,似小物件推倒的聲音。
還伴隨着一聲抽氣聲。
簾內簾外,似一下子凝住了時光,四周靜極了。
這份安靜,讓待在八娘張昑懷裏的張曦,有些受不住,甚至有些害怕,是真的怕,楊太后最是受不了靜的人。
一旦靜下來,往往預示着有不好的事發生。
張曦忙地咿咿呀呀地出聲,叫喊起來。
打破了滿室的安靜。
八娘張昑心中有些慌亂,忙看向懷裏的妹妹,明明一路都很聽話,怎麼這個時候鬧騰起來了。
只是張昑尚未來得及哄住妹妹,裏面那道清亮的聲音重新響起。
這一回,聲音中,明顯多了幾分柔和。
「清妃來了。」
一串珠簾晃動聲,外面的氈簾高高懸起,熟悉的蘇合香的味道,撲面襲來,但見一位妃色宮裝麗人起身,走出了簾外。
長眉入鬢,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人心。
「把清妃給孤。」說着話,人已經微躬下身,朝着八娘張昑懷裏伸手。
八娘張昑下意識地躲開。
隨之,楊太后的目光一沉,直盯着張昑,有打量,更有審視,許久才道了句,「你就一雙眼睛長得好。」
直接要抱起張曦。
「不行,阿妹認生。」張昑不知哪來的勇氣,不願意鬆手。
楊太后輕嗤一聲,「你那隻眼看到清妃認生了。」
八娘張昑低頭瞧着懷裏,努力攀住楊太后手臂,笑得咧開嘴的妹妹,臉色青了又白,仿佛耗盡了心力,虛脫了一般。
手上的力道,突然鬆開。
張曦見了,滿心愧疚,有點不忍直視大姐,但是她真的只是想緩和關係,她比誰都更了解楊太后。
在那一輩子裏,和楊太后對着幹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大姐性子像阿娘,硬直如火,疾惡如仇。
她實在擔心,自小所受的大家教養,能讓大姐忍耐多久?
「清妃留下來,孤稍後再帶她去陶樂園。」楊太后抱起張曦,對着紅衣女官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身往暖閣里走。
待八娘張昑回神來時,厚厚的氈簾已經放下,遮住了視線,只能聽到阿妹咿呀的聲音,從暖閣裏面傳出來。
「娘子,婢子送你去陶樂園。」
那位紅衣女官上前來扶張昑,卻讓她一把甩開,「阿妹在裏面,我不走。」
「娘子……」
「讓她跪着。」怒氣聲,從暖閣里透過氈簾傳了出來,那位女官的話咽在了喉嚨里,沒有再去扶張昑,退到了一邊。
暖閣里,讓楊太后抱在懷裏的張曦,瞧着楊太后一臉怒容,心裏很着急。
尤其大姐還跪在外面。
大殿內可不比暖閣,沒有火炕,哪怕地板上墊了一層很厚實的毯子,也很冷,大姐要是跪上一個時辰,膝蓋哪能受得住。
陶樂園的賞梅宴,往年張曦也有參加。
知道楊太后向來只是去應個景,坐不到一刻就走,所以,從來不會提前過去,多半是快散場的時候才過去。
「清妃喜歡什麼?」楊太后瞧着張曦的臉,心頭翻滾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來,又見張曦茫茫然地四處看,似在尋找什麼,於是開口問道。
抱着張曦,逗趣一般,指着屋子裏的屏風、掛鏡、香爐、珊瑚等物什。
若是在平時,張曦自會配合。
眼下,大姐在外面跪着,她實在沒心情。
所謂急則無智,張曦越着急,越想不出法子,眼淚都快要淌出來了。
「清妃是好孩子,可不許哭。」
如同當頭棒喝,張曦突然記起,楊太后最討厭小孩子哭鬧,也顧不上其他,就哇哇大哭起來,讓楊太后討厭就討厭,她是奶娃娃,最多被趕出弘德殿。
至少大姐不必在外面跪着。
「不許哭。」楊太后聲音突然一厲。
聽得張曦差點噎了一下,卻僅僅一下,索性不管不顧,乾嚎起來,她身體壯實,哭泣震天動地。
守在外面的八娘張昑,聽到哭聲,起身就要往裏闖,卻讓女官帶着幾位宮女給攔住,並押住她,不讓她動。
「太后娘娘,阿妹還小,把她給我,我來哄哄她就好了。」沒法進去,八娘張昑只得焦急地朝裏面喊道。
聲音剛落,似一陣狂風一般,楊太后把張曦甩到八娘張昑懷裏,雙眼通紅,滿臉暴躁,「滾,滾,滾,全給孤滾。」
聽了這話,八娘張昑似得了佛語綸音,抱起阿妹,就往殿外面衝出去。
衝出了弘德殿,張昑才發現,她對宮裏不熟悉,而周遭宮人內侍,卻沒有一個上前來,只冷眼瞧着她們。
張昑咬了咬牙,她記得,陶樂園在北面,所以抱着還在大哭的妹妹,朝着宮城北面走去。
隨着哭泣聲漸行漸遠,消匿於無形,身在東暖閣內的楊太后,臉上的暴躁才慢慢褪去,過了許久,失控的情緒才得以恢復。
靠在隱囊上,嘴裏呢喃道:「終究不是孤的小囡囡。」
旁邊服侍的宮人,似聽到了,又似沒聽到。
整個人失神了很久。
「派人送她們去陶樂園。」
楊太后突然吩咐這麼一句,讓身邊的宮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忙忙地應聲唯,有人趕緊退了出去,又聽楊太后問道:「楊中侍呢?還沒有回來?」
「回娘娘,還沒有。」
回話的是那位紅衣女官,「原是要回來的,只是陛下派人叫了楊中侍過去。」
楊太后點點頭,「楊家人可都進宮了?」
「都進來了,正在殿外候着,要給娘娘請安。」
「讓她們進來。」楊太后坐直身子不一會兒,楊家女眷魚貫而入,只是少了大娘子楊昭容一人。
第二十五章 多費心思
( )楊氏三姊妹,大娘楊昭容溫婉質樸,二娘楊昭華聰明外露,三娘楊昭訓刁蠻驕橫,張曦與她們三姊妹都極為熟悉。
尤其三娘楊昭訓,兩人不僅是死對頭,更並列為京中二霸。
因此,當大娘楊昭容主動出來,給她們指路,領着她們姊妹去陶樂園,張曦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反而攀着大姐的肩頭,仔細打量楊昭容。
圓臉杏眼,桃腮秀鼻,目光清澈如水,舉止嫻靜柔和,觀之可親可近。
在那一輩子裏,張楊兩家結緣很深。
先是,大娘楊昭容,於三年後嫁給大兄張昕為妻。
六年後誕下一子難產而亡,大兄在喪期內,續娶二娘楊昭華,當時對外宣稱,是為了照顧剛出世的孩子,才使得婚嫁匆匆。
彼時,大兄張昕已遠在秦地,沒有回京迎親,楊昭華直接從洛京去了秦地。
再之後的十來年裏,大兄與楊昭華每隔一年都有回京一趟,倆人瞧着夫妻恩愛,卻也沒有孩子,後面,又傳出秦地刺史府姬妾盈院,庶子滿堂。
何況,相比於聰明外顯的二娘楊昭華,張曦更喜歡大娘楊昭容。
小時候,二娘楊昭華對她的好,總帶有一絲討好的成份,似有很強的目的性,並且在她印象中,二娘楊昭華從小時候起,其行為舉止,就不像一個孩子,更勝似一個大人。
比起來,大娘楊昭容則純粹許多,只是簡單的心地良善。
加上楊昭容懂事時,楊家還未發達,所以楊昭容還保留着幾分質樸心性。
「到了,你們先進去,我還得回一趟弘德殿。」輕柔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張曦的沉思。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陶樂園。
八娘張昑輕哼一聲,傲氣道:「我不會謝你的。」因為你是楊家人。
後一句話,雖然沒有宣之於口,但望着楊昭容的目光,已經流露無遺。
「八娘,我不需要你的道謝。」
楊昭容微微一笑,提醒道:「跟着你們進宮的僕從,應該也在園子裏,你快進去吧。」說完,看了眼張昑懷裏的張曦,便轉身離去了。
望着楊昭容離去的背影,張昑神情有些複雜。
只片刻,趕緊進了園子,這一路沒有肩輿,她抱着妹妹張曦一路,手臂早已酸痛得厲害,卻不得不忍着。
所幸一進園,就碰到崔家的僕婦,引着她去鄭夫人處。
「就你們倆,沒有其他人?」鄭夫人伸手從張昑懷裏接過張曦,並沒有看到她們身後有宮婢內侍跟隨。
張昑之前所有的衝動、茫然、惶恐、堅強,在這一刻,全化作委屈,忍不住一下子紅了眼圈,「伯母。」
「沒事了,沒事了。」鄭夫人忙地把張昑拉到自己身邊,摸了摸她的腦袋勸慰,心裏暗自嘆息,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娘。
尚未經事。
平時瞧着伶俐潑辣有主意,一到親近人跟前,仿佛有了依靠,少了顧忌,很容易情緒外放。
一時間,鄭夫人又是喜歡,又是心疼。
伸手把張昑攬入懷裏。
待在鄭夫人懷裏的張曦,望着這一幕,簡直驚呆住了。
這樣慈祥和藹的鄭夫人,還是那一輩子裏,她遇見的那個鄭夫人嗎?根本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影子,好不好?
原本她有心理陰影,十分排斥鄭夫人抱她。
眼前的場景,卻讓她很安分乖巧地待在鄭夫人懷裏,那曾有的一份隔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樣的鄭夫人,明明不是惡毒刻薄之人,在那一輩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使她有那麼大的轉變?
張曦只能猜測到,應該是其長子崔陽出事的緣故。
現在崔陽能與大姐張昑已定親,那麼,在那一輩子裏,崔張兩家對這樁兒女親事肯定也有意向與意願。
如若崔陽早亡,還有……大姐早亡。
張曦直覺,這之間必有聯繫。
她盼着阿娘好好活着,自然也希望大姐平平安安。
宮中的梅花宴,一切議程都是固定的,入席、飲青梅酒、賞紅梅、插花,然後作詩寫畫、藏鈎、投壺等。
然而宮中又不比家裏,眾位夫人娘子無法完全放開手腳。
因此,素來無趣得緊。
楊太后喜歡藏鈎之戲,一般會瞅着這個時間點才過來,順便對前一輪的詩畫點評一番。
無論是詩,還是畫,楊太后的水平都有限,使得往後二十餘年裏,宮中各種宴會,詩畫作品,越來越直白低俗,充斥着浮華諂媚。
張曦繪畫天分很高,身邊又有個書畫雙絕的夫君。
掃了一眼亭子內的畫作,就沒了興致。
好不容易進趟宮,縱使未能討得楊太后的歡喜,張曦仍舊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地記掛着她的乳母胡嫗。
並且,陶樂園離浣洗局很近,她還是想再去一趟浣洗局,想法子,把胡嫗和她的女兒調到自己身邊來。
正自冥思苦想時,聽到通傳聲:聖上到。
宮中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一路通傳,陶樂園內外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停筆擱墨,整理儀容,接駕行禮。
陶樂園梅花宴是由楊太后舉辦的宴會。
對於聖上宇文贊的到來,還是有人暗自納罕,所幸宇文贊年歲不大,有攜帶女娘的,也不必迴避。
張曦只覺得,包括那一輩在內,沒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滿懷歡喜地迎接着宇文贊的到來。
特別是眾位夫人娘子山呼萬歲後,眾人散去,宇文贊朝她望過來時,她心中滿懷期盼。
要不是擔心舉止動作太過誇張,引起旁人側目。
張曦都快要朝宇文贊撲去了。
不過待宇文贊近前,她還是順利伸手攀着宇文贊不鬆手。
「看來,十六兒還記得朕。」宇文贊一臉驚喜,想要從鄭夫人懷裏接過張曦,卻發覺自己抱不住,後面跟着的內侍,連忙上前接過。
才不至於跌落到地上。
張曦看見讓鄭夫人攔住臉色發白緊盯着她的大姐,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真是拼了,咿呀地朝宇文贊喊了兩聲。
算是回應她的話。
又聽宇文贊笑道:「十六兒的記性很好,朕還一直怕你記不住,白費了心思呢。」
第二十六章 再見胡嫗
( )心心所念之人,一下子出現在眼前。
那是怎樣的一種歡喜?
似連綿陰雨見萬里晴空,如千樹繁花集一夜盛開,橫掃陰霾,滿目燦爛,通體舒暢,樂得張曦快要找不到邊際了。
當她朝胡嫗撲過去時,動作很大,抱着她的馮內侍,差點沒抱穩。
胡嫗慣帶孩子,察覺到馮內侍的重視,於是十分上心,很快就順利接過張曦,穩穩地抱在懷裏。
張曦興奮地朝胡嫗咿呀叫喚。
胡嫗低頭仔細看去,一眼瞧出,懷裏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浣洗局中,撲向她,並拉着她不放的小娘子。
那日,她一頭霧水,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浣洗局中宮婢幾百號人。
怎么小娘子獨獨認準她?
甚至後來,小娘子大哭大鬧離開後,她還為此不安,為此恐慌。
大約連她自己都沒料到。
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會落在她身上。
她那幾日,正為女兒的病焦心,宮婢不能請御醫來看病,最多拿錢去御藥局換點藥,並且,只能拿錢帛托宮中主事去換。
她本來就是淨身入宮,沒有錢財傍身。
那一日,她已用盡進宮後積攢的一點錢帛,女兒的風寒,依舊沒有起色,傷心到了絕望的地步。
不曾想,會遇到這位小娘子。
自小娘子走後,宣政殿的內侍,把她和女兒領出了浣洗局。
當時,主事的宮人還拉着她手說道:她算是出頭了,只是別忘了同伴,將來發達了,能幫襯的儘量幫襯。
內侍帶她進了宣政殿,又請了御醫給她女兒看病。
女兒病好了,她才打聽到,那位小娘子姓張,是門下省張侍郎的幼女,而她和女兒能出浣洗衣,全是因為張家小娘子喜歡她。
聖上讓內侍把她帶到宣政殿,是為了想用她來哄張家小娘子高興。
見到了正主,胡嫗瞧着懷裏笑得樂呵呵的張家小娘子,只覺得這孩子和她有緣,是她的福星,一時間,眼神都變得炙熱起來。
張曦想忽視都難。
一對上胡嫗的目光,張曦就瞧明白胡嫗心裏的想法。
胡嫗感激她,她得感激宇文贊。
不僅讓胡嫗出了浣洗局,還救了胡嫗的女兒,不讓胡嫗此生有遺憾,張曦此刻心滿意足。
因此,當宇文贊問她:「朕讓胡嫗來見你,十六兒高不高興?」
張曦咧開自己沒牙的嘴,咿咿呀呀地朝宇文贊揮手,就衝着他在胡嫗這件事上的作為,她決定拋卻前塵舊事。
以後,將來,她一定好好和宇文贊相處。
「朕就覺得,十六兒比如花那個笨蛋強。」
一聽這話,張曦瞬間覺得滿頭黑線,她很想對宇文贊說:那個笨蛋如花,將來會是你的妻子。
沒錯,如花就是楊昭訓的小名。
一個極其惡俗的小名。
秦氏替小女兒取這個名字,不外乎女兒長得不錯,又寄予希望,希望女兒貌美如花。
卻不想,成為笑料。
所以,楊昭訓稍微大一點,知事後,對這個名字深惡痛絕,哪怕親近的人,要麼只能喊她阿如,要麼就喊她新平。
新平是楊昭訓的封邑,
張曦為了表達自己對胡嫗的喜歡,一直緊緊抓住胡嫗衣襟,別說其他人來抱她,就是大姐張昑來抱她,她都不願意鬆手。
惹得大姐張昑連連瞪了胡嫗好幾眼。
這樣的場景,持續到楊太后到來。
瞧着宇文贊明顯縮了縮腦袋,張曦一下子瞭然,原來從這么小開始,宇文贊就已經害怕楊太后了。
面對一個強勢的母親,宇文贊哪怕貴為帝王,亦無能為力,最後漸漸走向陰鬱偏激、兇殘暴虐。
「你怎麼在這裏?」
「聽說母后在這裏舉辦梅花宴,兒子過來湊湊熱鬧。」宇文贊行禮後回道,眼下的他,對着楊太后,還沒有達到十餘年後,那種畏懼如虎的程度。
語氣中不自覺帶着幾分天真,幾分孺慕之思。
「你該待在上書房,跟着太傅好好讀書,而不是來這兒玩。」
「母后。」宇文贊卻是不依。
楊太后繃着一張臉,聲音不自覺地嚴厲許多,「快回去,完不成功課,孤會交待羊太傅打手板。」說完,用眼神示意馮內侍,讓他把聖上帶走。
「朕自己會走。」
宇文贊在馮內侍來拉他之前,躲了開來,輕哼一聲就往外沖,只是剛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指着胡嫗道:「十六兒喜歡你,你可以先待在這裏,不過要記得回宣政殿。」
「不然,朕再把你扔進浣衣局。」又近前幾步,陰惻惻地低聲威脅。
又捏了捏張曦胖乎乎的臉蛋,對着她一笑,才甩袖離去。
變臉的迅速,令張曦應接不暇。
宇文贊陰晴不定的性格,從這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有苗頭了。
楊太后在上首位置坐定後,對着胡嫗招了招手,「把清妃交給孤來抱。」
這一回,張曦卻不敢再隨意朝楊太后懷裏撲了,她時刻關注着大姐張昑的動靜,生怕她有過激的舉動。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
如若楊太后失了面子,可就不會像在弘德殿內,那樣輕輕放下了。
直至見到大姐讓鄭夫人給攔住了,才放下心來。
也為了不給胡嫗招禍,從胡嫗身上轉到楊太后懷裏,張曦鬆手松得很快。
很快,陸陸續續有誥命夫人及小娘子進來請安,一個個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眼張曦,張曦倒沒覺得什麼。
在那一輩子裏,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注目。
「走開,滾開,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稚嫩的童音響起,不依不饒,語氣中的刁蠻卻已盡顯。
張曦不用回頭,就猜到拽着她襁褓的人是誰。
楊昭訓,真是許久不見了。
果然是比她大上一歲,剛剛學會走路不久的楊昭訓,擺脫乳母及傅母的手,跌跌撞撞走到上首,伸手要推開張曦。
她記得,姑姑最喜歡她,而不是這個沒牙的奶娃娃。
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哇啦一聲,大哭大吵起來。
「不許哭。」一聲喝斥,楊昭訓的哭聲差點噎住,別說殿內的人,饒是有準備的張曦,都嚇了一跳。
但見楊太后一臉鐵青,怒目橫視側旁立着的秦氏,「怎麼看孩子的,讓孩子哭鬧,也不知道哄哄。」
秦氏雖有意放縱,大約沒想到怒火會燒到自己身上。
走上前抱起小女楊昭訓,卻狠狠地瞪了眼張曦。
第二十七章 一丘之貉
( )莫名其妙!
張曦直接忽視掉秦氏的目光。
在那一輩子裏,她就沒在意過這位國舅夫人,如今,她還是個奶娃娃,更沒有必要在意。
用阿耶教她的話:無關緊要的人,忽視便是最好的回擊。
秦氏心裏的惡意與叵測,都傷不到她。
她又何必去在意。
張曦攀住楊太后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起來,她長得好,這一笑,如同雪後初霽,暖融的冬陽灑落下來,溫暖沁人心。
「幾十歲的人了,還不如清妃懂事。」
秦氏羞得一張臉通紅,楊太后索性揮手讓她下去,「滾滾滾,趕緊給孤滾,另外,把三娘哄好了再抱上來。」
「唯。」
秦氏臉色紅欲滴血,在這麼多貴婦人面前丟了顏面,然而,嘴上不敢有半句反抗,抱着小女楊昭訓灰溜溜地出了殿閣,還不能讓女兒再發出哭聲。
但心裏多少有怨言。
自家大姑子,也不知得了什麼毛病,最是見不得孩子哭,一聽到哭聲,就容易情緒失控,翻臉不認人。
且說自秦氏走後,因為張曦樂呵呵的笑聲,使得殿內的氣氛,極其神奇的輕快起來,各家夫人及隨之來赴宴的小娘子,都拿出了詩畫作品。
不管是現場的詩畫水平,還是楊太后的點評水準,都讓張曦忍不住吐槽。
尤其畫作上,她的眼力與眼界,在那一輩子裏,已經完全讓夫君阿顧給養刁了,非大家手筆難以入眼,更何況眼前這一批粗製濫造。
張曦看着,只覺得眼睛無法忍受,最後,她在楊太后懷裏都快要昏昏欲睡。
「張家小娘子長得可真好。」
「你倒是有幾分眼光,孤也覺得這孩子會長,又長得好。」楊太后含笑道,伸手摸了摸張曦的臉蛋。
鑲有瑪瑙的指環,帶着微涼的觸感,令張曦一下子清醒許多。
抬頭望去,就見面前站着北海王王妃盧馨兒,張曦早該想到,也只有盧馨兒才能說出這麼違心的話。
在那一輩子裏,她可是楊太后的第一大狗腿。
出身士族范陽盧氏,身上卻沒有士族貴女的骨氣與嬌矜,楊太后最是喜歡她這一點,而且她又能迎合楊太后,所以,憑着與楊太后的關係,她也是洛京貴婦圈中的風雲人物。
使得北海王府,都能力壓其餘宗室諸王。
與彭城王府,並稱雙王。
當日洛京曾有傳言:女子亦可興家。
指的就是盧馨兒,雖有幾分譏諷之意,但不可否認,北海王府的興起,杜絕了彭城王府的一家獨大,范陽盧氏瞧着不溫不火,但在朝的幾人,在那一輩子裏,都能讓阿耶忌憚幾分。
而這些都與盧馨兒,有莫大的關係。
不是因為她,楊太后不會放心……
忽然之間,張曦似發現了重大玄機,後心直冒冷汗。
哪怕彭城王府,是楊太后親妹的夫家,也是她奪取權力的大幫手;哪怕楊太后與阿耶的關係……嗯,不簡單,不單純,但楊太后好像一直在玩制衡之術。
不論宗室間,還是朝臣間,都有相互牽制。
一直沒有放棄對權力的掌控。
那一輩子裏,楊太后臨朝稱制二十餘年,牢牢掌握着最高權力……
絕非易事。
張曦不得不對楊太后刮目相看。
又聽盧馨兒清亮的聲音響起,「娘娘如此喜歡,何不認作義女。」
「清妃還小,等她大些再說。」楊太后面色僵硬一下,也僅一下,除了懷裏張曦,大約只有心思如發、又近在跟前的盧馨兒察覺到。
見楊太后沒有否認,那麼就是應了。
盧馨兒心裏自有一番計較,外面的傳言,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尤其近來茶樓說書的火爆,使得風言四起,朝中的言官,一個個早已開始磨拳檫掌。
如果在言官諷議前,也即是發表議論之前,她先一步把外面的消息告訴楊太后,也算是向楊太后示了好。
只是這個好要怎麼賣?
畢竟,楊太后對張侍郎不一般,明眼人都已經看了出來。
剛才又得到驗證。
她要是說得太直白,讓楊太后認為她在挑撥離間,倒不好了。
「你這幅雪地梅花圖不錯,依孤看,今年頭名就是你了。」楊太后指着盧馨兒跟前的畫架說道。
盧馨兒登時笑得花枝亂顫,「多謝娘娘讚賞,那座蠟染鴻雁來賓的屏風,妾已經垂涎很久了,妾在此謝過娘娘賞賜。」
蠟染鴻雁來賓屏風是今次梅花宴上,楊太后拿出來的頭彩。
蠟染工藝並不少見,唯有鑲嵌在屏風上的鴻雁來賓圖,出自前朝繪畫大家之手,彌足珍貴,她為阿顧找這幅畫,找了許久,一直沒找到,最後連線索都丟了。
沒想到,今次倒落在北海王府。
張曦對於楊太后的畫作評判,饒是早有預估,也忍不住一陣無語,更何況,在座諸位夫人,還沒有完全適應楊太后的風格。
於是在楊太后話音落地,盧馨兒一臉得意之時。
殿內諸位夫人貴女,臉色一個個極為精彩,各神各態,有錯愕,有不屑,有撇嘴,甚至有冷哼……
「怎麼?你們不服?」目光橫掃全場,霸氣側漏。
一切都消匿於無形之中。
「鍾夫人不服?」
「不敢。」國子祭酒鄭宏的妻子鍾氏,哪怕咬牙切齒吐出這兩個字,卻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頭示弱。
「不服也沒用。」
楊太后說得直白,而且很光棍,「孤不懂技藝上的鑑賞,但孤就覺得盧王妃這幅圖好看,讓人看着就喜歡,比你們的都好。」
「妾承蒙娘娘厚愛。」盧馨兒笑着回答一聲,緊隨楊太后身後。
這會子,也只有她跟在楊太后身後了。
殿中其餘夫人娘子,多多少少,心情都有些不美妙。
「一丘之貉。」
聲音極低,卻在突然寂靜下來的大殿內迴響,隨着楊太后的目光,所有人都望向左側大木柱墩下的鄭夫人,或者說鄭夫人旁邊的張氏八娘張昑。
這句話,就是從大姐張昑嘴裏嘀咕出來的。
張曦比任何人都先發現,一顆心早就提了起來,懸在半空中,替阿姐捏了一把冷汗,整個人急得心魂失措。
第二十八章 如何求情
( )大殿內有很多人,濟濟一堂,幾乎有資格進這大殿的都進來了。
四周又放了好些火盆。
然而,張曦卻依舊覺得空落落的,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梅林的寒風蕭瑟還要冷上幾分。
她現在還不會說話。
卻也明白,不能讓氣氛這麼沉悶下去,只是威嚴的氣勢下,如芒刺在背,如屠刀在頂,此刻的大殿,沒有一人敢出聲。
甚至連鄭夫人,也只緊緊握着八娘張昑的手。
不敢發聲。
張曦咿呀地喊叫聲一出,顯得格外得突兀,卻也打破了大殿內的緊張與高壓的氛圍,張曦仿若未覺,兩手揮舞,攀在楊太后的脖子,咧開沒牙的嘴呵呵直笑。
極為賣力,連口水淌出來,都顧不上。
口水流下來,不可避免地落在楊太后的肩頭。
眾人一見,倒吸了口涼氣,個個都摒住呼吸,等待楊太后發火,把這小破孩扔掉,連北海王妃盧馨兒都在心中暗嘆:這倆姊妹,真是惹禍的體質。大的沒城府,小的不懂事。
她還在考慮,如果楊太后真扔了懷裏的孩子,她要不要順手接一下。
當是與張家結個善緣。
「還是小孩子好,瞧清妃多討人喜歡。」楊太后抽出羅巾替張曦拭去口水,那慈眉善目嘴角吟笑的模樣,驚掉了一眾人的下巴,引得周遭傳來一串抽氣聲。
在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盧馨兒搶先笑道:「妾身也覺得,這孩子極討人喜歡,一瞧她這樂呵呵的小模樣,好像什麼煩惱都沒有了,跑得無影無蹤。」
「可不就是這樣,孤第一次見她,她就對着孤呵呵笑,一點都不認生,那時,孤就覺得這孩子長得好,也長得喜慶。」
「看來,這孩子還真是與娘娘有緣。」
「孤也這麼認為,與這孩子有緣,仿佛久別重逢一般。」說這話時,楊太后抱着張曦的動作柔和了許多,抱孩子的手法也好似一下子熟練起來。
盧馨兒又趕緊湊趣,「娘娘膝下無女,既與這孩子投緣,不如直接認個義女。」
「你這提議不錯,」
楊太后目帶讚賞地看了眼盧馨兒,今日才發覺,北海王的這位盧王妃,倒是個會說話、也能說話的人,「清妃還小,認不認義女,倒在其次,孤不想她以後惹人非議。」
「每日能看到她,孤也就知足了。」
「瞧娘娘說的,娘娘認這孩子做義女,是她的福氣,依妾身看,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娘娘不如把張侍郎宣進宮裏來了,知會一下張家,這事也就成了。」
不得不說,盧馨兒是妙人。
話里不提張家女眷,避開了華夫人,直接說張侍郎。
可謂正猜中了楊太后的心思。
經過這一番插科打諢,眾人似選擇性地忘記先前尷尬窘窮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轉移到楊太后認義女這件事情上來。
張曦也終於鬆了口氣,至少轉移了楊太后的怒火,沒有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發作,那樣的怒火,不是大姐張昑能承受得住的。
原來楊太后是真的很喜歡她笑。
她知道,她長得像阿耶,但她又隱隱覺得,不全是因為這個緣故,畢竟,楊太后有時候對她流露出來的慈愛,是真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看待。
只是她猜不到別的緣故。
接下來梅花宴繼續,藏鈎與投壺之戲,楊太后玩得很盡興,盡得頭彩,並且投壺之戲,連發連中,使得這場梅花宴,最終在一片歡笑中結束。
臘月時節,晝短夜長。
顧慮到天黑得早,大約申正時分,赴宴的眾位夫人女娘,皆紛紛告退離宮,唯有張曦和張昑倆姊妹例外。
張曦是一直讓楊太后抱在懷裏,除了中間喝奶換尿布的時間,都不曾離開過楊太后。
至於大姐張昑。
鄭夫人臨走前,想拉着張昑一塊兒走,但張昑望着待在楊太后懷裏的妹妹,不願意獨自走,她抱妹妹進宮時,向阿娘允諾過,會帶妹妹回家。
一諾千金,她不能失言。
更何況,她也不願意,妹妹讓楊太后認作義女。
張曦要是知道大姐張昑的想法,一定會罵一句死腦筋,只是在她口不能言的情況下,她又暫時不能離宮,那麼就沒法子讓大姐張昑先走。
所以,張曦一見大姐留了下來,頓時又開始急起來。
可這一回,沒了外人在場,楊太后的一張臉,迅速陰沉了下來,無論她怎麼賣笑,都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着大姐,讓宮裏女官給帶了下去。
「清妃不鬧了,跟孤一起回弘德殿,等會兒,你阿耶會來,你高不高興?」
張曦只是呵呵一笑,她自己高不高興,在一這刻,怕是不重要了,但她能看出來,楊太后卻十分的歡喜。
出了大殿,系上披風,把張曦緊緊護在懷裏,擋去了刺骨的寒風。
無論在那一輩子裏,還是這一輩子裏僅有的三次見面,不可否認,楊太后都對她很好,十分的好。
這種真心疼愛的好,是沒法作假。
也作不得假。
一路回到弘德殿,坐在肩輿上的張曦,遠遠就看見候在弘德殿外,白玉丹陛之下的阿耶,待到肩輿放了下來,阿耶忙地迎了上來。
「十六鬧騰得厲害,怎麼你親自帶她,不交給乳母?」
「我樂意。」
張嬰聽了這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抬頭,並未發現大女兒,遂問了句:「八娘呢,怎麼不見八娘?」
「你確認,要站在這兒和孤說話。」楊太后微眯着眼,看了眼張嬰,就抱着張曦搖搖地上了台階,進入大殿。
之後,直入東暖閣。
張嬰只愣了一下,伸手捏了下眉心,才跟過去。
「八娘……」
「她得罪孤了,孤讓宮裏的女官,把她帶去慎訓司,給她點教訓。」一進暖閣,張嬰剛一提起這個話題,就讓楊太后粗爆地打斷了。
慎訓司是宮裏處罰宮人的地方。
不僅張曦,連着張嬰都變了臉色,急忙道:「珍娘,阿明年紀小,性子又急,你看在我的份上,就別和她一個小孩子計較。」
「好,你今晚留下來,看在你的份上,孤就放了她。」
第二十九章 解救之策
( )「怎麼,你不願意?」
楊太后走至張嬰跟前,兩手拉着張嬰的衣裾帶,一張美艷的面龐直接湊了過去,一個步步近逼,一個連連後退,倆人差不多要臉挨臉,呼吸纏繞間,近得氣息可聞。
張嬰微怒,「珍娘,你別鬧了行不行。」一把甩開楊太后的手,整個人退至窗戶底下,只覺得屋裏的地龍燒得太過悶熱。
吱啞一聲響,伸手打開一扇窗戶。
冷凜的寒風透過窗戶口,吹拂進屋子裏,吹得人格外清醒。
「誰和你鬧了。」楊太后的眼眸里,凝聚起一小撮薄怒,聲音不自覺地撥高。
「好,你沒鬧,那你放了阿明,天色不早宮裏該下鑰落鎖了,我帶她們姐妹倆離宮。」張嬰肅着一張臉,越過楊太后身前,走到榻席邊,彎腰抱起放在榻席上小女兒張曦,直起背,轉身往暖閣外走去。
「五郎……張嬰,你別逼我。」楊太后想攔住,急切得有些慌亂,甚至怒氣高漲了幾分,不免使出了威脅。
卻也成功地令張嬰止住了步子。
「五郎,你別逼我。」
楊太后重複了一句,瞧見張嬰又繼續往外走,於是冷聲道:「沒有孤的命令,慎訓司不會放人的,你也帶不走人。」
說到最後,楊太后反而沉穩起來,回復到那種穩操勝券的心境。
沒有焦躁不安,沒有患得患失。
一下子,使她自在了許多,也從容很多。
這樣一份從容,最初的開始,還是張嬰教她的,後來,十來年的宮中生活,她漸漸也喜歡上這份從容,這份自在,不為外物所動,不為外物所羈。
看着昔日的敵人,一個個倒下,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他的重新出現。
郎君姿容絕俗,風華依舊,不為時光所浸蝕,更添了沉穩與成熟。
世上男兒千千萬,原來從最初的開始,她的記憶早已烙在了姑奈山中、清江水畔,那個風姿挺拔、容顏俊美的少年。
那個一笑起來、桃花眼裏柔情似水的少年郎君。
「如果我帶不走阿明,我稍後就去承天門前跪着。」張嬰沉聲道,挺直背接着往外走,走得沒有任何遲疑。
出了大殿,張嬰緊了緊小女兒的襁褓,又用自己的斗篷為小女兒擋住風寒,對上女兒圓溜溜極為精神的大眼,含笑道:「阿眸,稍後阿耶就帶你回家。」
張曦瞧見繃着一張臉,笑得很勉強的阿耶,不知怎麼,心裏酸酸的,尤其想着這段日子以來,因為遷怒而對阿耶生出的疏離,便有些難受。
阿耶或許對不起阿娘,但不管怎麼說,阿耶總是疼愛她們姐妹的。
腦袋不自覺地在阿耶懷裏拱了拱。
大約感受到小女兒的一份依賴,張嬰緊皺的眉頭,鬆開了些許,縱使身後忽地傳來一陣巨大的重物砸地的聲響,張嬰也只微微頓了下腳步,沒有回頭。
更沒有轉身。
他太過清楚,哪怕這個時候轉身回去,亦無濟於事。
她早已不是當初,他所認識的那個珍娘,也聽不進去,他的任何勸導。
他給不了她想要的,還不如離得遠遠的。
不知不覺間,步子都急切起來。
只是他去的方向,不是慎訓司,而是宣政殿。
他要跪太極宮正門的承天門,但不是今晚,也不是他一個人去跪,他太過清楚,哪怕他現在去跪,也依舊救不了大女兒,一個不好,反而會牽累到大女兒,讓楊珍把怒氣發泄到大女兒身上。
他要趁楊珍還在盛怒之中,沒有反應過來,沒來得及顧慮到其他時,借着聖上的龍威,狐假虎威一把。
先一步,把大女兒從慎訓司撈出來,帶離出宮中。
「十六兒來了,張侍郎怎麼來了?」宣政殿內,聖上宇文贊一見到求見的給事黃門侍郎張嬰,又是歡喜,又是疑惑。
不過到底是聖上,哪怕年紀小,也知道輕重。
只打量了張曦兩眼,目光重重地落在張嬰身上,「侍郎這麼晚還在宮裏,可是有什麼事?」
「臣過來,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張嬰行了禮,爾後淡淡道,「臣的大女兒八娘進宮參加梅花宴,讓慎訓司的人給了帶過去,臣身為男子,在宮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想請求陛下,領臣去一趟慎訓司。」
慎訓司?
宇文贊很是驚訝。
在他印象中,慎訓司是宮中懲罰宮人的地方,不是士族女娘能去的地方,於是沒多想,急切道:「肯定是下面的宮人弄錯了,朕這就領張侍郎過去。」
喊了總管馮內侍,就要和他們一起出門。
很是着急上心。
一旁的張曦見了,不得不感嘆,這個時候,這個年紀的聖上宇文贊,還是一個很單純很正直的小郎君。
那一輩子裏,倆人已然成仇讎。
不曾料到,最近幾次會面,都得他相助良多。
因為有了聖上宇文贊,再加上阿耶義正言辭,慎訓司的主事,倒不曾為難他們,很快放了八娘張昑。
見到大姐青腫的臉,還有通紅的眼,淚光閃爍。
他們到底來遲了一步。
「阿明,你受苦了。」張嬰伸手要去摸大女兒的臉,讓張昑給快速躲開。
張嬰心疼不已,卻也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容不得耽擱,向聖上宇文贊致了謝,便帶着兩個女兒,快速離了宮,直到出了承天門,張嬰才放下心。
只是上了馬車後,不管他說什麼,大女兒張昑始終冷着張臉,一言不發。
連張曦都看出大姐的異常。
平常她吱個聲,大姐都會回應她幾句,這會子,她往大姐懷裏爬來爬去,大姐也只伸手抱住她,卻不說話。
「阿明,你跟阿耶說說話,在慎訓司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了臉上,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口?」
「誰對你動了手,你告訴阿耶,好不好?」
「你放心,只要你說出來,阿耶一定會想法子給你報仇的。」
話音一落,忽然留意到張昑通紅的眼珠子動了一下,張嬰見着大女兒有了反應,以保證的口氣說:「誰傷了你,阿耶一定會百倍給你還回去。」
他的女兒,他自己都捨不得動一下,還容不得別人欺負。
第三十章 誰無兒女
( )楊中侍進入東暖閣內,觸目所及,皆已化作一片狼藉。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楊太后迅速坐直身子,直到側頭見是楊中侍,整個人愣了一下,「是你。」為了遮掩窘境,忙出聲道:「你去承天門那兒看看,他在不在那裏。」
說完,似想到了什麼,卻又改了口,很是慌亂,」不,你趕緊去慎訓司,看張八娘是不是還在慎訓司。」
「娘娘不必着急,沒有娘娘的吩咐,那起人誰敢胡亂放人。」
「讓你去,你就趕緊去。」楊太后突然暴怒而起,寒着張臉大聲催促。
楊中侍見了,忙應聲唯。
不敢耽誤片刻,趕緊退出東暖閣。
只是還沒來得及出大殿,迎面就碰上從慎訓司過來的秦內侍。
秦內侍是慎訓司的主事,一見到他,忙地躬下了腰。
「你怎麼過來了?」楊中侍心頭驀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但見秦內侍諂笑回道:「中侍,奴婢過來回稟一聲,剛才聖上領着張侍郎來慎訓司把張八娘領走了。」
一聽這話,楊中侍勃然變色,「你說什麼,誰讓你們私自放人的。」
秦內侍心頭不安,慌忙推出一人,「是聖上……」
「發生了什麼事?」楊太后嚴厲的聲音從暖閣內傳了出來。
楊中侍狠狠地瞪了眼秦內侍,「等着。」聲音很輕很細,抖了下手中的拂塵,轉身趨步穿過氈簾,往裏面走去。
一進暖閣,不顧腳下的碎片,就在珠簾邊趴跪下來,不敢再近前,「娘娘,慎訓司那邊秦內侍來報,張侍郎由聖上領着,從慎訓司把張八娘帶出了宮。」
楊中侍回這話時,小心觀察着楊太后的臉色,揣度今兒一場遷怒是免不了的。
又怕楊太后砸東西傷到自己。
熟料,楊太后聽了這話,大約是怒極了,不僅沒有大動靜,反而笑了起來,「呵呵,竟然和我玩起了心機。」
「阿棄,你說,是不是孤最近太溫和了?」
「倒讓人在眼皮子底下算計一把。」
這話楊中侍沒法接,唯有死死低垂下頭,當是沒有聽到,到底有所顧忌,輕不得,亦重不得。
有些事,之前不知道就罷了。
如今從楊國舅口中得知前因後果,而且楊太后的情緒,明顯很容易受張侍郎的影響,大起大落,在這種情況下,他越少摻和越好。
「慎訓司的人,素來下手快,這次時間是短了點,但他們應該不會讓孤失望吧。」楊太后忽地一笑,神情中多了一絲瘋狂,不自覺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頭。
「老秦,啞藥灌了沒?」
清泠泠的聲音陡然響起,楊中侍和外面候着的秦內侍,都猛地嚇了一跳,尤其楊中侍瞥見此刻那張美艷的面龐,看起來過於猙獰。
是了,這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楊太后,出手狠辣,做了任何事情,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近來楊太后的反常,令他都有點不習慣。
外面的秦內侍,哪怕看不見楊太后的表情,然而,光一個聲音,已足以令他身體哆嗦了一下,忙地躬下身,朝着東暖閣的方向行禮,「回娘娘話,灌了,人一過去,奴婢就按照從前的慣例,灌了啞藥。」
「很好,賞金五十錠。」
傳出來的聲音,透着快意,秦內侍忙伏地謝賞。
暖閣內的楊中侍,也讓楊太后叫了起身,並吩咐他收拾屋子,然而不知怎麼,楊中侍的眼皮跳得厲害。
總覺得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
「毒婦。」尖利而短促的叫罵聲響起,震耳欲聾,在和惠坊上空盤桓,左右前後的宅第內都能聽到。
「不可能,我不相信。」
張宅正院西廂內,張嬰失了往常的沉穩,伸手抓住府上田疾醫的手臂,「老田,你再好好瞧瞧,是不是弄錯了。」
「郎主,仆不會診錯,眼下八娘已無法發聲……」
田疾醫胳膊上一陣巨痛傳來,愣是打斷了他的話,他轉頭望了眼身側不敢置信的郎主張嬰,嘆了口氣,「郎主,這啞藥的藥力極為霸道,是仆平生未見,仆無能為力,治不好八娘,還請郎主再另聘高明。」
田疾醫的話,如同數九寒天的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讓屋子裏的張嬰和華氏夫婦倆打了個激靈。
倆人都無法接受。
也不願意接受。
華氏望着眼前一臉青腫,略顯呆滯的大女兒,心中騰騰怒火翻滾,怎麼都壓不住,及至把剩餘不多的理智給淹沒了,「我去和那個毒婦拼了。」
轉身就要往外走。
張嬰瞧着一閃而過,神情中已流露出癲狂的華氏,驚得回過神來,忙追了出去,追之不及,於是對着院外的僕從大喝一聲,「都成死人了,還不趕緊攔着。」
「阿華,你冷靜點。」張嬰心亂如麻,由於僕婦阻在門口,堪堪跑過去,在門口一把鉗制住華氏。
「你放開我,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護着那個毒婦,你如何為父?」
華氏激動地掙脫,只是奈何力氣有限,索性伸手朝張嬰臉上招呼去,把一腔怒火都發泄到張嬰身上,「都是你造的孽,還牽連了我們的孩子,誰無兒女,她怎麼就這麼狠,能這麼毒?」
「阿明成了這樣,我也不活了,我去和她拼了。」
刺啦一聲,指甲從下頜處劃拉而過,張嬰前段日子舊傷才好,又添新傷。
只是這刺痛,讓他麻木的神經,有了一絲清醒,隨之理智也漸漸回籠,「阿華,跟我回屋去,阿明還需要你照顧,還有阿眸,阿眸才三個月大,離不得你。」
說着拉着華氏往回走。
華氏本是不願意,此刻,她心頭似藏着一頭怒火肆竄的猛獸,佔據着她的所有心緒,直到轉身,看着已從西閣出來,站在台階上的大女兒。
大女兒先前呆滯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擔憂。
一步步朝她走來,走到她身邊。
哪怕不會說話,但牽着她往回走的動作,卻表露了女兒的意思。
面對夫君,她能夠怪罪撒潑,然面對女兒,她幾乎沒有一丁兒反抗力。
第三十一章 退無可退
( )趕在宵禁前,張嬰先去洛京府拿了夜裏出行的通行牌,然後才去東城銅駝坊周典御家,周典御是宮中尚藥局長官,精通醫藥。
遞了名帖。
因為擔心撲空,出門前,張嬰早就做好多跑幾家御醫府的打算。
所幸周典御沒有在宮中輪值,今晚人在府里。
周典御是位鬍子頭髮呈銀灰色的老頭,一聽張嬰說明來意,不由面露難色,「宮裏的啞藥,老夫這裏也無藥方可解。」
張嬰如遭雷擊,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典御是當世名醫,杏壇高士,還請您出手,救小女這一遭。」說着朝周典御躬身長揖,並且一揖到底。
周典御忙地伸手扶住張嬰,面有愧色,「不是老夫不願意幫忙,實在是無能為力,老夫這有一個方子,侍郎拿去試試,約莫有緩解之效。」
「典御……」
張嬰自不甘放棄,抬頭卻見周典御滿臉羞愧難當。
「那個啞藥,原是老身早年間為治療腸胃之疾配的藥方,不想藥力對喉嚨有損害,使人失聲,當時覺得有傷天和,便棄之未用。」
「後來流入宮中,成了傷人的利器,老夫也始料未及。」
「老夫研究十來年,也沒有找到失聲後的根治之法。」
周典御嘆息一聲,提起案几上的筆墨,在藤紙上,寫下一個藥方,然後遞給張嬰,「這張藥方,侍郎先拿去用。」
又提了一句,「素聞張家與長秋寺里的竺法師有來往,竺法師乃一代高僧,對藥理亦有研究,侍郎不妨去問問竺法師。」
真是急則無智。
他怎麼就把這蹲大佛給忘了。
張嬰接過藥方,又問要了啞藥的配方,哪怕心裏極不舒服,對周典御也生出幾分遷怒,卻仍舊禮數周到地道了聲謝,然後轉身出府,穿過銅駝街,馬不停蹄往長秋寺趕去。
偏竺可琳法師不在寺里,去了城外的鴻池賞雪景。
風刀雪劍逼,夜深寒意沁。
寒冬臘月,夜裏的雪光映天,馬車一腳深,一腳淺,行駛很慢,為了趕時間,出了城門,張嬰帶着數名護衛,棄車乘馬,趕去洛京城東十二里外的鴻池。
接到竺法師回和惠坊張家,已是黎明時分。
「你這好小子,差點讓貧僧……讓貧僧搭上命了。」竺法師下馬時,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要散架了,寒風入喉,一邊喘氣一邊咳嗽。
唯憑毅力撐着,方沒有倒下。
張嬰忙地上前去扶竺法師,滿臉苦笑,「法師,得罪了,如若八娘康復,小子願在長秋寺中,捐五十萬香油錢。」
「五十萬不夠,這回得一百萬。」
竺法師氣喘吁吁地說完,側頭一見憔悴疲憊、卻不得不挺着的張嬰,到底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通家子侄,一時間說不出其他話來,「罷了,罷了,貧僧憐你一片救女心切。」
甩開張嬰的手,徑直進了府門。
這府邸,是張家舊宅,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這一夜的張府,燈火通明,徹夜未熄。
從大門口到正院,一路暢通,婢僕的通傳聲,在寂靜的宅子裏,響得格外徹底,幾乎一進垂花門,身在西廂的華氏就聽到了動靜,趕緊迎了出來。
一見進來的竺法師,華氏激動地跑過來,「求法師救救小女。」在雪地里跪下。
這一跪,把竺法師嚇了一大跳,「這是做什麼?」
「阿華,你別這樣,快起來。」張嬰快步上前,要扶起華氏。
「對,快起來。」
竺法師對着華氏抬了抬手,「貧僧會盡力施救的。」移開身,念了聲阿彌陀佛。
張嬰抱扶起華氏,「阿明怎麼樣了?」
華氏眼圈通紅,「你送回來的藥方,田疾醫熬了湯藥,讓她先服下睡了,大約白日裏受了驚嚇,睡得不安寧,已醒來過兩次,剛剛才哄睡着。」
「先不必喚醒她。」張嬰臉上的怒火一閃而過,仔細看去,只有滿臉的疼惜,「讓法師進去先給阿明把脈。」
「其餘等阿明醒來再說。」
聽了這話,華氏應了聲唯,先一步進西廂帶着僕婦收拾屋子,旁邊的竺法師,只感覺一口老血,卡在喉嚨里,虧得他白白受了半夜的風雪兼程。
到頭來,還得等着病人。
張嬰對上竺法師的目光,一下子明白過來,忙地拱手作揖,「法師心中有佛,普渡眾生,八娘今日遭了大難,還請法師大量海涵。」
上前執小輩禮,來扶竺法師。
只是竺法師不買帳,狠瞪了張嬰,重重哼了一聲,「小子你等着,有找你算帳的日子。」
且不計倆人間的齟齬。
竺法師進入西廂,替八娘張昑診了脈。
緊鎖的眉頭,良久的沉默,讓守在屋子裏的張嬰和華氏夫婦,心裏頭七上八下的,沒個着落。
「讓貧僧想想。」
好一會兒,竺法師才出聲,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又轉頭問張嬰,「那個啞藥的配方,你這裏有嗎?」
「有有有,我找周典御要了一份。」張嬰急忙回道,田疾醫見機雙手遞給竺法師,這啞藥的配方與解藥的方子,前半夜,張嬰派人一同送回了張府。
兩個方子,他和府里的其他兩位疾醫,研究了一夜。
每一味藥的功效,都弄透徹了,但混在一起,卻始終找不到解決之法,況且,張家的孩子一向稀貴,他不敢輕易下藥。
「貧僧先看看。」
竺法師接過兩張方子,一掃玩世不恭,變得正經嚴肅。
張嬰知道他的習慣,吩咐華氏備了一間靜室,親自領着竺法師去靜室。
「五郎,貧僧會盡力而為,要是貧僧救治好八娘,你別再劍走偏鋒了。」似沉浸在藥方中竺法師,在張嬰離開靜室前,突然抬起了頭。
「法師,我沒有。」
竺法師擺了擺手,「你小子,從小聰明過人,又為官數十年,你仔細想想,拳頭與輿論,到底孰強孰弱?」
「阿嬰,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強權面前,輿論亦不堪一擊。」
「別拿雞蛋去碰石頭,人生在世,退一步,忍一時,就過去了,碌碌凡塵,名利場中,總有低頭,也總有委屈。」
「可是法師,」
張嬰轉身瞪大眼,望向竺法師,「哪怕雞蛋碰石頭,阿嬰亦不願低頭。」
「龍有逆鱗,阿嬰已退無可退。」
第三十二章 擂登聞鼓
( )張嬰返回西廂房內寢,守在床榻邊的華氏迴轉過頭。
夫婦倆相對無言。
忽地,華氏輕哼了一聲,移開眼,不再去看張嬰。
「阿眸怎麼也在這裏。」張嬰瞧見臥躺在大女兒身側的小女兒,訥訥問道。
「這孩子大約真是個知事的。」
華氏狠擦了擦眼淚,「晚上的時候,整個人焉焉的,待在阿明旁邊,怎麼都不願意離開,緊抱着阿明的手臂,連我都不要。」
張嬰仔細瞧去,果見小女兒哪怕睡着了,拉着大女兒的手,都沒有鬆開。
華氏到底狠不下心,「折騰了一夜,你先去歇一會兒。」
張嬰直搖頭,看了眼還空了一大半的床榻,「我不困,你上床躺躺,我在這兒守着你們娘幾個。」
「讓你去,你就去,還真當自己二十歲。」
華氏惡聲惡氣道,然後又喊了慎嫗,把上次塗傷口的膏藥取來,直接扔到張嬰懷裏,「也不對鏡子瞅瞅,鬍子拉碴的,臉上新傷舊傷都醜死了,趕緊出去,別在這兒礙眼。」
聽了這話,張嬰臉上儘是苦笑。
瞧着華氏不耐煩的兇狠樣,只得應聲哎,「那我先出去了,如果阿明醒來,你記得派人喊我一聲。」
回應張嬰的是華氏纖弱的背影。
出了西廂,張嬰沒有回正房。
哪怕此刻整個人已經極為疲憊,極為睏倦,卻知道,他不能休息,也無法休息,拉了拉身上的披風,調頭往外院的書房走去。
「郎主來了。」
張嬰一見迎上來的穆行,便猜到他也是一夜未睡,「十三叔怎麼說?」
「大夫回說,他今日會在朝堂上會見機行事。」
張嬰口中的十三叔,是指張騰,現官任諫議大夫,「看來不能指望他了。」
張嬰眉尖微聳,進屋後,因屋子裏放了火盆,比較暖和,脫了身上的披風,繞過書案,沉吟良久,才吩咐道:「我寫一個箋子,你親自拿去送到鍾仇府上。」
隸屬於集書省的諫議大夫,一共有四名。
除了十三從叔張騰外,另有三員,其中鍾仇向來以直言敢諫、剛正不阿著稱,朝野聲望很高,張嬰一開始就相中他,只為張家有人在集書省。
他撇開十三叔,沒的讓旁人笑話去。
自己族人心都不齊。
眼下看來,怕是心難齊,況且,他也不願意連累張家。
又聽穆行說道:「夜裏,鄭祭酒派人過來傳話,他願意帶領國子監三千學生,聲援郎主。」
張嬰沒有立即出聲,假使有國子監三千學生助威,聲勢將會浩浩蕩蕩,於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來說,聲勢越大,越能成事。
可是一旦煽動學生出來造勢,鄭宏的這個國子祭酒,就做到頭了。
功名前程,又有幾人能真的放下。
他不要官位爵祿,並不代表別人也不要。
一個人,往往身後背負有妻兒家族。
「如果我進了廷尉署,陳義你記得去一趟彭城王府,按我們之前商議的,遊說服彭城王,但要是我不幸被拘進了大理寺監獄,穆行你護送夫人和兩位女娘回清河,陳義你獨自領七郎去涼州投靠涼王張鶴。」
他任秦郡太守時,與涼王張鶴有來往,對他的人品,頗為信賴。
在他眼裏,張鶴是個能託事的人。
廷尉署,大多關押犯了事的皇族宗親、士族子弟。
監獄卻是關押庶人的地方。
因此,進廷尉署,最多吃些苦頭,還有平安出來的機會,但進了監獄,想出來就不容易了,張嬰把所有的結果都想了一遍。
唯一的缺陷,時間太過匆忙。
他沒有預料到,八娘會突遭橫禍,迫使他不得不把一切計劃都提前實行。
「郎主。」穆行和陳義顯然早有心理準備,他們勸了許多天都無果,在這種情況,他們作為幕僚,尤其出身張家部曲,唯有與家主同生共死。
依照家主的命令執行。
倆人重重地揖手應了聲唯。
張嬰連接又陸續交待了好些事情,等到天光大亮,洗漱更衣,換上身紫衣朝服,出門前,先去正院看了眼妻子兒女。
「阿耶會替你討回公道的。」張嬰摸了摸大女兒的頭頂。
八娘張昑張了下嘴,忽地撇開了頭。
「怎麼討?你還能弄啞那個毒婦不成。」華氏的聲音格外尖利。
張嬰沒接話,落在八娘張昑身上的目光,滿含愧疚。
八娘張昑自己沒看到,華氏只顧着自己傷心惱怒,也沒有留意到,唯有張曦。
唯有坐在大姐懷裏的張曦,看到了。
看得分明。
這樣的目光,她在那一輩子裏,偶爾能從阿耶眼中看到一二,而每見到一次,都預示着阿耶言出必行。
一念至此,張曦止不住地打了個激靈。
再瞧瞧阿耶,一身紫色朝服,面龐肅整,眉尖高聳,桃花眼微斂,掩去了所有的風*流與多情。端的是沉穩剛毅,正氣凜然。
在那一輩子裏,世人最怕這樣的阿耶。
渾不似桃花眼笑起來的模樣,風華無雙,卻恁是氣勢奪人,不怒自威。
連無欲無求的阿顧,在阿耶面前,都能失了淡定。
張曦心頭升起一股不好預感,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朝着阿耶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喊了起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急切盼着自己長大,盼着能開口說話。
她想故技重施地哭鬧一場。
可抬頭瞧着阿娘不時抹眼淚的舉動,瞧着因失聲而變得和木頭人似的大姐,還有阿耶……阿耶臉上的憔悴不堪,孤注一擲。
對的,就是孤注一擲這個詞。
透着決然。
她心裏酸澀得厲害,再也哭不出來了。
她不想父母大姐再來擔心她。
自昨晚起,得知阿姐失聲,她整個都驚呆住了,想了許多,才想明白,眼下的楊太后,早已超出了她那一輩子裏的認知。
張曦的預感很準。
在阿耶出門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裏,就有僕從來報,阿耶於早朝時分,擂響了承天門外,左側闕門下的登聞鼓。
狀告當朝太后,性格偏私,心胸狹礙,濫用私刑,毒害臣女。
一時間朝堂譁然
更有三千國子監學生,聚於承天門請願,使得承天門外,人滿為患,聲勢浩蕩,連維持秩序的羽林衛,都無法靠近。
第三十三章 帝後異議
( )登聞鼓,由本朝高祖所立,設立於宮門前闕樓下。
一旦有人擂鼓訴冤,皇帝必須親自受理,朝中諸位公卿、群臣百官不得從中阻撓。
開國至今,擂響登聞鼓者,多為平民庶人。
此番登聞鼓一響,震驚朝野內外,尤其狀告之人,高坐於太極殿右側珠簾後方,早朝時分,吵吵鬧鬧的太極殿,瞬間安靜下來,一片死寂。
緊接着,一封上諫書遞了進來。
「臣嬰生於高門,弱冠知名,釋褐入仕廿年,自謂盡節陛下,勤於王事,恪守君臣之義,篤行聖人教化……臣早知五倫,君臣有義,父子有親……」
「小女生小頑劣,不通世事,今犯宮中嚴規,理當受罰,臣不敢懷怨,然遭宵小荼毒,傷及根本,若不訴此冤,不嚴懲禍首,臣恥為人父。」
「《論語》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臣之義,蓋莫如是,請誅首惡,報之清明,如其不然,將使天下臣民寒心,士子百姓懷懼。」
「一旦宮內朝堂為畏地,試問從今往後,誰敢往來?」
諫議大夫鍾仇念完最後一句,珠簾嘩啦啦作響,楊太后大怒,「好一句:從今往後,誰敢往來,還留着幹嘛。」
「都是死人,不知把人扔進監獄,留着他在外面作倀,孤就不信,五萬羽林還拿不下三千學生。」
「不可。」
太極殿內,忽啦啦跪倒一大片,國子監三千學生,幾乎全出身士族高門。
因此,這一刻,整個朝堂,唯有部分出身寒門的官員還站着,楊太后看着以御使中丞朱俊為首的寒門官員,微頷首,正要開口,又聽諫議大夫鍾仇出聲了。
「太后,自本朝開國以來,凡登聞鼓一響,聖上都要親自接受申訴,不得迴避。」
「還請太后與聖上還之一個公道,懲誅宵小,張侍郎此舉雖有違臣道,然父母憐女之心,人皆有之,情有可原,對張侍郎可免官,令其終生不得入仕。」
「什麼宵小,宮中又哪有宵小?」
御史中丞朱俊反問一句,微微一頓,又提氣道:「鍾大夫,你是朝中諫議大夫,是朝廷的唇舌,不要胡亂聽人所言,就人云亦云,混淆視聽,妖言惑眾。」
在鍾仇心中,名聲從來大於天。
所以,一聽這番莫須有的指責,氣憤得差點就要朝朱俊甩冠帽,「張氏八娘,進宮走一趟,就讓宮中內侍毒啞,這難道不是事實?」
「看來,朱御使黑白不分,已到了能睜眼說瞎話的地步。」
「果真是出身寒微,難當大任。」鍾仇說到這,只差白眼瞧人。
朱俊出身寒門庶人,一路走來,早已見識過許多這樣的場面,所以,面對鍾仇的鄙夷,泰然處之,「出身寒微怎麼了?某這個位置,得太后提拔,蒙聖上眷恩,當然當得起御史中丞的重任。」
話音一落,卻聞楊太后威逼問話:「怎麼?鍾大夫對孤的任命有質疑?」
「不敢。」鍾仇低下了頭。
近來朱俊陸續舉報提審了許多人,朝中都知道他是楊太后的心腹之人。
他一站出來說話,包括三公在內,無人敢出言。
面對楊太后拉偏架,鍾仇這一低頭。
朝堂瞬間鴉雀無聲。
楊太后目帶讚賞地看了朱俊一眼,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正欲開口發落時,一道童稚的聲音響起。
「鍾大夫的話,朕認為可行。」
御座之上,從來很少發聲的聖上宇文贊開了口,底下跪着的諸位公卿百官,眼前一亮,尤其以鍾仇最為激動,「聖上高見。」
隨着這聲呼喊,跪下的群臣,幾乎又異口同聲的高喊了三聲,「聖上高見。」
聲音高吭,響徹整個太極殿內,這一招先聲奪人,部分未跪下的寒門官員,也隨之下跪附和。
氣勢壯觀,群眾請願。
聖上宇文贊側頭望向右側的楊太后,鼓起勇氣問了句,「母后,您看?」
「聖上已有決定,還問孤做什麼?」楊太后一張臉喜怒難辨,忽地起身甩袖離去。
底下群臣驚然。
聖上宇文贊無比尷尬,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事交由皇叔和衛寺卿去處理。」
皇叔是指站于丹陛之下的尚書令、彭城王宇文浩。
衛寺卿,即衛煌,現任大理寺寺卿。
倆人原本想置身事外,不想突然接到這麼一個燙手山芋,一時間,臉色都不好看,特別是,緊接着,聖上又補充了一句,「兩位愛卿,按鍾大夫的意思辦就行了。」
按鍾大夫的意思辦,那不是自己找死。
只是此刻,倆人只得應承,齊齊應了聲唯。
散朝後,一出太極殿,彭城王宇文浩扔給衛寺卿一句話,「你把張侍郎押進廷尉署,其餘晚點再說。」
說完,轉身就往內宮走去。
一同去的,除了楊國舅,還有朱俊。
「大王接了聖命,不去處理登聞鼓的案子,跑來這裏做什麼?」朱俊面上帶着幾分嘲諷。
宇文浩拍了拍手中的象牙板笏,不輕不重地回擊過去,「晚點不急,人在那裏,又跑不掉,犯不着火急火燎的,似被人刨了祖墳一般着急。」
接着,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哦,孤忘了,朱御史家是沒有祖墳,當然不存在被人挖祖墳的事。」
涼涼的語氣。
朱俊瞬間漲紅了臉,這是暗諷他出身低微,「你……」
「好了,好了。」
楊國舅忙地出言阻攔,「沒的自己人先吵起來了。」
朱俊止了聲,停了腳步。
宇文浩深深盯了眼楊國舅,這個草包從來唯恐天下不亂,怎麼今日做起了老好人。
楊國舅讓宇文浩看得心裏發毛,忙地做了請的姿勢,「大王先請。」
退到一旁。
瞧着朱俊惡狠狠的目光,盯着宇文浩遠去的背影,楊國舅才懶懶出聲,「你和他爭什麼,他是皇族宗室,又是尚書高官官,節制京都禁軍,連娘娘都得讓他三分。」
「國舅。」朱俊有些不解,雖然彭城王是楊國舅的妹夫,但楊國舅好似一直看這位大王不順眼。
「給你個建議,張侍郎的案子,你避得遠遠的。」
「難道傳言是真的?」朱俊滿臉探詢。
楊國舅沒好氣回道:「我怎麼知道。」他那個妹子,估計要發瘋了,而這世上,能讓她發瘋的人,就那麼一個。
想了想,轉身往回走,竟然不去宮裏了。
獨留朱俊一人,一臉愕然。
第三十四章 正面交鋒
( )弘德殿東暖閣內,楊太后與彭城王、尚書令宇文浩,一人據一張方榻,遙遙相對而坐,珠簾閒掛在銀勾上,門口氈簾半卷了起來。
只要進入大殿,對東暖閣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更有,楊中侍垂手候立在一側。
「臣已經吩咐把人送進廷尉署,後面要怎麼處置,隨娘娘的意。」宇文浩說這話時,緊緊盯着楊太后,可惜楊太后臉上平淡無波,看不出絲毫情緒變化。
「怎麼是由孤處置,聖上在朝堂上,不是全權交由大王了?」雖然她提前離開太極殿,卻不缺耳報神。
「你要真沒意見,也行呀,」
宇文浩一聲冷笑,「臣稍後就讓衛寺卿把人送進大理寺,以大不敬之罪,按正常審問程序過一遭,貶為庶人,終生不得入仕。」
楊太后淡淡道:「你是尚書令,你看着辦。」
「那好,把秦內侍以及慎訓司的人全交出來。」
「你要做什麼?」楊太后目光一下子尖銳起來,瞧向彭城王宇文贊,略帶出幾分侵略與抵抗。
「臣什麼也不做,臣只是維護祖制。」
宇文贊握住几面上的酒盞,又繼續道:「張氏八娘在宮中慎訓司出了事,這是事實,她是士族貴女,不是宮婢內侍,未經審問,濫用私刑,張侍郎既已擂響登聞鼓,依據祖制,聖上需要給他申冤,也可以說,給天下臣民一個交待。」
楊太后卻突然笑了起來,「笑話,為了一個交待,難道還想孤出去頂罪平冤不成?」
「臣沒這麼說,而且張侍郎在上諫疏中,只說是宮中宵小,並未直指娘娘,娘娘何必急着承認。」
這話楊太后立即接言,臉上笑顏依舊,心中卻潘江倒海。
沒直說,比直說,直接指責,還令她難受。
他一道上諫疏,沒有預兆甩到了她臉上,登聞鼓一響,承天門外一跪,集結三千國子監學生,這樣大的聲勢,與其說,為女申冤,不如說,他在逼她。
用浩蕩聲勢,用悠悠眾口,藉借輿論,在逼她退步,逼她放手。
她從來不受逼迫。
誰逼她,她就反擊回去。
過去如是,而今亦如是。
只聽彭城王宇文浩說道:「其餘臣不管,但慎訓司的人,娘娘不能留。」
這話的語氣很是強硬,幾乎一下子就觸中楊太后的神經,「不行,他們是聽孤的命令行事。」
「娘娘願意出面致謙,勇於承擔責任,臣也贊成。」
楊太后微眯了下眼,「宇文浩,你該適可而止。」
「在臣看來,該適可而止的是娘娘。」
宇文浩一口乾盡清酒,又道:「娘娘素來聰明,決斷睿智令臣佩服不已,唯在這件事情上昏了頭,俗話說,打蛇打七寸,娘娘這次卻拿錯了七寸。」
「張嬰其人,想必娘娘比臣更清楚,這樣的人,娘娘認為,用情能留得住。」
一聽這話,楊太后突然冷下了臉,「孤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
「不知道沒關係,只要娘娘明白就行。」
宇文浩的話,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臣不管娘娘要做什麼,只希望娘娘記住,您是聖上之母,大魏太后,不要做尋常婦人爭風吃醋的舉動。」
楊太后想也沒想,就反駁,「孤不會。」
宇文浩不信,起身走到楊太后跟前,微躬下身,一張俊臉湊近前去,氣息都吹到楊太后臉上了,「臣就奇怪了,華夫人怎麼還能安安穩穩待在張府,甚至還能活着?大姐,這不像您一向的做事風格。」
也不是大魏貴女的風格。
大魏貴女,幾乎人人善妒。
臥榻之側,怎能容他人酣睡。
楊太后憑着本能,身子往後斜傾,離了半步之遙,有些慌亂,更多卻是惱怒,「這不管你的事,你退下吧。」
「臣這就走。」宇文浩含笑直起身,伸手理了理衣裳,邁步往外走去。
剛出珠簾,聽到楊太后的聲音響起,「慎訓司的人,你可以全部帶走。」聲音很冷,也很威嚴,似乎方才的失態,根本沒有發生過。
「張侍郎,先關押在廷尉署,無需你再干涉。」
「唯。」宇文浩應了一聲,這才是他認識的楊太后,放心大踏步出了弘德殿。
他一走,作了許久壁花的楊中侍,湊至楊太后身旁,「娘娘,廷尉署那邊,要不要奴婢過去一趟?」
「不用。」
楊太后怒氣沖沖道,眼睛瞬間就紅了,所有的狂躁都浮上了面龐,再沒有剛才面對彭城王宇文浩時的自持,「都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既然天堂有路,他不願意走,那就下十八層地獄好了。」
越想越瘋狂,思緒如斷了線的風箏,沒了約束,拋開了所有顧忌與猶豫。
「朱俊呢?讓朱俊來見了。」楊太后大喊道。
倒把一旁的楊中侍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回稟,「在殿外,早在殿外候着了,奴婢這就領他進來。」
「快去。」楊太后催促。
楊中侍心中咯噔了一下,總覺得楊太后此刻有些不太正常,出門時,都差點撞上了門框。
——*——*——
夜深人靜,風雪嘯嘯。
彭城王府的側門,一位中年文士,下了馬車,遞上了一張大紅帖子給到門房,門房愣了一下,「稍侯片刻。」
說完,轉身派人把大紅帖子往府里送進去。
沒多久,中年文士便讓人迎進了王府。
「你是張侍郎府上的幕僚?」
中年文士不是別人,正是陳義,此刻,上前朝着彭城王宇文贊行了禮,然後應了聲唯。
「秦內侍等一干人皆已誅滅,算是替你家郎主申了冤,孤王下午在廷尉署見過張侍郎,他都沒說什麼,怎麼,你一介幕僚,要來替你家郎主求情不成。」
「仆不是來求情的。」陳義搖了搖頭,「自郎主一早出門,仆就再沒有見過郎主,又何來求情之說。」
「那你來做什麼?總不至於來投奔孤王的?」
宇文浩涼涼笑道,「孤王可說清楚,無故背信舊主之人,孤王可不敢收留。」
「大王說笑了。」
陳義躬身長揖,「仆過來,只是有幾句忠言,想說與大王聽。」
第三十五章 極力遊說
( )「仆敢問大王,是否認為自己現在的位置安然,穩如泰山?」
一聽這話,彭城王宇文浩微眯了下眼,盯着陳義的目光,帶上了幾分威勢,「你這話什麼意思?」
然而,陳義渾然未覺,朗聲回道:「大王今日,已位列諸侯之長,執掌尚書,統領禁軍,權傾朝野,朝中諸位公卿列侯,可以說無人能及,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大王以為呢?」
彭城王宇文浩輕嗯了一聲。
又聽陳義接着發問,「居安思危,人所常慮,大王又以為何如?」
不過一些舊調重彈。
彭城王宇文浩輕哼了一聲,先帝在位時,他是一名不起眼的諸侯王,自從他幫助楊太后剷平趙郡李氏一族,權力大增後,他的謀士與朋友,有太多的人說過這樣的話。
在他看來,不過是危言聳聽,博取關注。
譁眾取寵。
故而,聽到這句話時,彭城王宇文浩多了幾分輕視之意。
如若陳義不是拿着張嬰的名帖上門,估計此刻,他要讓府里的護衛趕人了。
「大王認為我家郎主如何?」
「在秦州風評不錯,是一名能吏,哦,張侍郎的賦文水平也不錯。」畢竟以賦文知名,想到這一點,彭城王宇文浩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調侃的味道。
「大王錯矣。」
陳義直言指出,使得彭城王宇文浩的臉色微僵,登時有些掛不住,只是陳義似沒看到一般,又繼續道:「在仆看來,我家郎主有經國之才。」
彭城王宇文浩嗤笑,一臉不以為然,「你還真敢吹捧。」
「仆說的是事實。」
陳義正色道,不讓分毫,「以我家郎主高才,離侍中只一步之遙,來日執掌尚書省,也未為不可。」
話音剛落,聽到彭宇王急喝一聲,「大膽,尚書令是國之重器,權掌中樞,你以為隨便一個人就能做。」神情中透露出幾分緊張。
緊張就好,就怕你巋然不動。
陳義心裏暗暗鬆了口氣,再添一把火,「仆不敢,只是宮中太后曾許諾我家郎主,前程爵位,功名利祿,任其所取……」
「不可能。」
彭城王粗暴地打斷了陳義的話,失了平常之心,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瞪向陳義,仿佛要生吃了陳義一般。
一旦沾惹上權力。
伴隨着權力所帶來的無上權威、無上榮光,還有那無以形容的淋漓暢快,都令他捨不得放手。
「可大王信了。」
陳義直白陳述事實,「況且,自太后臨朝稱制以來,清河籍的官員,多有提拔,從中可以看出,太后是個念舊情的人。」
「孤王不信,她不會明目張胆亂來。」
「可大王,您比仆更清楚,太后不在乎名聲。」
是呀,他更清楚,楊太后從來不在乎名聲,所以當初對先帝元後下手,對李家動手,反而是他臨陣猶豫起來。
在張嬰出現前。
楊太后在他眼裏,幾乎銳不可摧。
張嬰眼下已關進廷尉署,他憶起上午在弘德殿裏回稟此事時,哪怕楊太后沒有流露出情緒變化,但他隱隱覺察到,楊太后當時,好似鬆了口氣。
因此,後來他提議把人關進大理寺,楊太后直接忽視掉,沒有接他的話。
後面同意交出慎訓司的人。
與其說是向他讓步,不如說,是向張嬰讓步。
只是她那樣一個心狠手辣、殺伐果斷的人,也會有情?
宇文浩又有些不確定。
一時間,彭城王宇文浩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剛剛一直讓陳義牽引的情緒,也平靜下來,目光沉沉地望向陳義,揚了揚下巴,「你過來,應該不只是為了這幾句建言的吧?」
「大王英明。」
陳義被識穿意圖,不忘笑着誇讚一句。
彭城王宇文浩揮了揮手,「不必來這一套,你有話直說吧。」
「仆來,只是向大王傳達我家郎主的心意,郎主並無爭權之心,只願攜妻兒還歸清河,終生不仕。」
「尋遍朝中公卿,郎主這個意願,唯有大王能促成。」
「要是孤王不同意呢?」彭城王宇文浩反問道,對於說服楊太后,尤其聽說過,張嬰辭官的摺子,被打回門下省五次。
他沒有多少把握。
只聽陳義朗聲回道:「做不成田舍翁,能權掌機要也不錯。」
「有句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仆身為幕僚,當然希望,我家郎主前程似錦,得享高官厚祿,仆也能跟着受益。」
宇文浩瞧着陳義一副巴不得的嘴臉,只覺得特別礙眼,「孤王盡力而為。」
不願意再和他說下去,用這一句話,直接把陳義打發了。
陳義見目的達成,於是揖手行禮,然後退了出去,宇文浩如此在乎手中的權力,他一點不擔心,宇文浩不盡力。
自家郎主,進京才兩個月不到,倒是把京中這幫人的心思揣摩了透徹。
一擊一個準。
他回去,可以和老穆籌備接郎主出廷尉署,並準備返回清河的事情了。
且說陳義一回府,穆行迎了出來,聽了他的回覆,拉着他的手,連道了兩聲,「還好,還好。」
「老穆,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郎主。」對於穆行的失態,陳義有些費解。
穆行在府里素以沉穩淡定著稱,連郎主張嬰都常稱讚:老穆可托大事。
只見穆行苦笑道:「我剛才阻止七郎出府,都差點沒攔住。」
今日一早,張嬰就沒讓七郎去國子監。
「七郎是個聰明的,哪怕我們不說,怕是也猜了大概。」陳義感慨了一句。
穆行深表贊同,「可不是,關鍵我都着了他的道,讓他套了不少話去,最後只得讓護衛押着他回院子,吩咐人在一旁看守。」
頓了頓,又道:「好在八娘那裏,竺法師已有了些眉目,約莫能讓八娘發聲。」
「這樣也好,我就擔心,七郎出去找人拼命。」陳義想想就有些後怕,郎主只這麼一根獨苗,張家又幾代單傳,可千萬不能出事。
偏偏七郎和八娘,年歲相近,別看平時吵吵鬧鬧,姐弟倆的感情卻極好。
上午時分,七郎一得知八娘的遭遇,氣憤得撥劍就要出門。
第三十六章 性命歡顏
( )對於未知,總是心懷畏懼。
這句話,正恰如其分地形容張曦目下的情狀。
阿姐啞了,阿耶擂響登聞鼓,關進了廷尉署,在那一輩子裏,這些都不曾發生,又或者……有發生過,但她沒有記憶。
張曦已經無法確定,一切是否還會沿着那一輩子裏的軌跡向前發展。
至少,阿娘現在還活着。
這是張曦唯一的慶幸。
「這孩子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華氏摸了摸小女兒的額頭,平常活潑好動的小精怪,今天特別安分。
從上午躺到晚上,除了餓了尿了吭兩聲,其餘時間,都待在大女兒身邊,扒拉着大女兒的手不放。
華氏都有點不習慣。
八娘張昑抱起躺在身側的小妹。
張曦回過神來,瞧着阿姐烏黑的眼眸,從昨晚起,略顯呆滯的眼睛裏,染上了一抹擔心,更有阿娘的一雙手,滿懷關心的在她身上摸上摸去。
她很享受這份溫暖的關懷,但在這節骨眼上,張曦不願意家人分心,於是在阿姐懷裏拱了拱,咿咿呀呀喊起來,揮舞着胳膊,又動了動腿。
當然,不會忘記咧嘴笑。
阿姐都有點抱不住她。
「看來是沒什麼事。」
華氏鬆了一口氣,瞧着笑得口水都淌出來的小女兒,用羅巾替小女兒擦了口水,又輕捏了下小女兒肉乎乎的小臉蛋,「還是個小精怪。」
只見慎嫗湊趣道:「依老奴看,是咱們家十六娘聰慧,知道家裏事多,所以今天這麼乖,不吵不鬧,為的是不讓夫人和八娘操心。」
「還別說,真讓阿嫗給說中了。」華氏回想昨晚,從宮中回來,田疾醫診出大女兒喉嚨啞了,發不出聲音,小女兒拉着大女兒的手,再沒有松過。
越想越認為是這麼一回事。
華氏又心酸,又歡喜,身為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相親相愛,長大後守望相助,瞧着大女兒抱着小女兒,而小女兒在大女兒懷裏使勁撒歡。
情緒一上頭,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慎嫗遞上絹帕,「兩位女娘子懂事,夫人應該高興,怎麼倒哭了。」
「我高興。」華氏忙接過拭去眼角淚水,「我是喜極而泣。」
「讓兩位女娘子見了,肯定得笑話夫人。」慎嫗說完,又趁機建議道:「夫人昨夜一晚沒睡,先去歇一覺,兩位小女娘懂事,老奴在這兒替夫人守着。」
八娘張昑猛地抬頭望了眼慎嫗,又望向華氏,用力頷首。
哪怕她不能說話,但她要表達的意思,無論慎嫗還是華氏,都看懂了。
華氏哪能願意,把跪坐在方榻的大女兒摟進懷裏,**大女兒的後背,滿心憐惜,「阿明,你別多想,阿娘不困的,阿娘守着你們姐妹。」
八娘張昑聽了直搖頭。
眼前的阿娘,一臉倦容,兩眼通紅,整個人如同失去水分的鮮花,乾枯萎蔫,憔悴不堪,一看就是強撐着,才沒有倒下。
八娘張昑焦急得張嘴,一開一合,卻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以至於伸手指向床榻,越發得急切起來。
「阿明,你別急。」
華氏忙握住大女兒的手,又再三強調,「阿娘真的不困。」
八娘張昑卻不聽,抱着懷裏的妹妹起身,然後拉了下阿娘的衣袖,就往床榻邊走去,伸手就要把阿娘按在床榻上。
「夫人聽八娘的,好好睡一覺,當是安八娘的心。」慎嫗及時出聲。
她也心疼華氏,自昨晚起,華氏就沒闔過眼,一直守在八娘身邊,擔驚受怕,心力交猝,又大怒大悲,她真擔心華氏的身體扛不住。
「阿嫗,我哪能睡得着。」華氏眉頭都皺成一團,大女兒成這樣,夫郎被關押,她要真能睡得着,那也真是沒心沒肺。
「夫人睡不着,眯一下眼都好。」
慎嫗扶着華氏在床榻邊坐下,「竺法師精通藥理,一定能治好八娘的啞疾,另外,郎主那裏,老穆剛傳來消息,大約無恙,讓我們準備等郎主出獄後就回清河。」
聽了這話,華氏猶不相信。
八娘張昑的目光,很是茫然。
張曦卻是吃驚,她和華氏一樣,猶不相信。
並且,她是不相信,楊太后真的會願意放阿耶回清河,她甚至懷疑,這一次,楊太后不會那麼容易放阿耶出獄?
她隱隱約約直覺,阿耶或許會無恙,但一定會吃些苦頭。
很有可能,他們回不了清河。
又聽慎嫗勸華氏,「夫人不相信老穆,總該相信郎主,郎主做事一向顧慮得很周全。」
這說華氏很認同。
同樣,待在阿姐懷裏的張曦,也十二分的認同。
然而,她更明白。
在絕對強權面前,再周全的顧慮也不堪一擊,最後只落得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更有殺敵一萬,自損三萬。
這一點,在那一輩子裏,張曦深有體會。
她橫行洛陽,碾壓各府小娘子小郎君,靠得從來不是心計謀算,而是絕對的強勢,直接氣勢碾壓,連口舌之爭都免了。
嫁進顧府後,顧府高牆之內掩蓋的牛鬼蛇神。
從來不敢來她的蘭桂苑作妖。
所以,最後的那一次,沈老太太的動作能那麼快,大約是挾帶了七八年憋屈與怨念的緣故。
面對絕對強權,又沒有實力對抗,要麼沉默,要麼只能毀滅。
「真能回清河,離開這是非之才好。」
華氏呢喃了一句,觸及到大女兒的強烈堅持,於是朝大女兒伸了伸手,「阿明,把阿眸給我,阿娘聽你的,在這兒歇息,你等會兒吃完藥,給竺法師看看,再讓阿嫗服侍你休息。」
八娘點頭,放心許多。
張曦迴轉神才發現,已轉移到阿娘懷裏,倒沒有鬧騰,乖巧躺在阿娘身側。
那一輩子裏,清河郡是她的公主封邑。
然而,她卻從來沒有回過清河。
阿耶阿娘一心惦記回清河,如果回清河,真能保住阿娘和阿姐的性命,保住阿兄和阿耶的歡顏。
那麼,回清河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她現在急需要長大,急需要會說話,離她與阿顧在洛京的初見,還有七年時光。
這年七年時光,她無論如何都急不來。
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來
( )早朝過後,彭城王宇文浩在太極殿內留了下來。
以幾近威逼的方式,勸說楊太后放張嬰出獄,並削其官位,貶為庶人。
「與辭官相比,貶為庶人,他的名聲將完全毀了,你心裏頭,總該舒服些。」告退前,宇文浩的這句話,在楊太后聽來,帶有一絲涼薄的味道。
無論下獄、削官,都不是她的目的,更別說,放他離開洛京,遠離京都回清河。
她只要他,低一回頭。
真就有那麼難?她還偏不信了。
剛欲起身回內宮,但見楊中侍腳步匆忙地走了進來,一近前,摒退左右,在楊太后耳側稟報了一件事。
楊太后聽了,登時臉色大變,「怎麼會,裏面的人做了什麼手腳?你好好去問問羊桑,他是不是不想幹了。」羊桑是廷尉。
「快,宣周典御去廷尉署給他瞧瞧。」
「娘娘。」
楊中侍喊了一聲,想起彭城王宇文浩的叮囑,急忙俯身跪下,「不說讓周典御去廷尉署不合適,單單廷尉署的監獄也不適合養病。」
楊太后聽了這話,猶如佛語綸音入耳,從失態中恍過神,眼裏的着急與擔憂漸漸褪去,一張臉又慢慢緊繃起來,卻沒有說話。
「娘娘,他們讀書人有句話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奴婢想着,娘娘總不願意玉石俱焚的。」
「孤不甘心,白白便宜了華氏那個賤人。」
許久,楊太后出了聲。
她似無法說服自己,心思斗轉,目光漸漸狠厲起來,「孤不好受,那個賤人也別想好受,要是沒了華氏那個賤人絆住他,五郎一定會回頭的。」
或許,彭城王宇文浩說的不錯,她怎麼還能留着華氏待在張府?
她是怕打老鼠傷了玉瓶兒。
又存了留着逗樂子的心思。
大約從一開始就錯了。
手中的妃色錦帕,讓她揉成一團又一團。
楊中侍抬頭,瞥見楊太后臉上的猙獰,眸子墨黑如淬了毒汁,潔白的貝齒緊緊咬住紅唇,心裏忽地咯噔了一下。
他跟了楊太后十來年,每每大事發生前,他都能見到楊太后這樣一副形容,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是先帝元後李氏,貶為庶人,放逐瑤光寺出家為尼。
「去,你親自去一趟廷尉署。」
楊太后鬆開了手中的一團錦帕,對着楊中侍又吩咐,「張嬰以大不敬之罪論處,削奪官爵,貶為庶人,罰一千金。」
「孤記得,度支尚書華伯強還關在廷尉署中,讓羊桑把人移交到大理寺。」
「朱俊那邊,也可以動手了。」
「唯。」
楊中侍等了一會兒,見楊太后再沒有吩咐,於是應了一聲,準備轉身退下,只是還未走出大殿,又聽楊太后喊了一聲,「稍等。」
「告訴羊桑,關押在廷尉署的人,能判的先判,判不了的,讓他趕緊移交給大理寺。」
「他的廷尉署,不是讓犯了事的人榮養的地方。」
大理寺與廷尉署都是掌管司法刑訊。
本朝開國,高祖與士族共治天下,一開始設置了廷尉,後來要把廷尉的名字,改為大理寺,卻受到當時執掌廷尉,出身士族的盧英強烈反對。
幾番權衡後,廷尉在本朝成了專門為皇室宗親與高門豪族所服務的司法機構。
而大理寺成了庶族寒門的司法審訊之地。
士庶之隔,已延伸到朝廷的律法與司機的執行層面。
後世幾代君王,一直想廢除廷尉,卻無一成功。
皆遭到了士族的強烈抵制。
——*——*——
依照廷尉羊桑的判決,張家接到消息,交了罰金,張嬰幾乎是被抬出廷尉署的。
上了馬車,張嬰靠在陳義身上,由着田疾醫給他把脈,「郎主這是風寒入體,積勞過度所引起來的發熱。」
「仆回去開個方子,吃兩劑藥就沒事了。」
張嬰輕嗯了一聲,只覺得頭目森冷,手腳無力,身上更是一陣忽冷忽熱,好在心裏還有幾分明白,沒有燒糊塗,「如今無事了,我好好睡一覺,歇一歇,等身體發了汗也就好了。」
秦郡尚武,他在秦郡十來年,煉就了一副好身板。
「家裏怎麼樣了?八娘呢,竺法師那邊怎麼說?有沒有進展?」他待在廷尉署,最惦記還是這件事。
大女兒青春年少,花骨朵一般的年華。
從小性子跳脫,愛笑愛說話,要是就此奪去了她的聲音,他不敢想像,哪怕誅滅了動手之人,他亦無顏面對這個女兒。
「郎主放心,家中一切安泰,竺法師的藥方,有些眉目了,八娘喝了他的藥,喉嚨漸好不再灼痛,聽慎嫗說,夫人和八娘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
聽了陳義的回稟,張嬰略放下心,「好就好。」
沒一會兒,人就昏了過去,倒把陳義嚇了一大跳。
田疾醫手忙腳亂地上前診脈,「沒大礙,只是精神不濟,睡過去。」語氣中全是慶幸,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陳義也鬆了口氣。
一行人沿洛水,經新中橋返回和惠坊張宅。
進門前,望着幾座獅子抱鼓石,還有高聳的門頭,陳義目光微沉,自家郎主被削去官藉,這幾座抱鼓石,還有氣勢壯觀的門頭,怕是都保不住了。
甚至這座宅子,都不一定能保住。
「回清河前,把宅子過到十六從叔名下。」
「郎主醒了。」陳義回頭,但見自家郎主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而且坐直了身。
張嬰點了點頭,瞧着門房老杜安排僕從抬了肩輿出來,忙擺了擺手,「不用這個,你扶我下去,我還能走。」
「郎主。」
陳義和老杜,還有田疾醫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響起,滿滿的皆是不贊同。
田疾醫吹了吹鬍子,「郎主,您身體虛弱,再吹了寒風就不好了。」
陳義顧不得自家郎主的意見,和老杜倆人,直接抬着自家郎主上了肩輿。
「那就回書房。」
張嬰此刻,亦無心力去掙扎,「遣個人去把七郎喊來。」
話音一落,陳義的臉色明顯一僵。
張嬰看了出來,急問道:「怎麼了?」
「郎主,今日早上,勤思院的僕從來回報,一早就不見了七郎,仆和老穆派人出去找了一上午,還沒有找到蹤影。」陳義滿臉自責與慚愧,跪下磕頭。
第三十八章 她是誰?
( )一陣冷風吹來,吹得張嬰頭昏目眩,手撐着腦袋,緊緊靠在身後的隱囊上,才沒有讓自己倒下。
耳畔除了僕從驚喊聲,還有磕頭聲。
聲音之大,似要用額頭把結了冰的雪地,砸出一個洞來。
「阿義,快停下來。」昏昏沉沉說了這一句,不見效,又喊了聲老杜,「你把阿義扶起來,現在不是怪罪的時候……把七郎找回來。」
迷迷糊糊間,只記得自己說了最後一句話。
再之後,就人事不醒。
——*——*——
眼前一團漆黑,腦袋鈍鈍的,極力睜開眼,瞥見了面前的人,不由打了個激凌,嚇得連忙闔上眼,耳畔沒有馬鳴啾啾,沒有戰鼓雷雷,更沒有士兵們的粗暴調笑,軍帳下絲竹管弦……
不對。
是他,又不是他。
忍住心底瑟瑟發抖,微掀起眼瞼,俊美的面容,一雙憤怒的桃花眼,沒有久經世故後的戾氣,顯得青澀,帶着稚嫩。
眼瞼張開,眼睛慢慢睜大,及至鼓圓。
面前的人身形明顯變小了許多……
還有自己的手,小而短,絕對不是她的手,心頭萬分震驚,想到一種可能,兩手猛地朝面前人脖子掐去。
死死箍着對方的脖子。
攜滔天怨恨,含血海深仇,看着面前人白玉般的面龐,漸漸變紅,呼吸困難,一陣陣快意,在心腔中蕩漾,她憋屈十幾年,終於讓她暢快一回。
沒日沒夜,泥潭中掙扎,臨至絕望,渴望死亡來臨。
做的白日夢實現。
她那肯放手。
撲通一聲巨響,感覺自己像飛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身體上傳來的巨痛,骨頭似乎散架了一般,她想喊,才發覺,喉嚨似火燒一般灼痛。
她使勁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恐懼重新填滿心頭,尤其是步步近逼的皮靴,她幾乎反射性地往後退,又覺得自己太過膽小,她不能示弱,揚起頭,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眼眸里,大眼圓睜瞪視着來人。
這就是個惡魔。
「要怪,就怪你是楊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聲音清冷,帶着少年人的激憤與輕狂。
年少郎君,桃花眼裏的意氣,似蒙上了江南三月煙雨,恁是多情風*流,轉身離去的背影,似倉皇而逃。
遠沒有二十餘年後的老謀深算,心狠手辣。
寒風凜冽,冰雪凍人。
也凍醒了她,身體上傳來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如果得以再次重生,這樣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再不會像上一世那麼愚蠢,那麼滿懷希望,以為自己退讓,以為自己盡力助他,幫他謀算,早一日謀得整個天下。
他能摒棄偏見,他的身邊,終會有她一席之地。
到頭來,一切不過是妄想。
她是誰,她是楊昭華,只要她姓楊,就註定她與後位無緣。
她忽視了這個根源。
她比歷史上真正的楊昭華還不如,至少歷史上的楊昭華,哪怕被貶妻為妾,鬱郁早亡,也是以貴妃之尊,入葬大虞皇陵。
而她上一輩子,所有努力謀算換來的,卻是骯髒的泥潭,絕望的沉淪……
蒼天有眼,她又一次重生。
這一次,她首先要除掉的不是將來名臭史冊的惡婆婆華令儀,不是潑辣狠厲的平原大長公主張昑,而是張昕。
潛龍在淵的張昕。
她要讓他永遠潛着,或是永遠消失。
沒有張昕,就沒有後來的大虞朝。
十二分的慶幸,現在還是大魏的天下,由她姑母執掌朝堂,她楊家憑藉外戚一門三爵,三縣主,誥命十餘人,在整個大魏朝,風頭無兩。
華令儀和張昑這對母女,在大魏朝,就得一直雌伏。
「二娘子,二娘子。」
傅姆、乳母還有婢女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想出聲回應,急得張嘴,卻沒有一丁兒聲音,張昕那個惡魔,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她怎麼會失聲。
楊昭華想起身走出去,似散架的身體,以及手腳卻不聽使喚,無法動彈。
瞧着自己手腳還有身形,方才那個惡魔臨走時說的那句話,那個惡魔敢這麼明目張胆地報復楊家,那麼姑母應該還沒有對華家出手。
或者說,也還沒有對華氏出手。
張昕身上,尚存有少年人的銳氣與意氣。
她的年齡絕對不超過八歲。
這一片竹林,她印象中是瑤光寺後禪院的竹林,她阿娘秦氏最常去京中的兩座寺院,一座是長秋寺,她阿娘喜歡聽竺法師的經誕法會。
另外一座便是這瑤光寺。
秦氏常來瑤光寺中戲弄李庶人,然後隔天,把李庶人的醜態說與宮中姑母聽,以博取楊太后的歡喜。
姑母也的確喜歡聽。
若是華令儀還活着,接下來,瑤光寺里,很快就會多一位比丘尼。
歷史上,華令儀在瑤光寺,整整待了十年……
聽着尋人的叫喊聲又漸漸遠去,楊昭華心頭一驚,她身在竹林深處,她不發聲,傅姆僕從等根本不會走進來。
張昕是真想弄死他,想到上一輩子,他十四歲殺了宇文安。
楊昭華打了寒顫,甚至害怕他突然冒出來。
強忍着身上的巨大痛楚,眼淚淌出來都顧不得去擦,揉了幾團雪,朝竹林外面扔去。
呼嘩嘩的聲響,驚動了遠去的人兒。
「哎喲,這裏雪球飛出來。」
「我們進去看看。」
「行,我們在外守着。」
聽着僕從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接連響起,楊昭華繼續揉雪團,繼續往外扔,直到看見傅姆馬氏,才住手。
「二娘子,您這是怎麼了?怎麼成這樣了。」
傅姆馬氏一見自家小娘子的形容,人趴在雪地里揉雪球,手上的皮毛手套,不見影子,兩手通紅,臉蛋凍得青紫,驚慌心疼得不行,肥胖的身子,幾乎是滾到自家小娘子身邊,摟抱住自家小娘子。
「老奴只一會兒沒盯着,娘子怎麼跑這兒來挨凍了?」說着,馬氏一邊把楊昭華的手塞入自己懷裏暖着,一邊趕着抱着楊昭華出竹林。
只是剛走出竹林,馬氏就發現了異狀。
自家娘子一直沒有說話。
楊昭華張了張嘴,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馬氏看得清楚,「娘子喉嚨不舒服?」
楊昭華重重地點了下頭,然後,趴在馬氏懷裏,閉上了眼。
她活着,她又活着,欠她的,她都得討回來。
第三十九章 長子張昕
( )「郎主,七郎君回來了。」
南院書房內,張嬰一醒過來,聽到穆行回稟的這則消息,立即清醒過來,整個人精神氣明顯不同,格外振奮,甚至顧不上喝僮僕遞上來的湯藥。
只是到底身體有點虛弱,猛然一下地,有一瞬間的天旋地轉。
「郎主。」屋內僕從大驚。
所幸穆行與另一名僮僕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只聽穆行規勸道:「郎主還是先回榻上歇息,喝了藥,用些粥食,七郎君那裏,可以遣人去請他過來見郎主。」
穆行先扶張嬰回床榻上,在他身後墊上隱囊,讓他側身仰靠在隱囊上,「七郎君回來後,勤思院的陳傅姆仔細檢查了七郎君的身體,沒有任何受傷,想必郎君只是出門一趟。」
「老穆,你拿這話來哄我,你自己相信嗎?」張嬰苦笑,朝端藥的僮僕招了下手,端起湯藥一口飲盡。
放下藥碗,接過蜜水漱口,遣退屋子裏所有僮僕,只餘下穆行。
「我擔心他出事,更擔心他闖禍,這是洛京,不是秦郡。」
「郎主多慮了,」
穆行替張嬰拉上錦被,恭敬地在床榻前的榻席上跪下,「七郎君畢竟還小,年才十三,最多身上有幾分少年意氣,就算闖禍,也闖不出大禍。」
「但願如此。」張嬰心底沒把握。
知子莫若父,長子七郎,長於秦地,自小習武,重遊俠意氣,偏天資聰明,勇謀遠超常人,一直令他引以為傲。
卻是個不服管教的,而且那孩子還有一大堆的歪理。
他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更何況,張嬰自覺已屆中年,只此一子,也捨不得真下狠心去管教,只要不出大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狠說教幾句,也就過去了。
「七郎可有說,今日去哪裏了?」
「說了,說是去城外的大覺寺給郎主和八娘子祈福。」
張嬰伸手捏了捏眉心,「信他鬼話,把他給我叫來,我來問問他。」說完,又問起來,「之前七郎不見的事,內院知不知道?」
「沒來及告訴夫人。」
穆行回稟完,又補充道:「郎主回來的事,告知了內院,夫人親自來了書房一趟,後面,因記掛着八娘喝藥,才回去內院。」
張嬰輕嗯了一聲,「七郎已經回來,夫人不知道,就不用告訴她,免得她操心,另外,我醒來的消息,派人進去告知夫人一聲,免得她兩頭掛心。」
「唯。」穆行應了一聲,起了身。
張嬰沒有讓穆行立刻出去,問道:「我回府後,其他幾房來人了沒?」
「回郎主,暫時還沒有。」穆行的聲音很輕。
「或許還沒到時候。」
張嬰沉默良久,抬頭望着外面的天色,大約還未到酉初,「我晚點親自去見十三叔和九弟。」九弟是指他這一輩里行九的張德。
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郎主,您身上還病着,外面天寒地凍,下午又飛雪了,實在不適合出門。」穆行極力勁阻。
「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有數,你就別嘮叨了,派人去把七郎叫過來。」張嬰直接揮了揮手,讓穆行出去。
穆行滿心無奈,走出屋子。
忽地見到一個影子閃了閃,一出門,看着門口矗立如同門神一般無二的七郎君張昕,穆行吃驚得張大了嘴。
七郎張昕笑着對穆行擠了擠眼睛,「阿伯,我從田疾醫那兒問了阿耶的病,猜到阿耶快醒了,就特意在這兒候着。」
穆行瞪圓了眼,貓着在這兒偷聽,倒讓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穆行還未說話,裏面聽到動靜的張嬰,衝着外面喊了一聲,「讓他滾進來。」
穆行拍了拍七郎君張昕的肩頭,眼神示意他自求多福,「進去吧,你阿耶在裏面等着。」
「喏。」張昕拱手一揖,轉身往裏走。
只是剛穿過氈簾,張昕迎面就看到一個茶盅朝他擲來,來不及多想,飛身過去,徒手把茶盅接住,笑嘻嘻地走近床榻前,把茶盅放到一側的几面上,「阿耶,這是您最喜歡的越窯瓷。」
張嬰的臉瞬間黑了下來。
張昕忙地作揖,「阿耶,您別生氣了,以後您扔什麼兒子都能給您接住,保證不會摔壞東西的,所以您要是喜歡摔東西,儘管摔就是了。」
張嬰差點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素來知道兒子渾,也不和他胡扯,伸手指了指旁邊的方榻,「別和我油腔滑調的,給我仔細跪着。」
「阿耶……」
「跪下。」這回張嬰的聲音嚴厲起來。
張昕不甘不願地跪了下來,倒是跪得筆挺,挑不出錯。
「今日你跑哪去了?」
「兒子不是已經告訴穆伯了……」
「給我說實話。」
「兒子就是去了趟大覺寺,給阿耶和阿姐祈福。」張昕緊抿着唇,垂下頭。
「好呀,你現在是說謊都不打草稿了是吧?」
張嬰氣極而怒,「洛京城中知名的寺院,共有四十三座寺廟,我們家歷來做法事,都在長秋寺里,你好好的,跑大覺寺去做什麼?」
「還不老實交待。」
突然大喝一聲,嚇得張昕打了個顫慄,兩手握成拳放在身側,卻死死咬唇,不願意開口。
「阿苟,你是男兒,是阿耶的衣缽繼承人,是阿明和阿眸姊妹倆將來的依仗,阿耶希望你能有所為,有所不為。」
「不要意氣用事。」
張昕烏黑的眼珠子動了動,猶豫片刻,鬆了口,「沒有人會發現的,賀若隆能證明,我今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大覺寺里的和尚也能證明。」
張嬰聽了頭痛不已。
正要說話,卻見穆行直接闖了進來,「郎主,楊國舅和廷尉羊桑來府上來。」
張嬰下意識的,眼睛盯向跪在榻席上的兒子張昕,「阿苟,你記着,這世上不只你一個聰明人。」
瞧着兒子臉色還算正常,整個人較為鎮靜,心底倒有幾分欣慰。
要是就此嚇軟了腿,他反而會瞧不起。
「郎主。」穆行有點着急,楊國舅一行人,來勢洶洶,一看就不是善茬。
張嬰坐起身,瞥了眼穆行,「來了就來了,先領他們去宴客廳坐着,我這就去見他們,讓何山去請十三叔和阿德過來一趟。」
他現在已是庶人,沒有官身,面對楊國舅和廷尉羊桑,終究少了幾分依仗。
第四十章 自命不凡
( )延客廳內,隨着張嬰的出現,楊國舅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把張昕給我交出來。」
「怎麼?這是要來我家裏抓人。」張嬰沒有理會楊國舅,而是把目光直接投落到廷尉羊桑身上。
羊桑滿臉尷尬。
他與張嬰同出士族,年歲相當,也算是舊相識。
「子平兄,本廷接到國舅報案,狀告貴府七郎,尋私報復,拐出慶陽縣主,並虐待毒啞慶陽縣主。」慶陽是國舅府楊家二娘楊昭華的封號。
「笑話,七郎年才十三,與慶陽縣主往日無讎,近日無冤,何來尋私報復之說。」張嬰大聲喝斥,滿臉怒容地在羊桑旁邊的榻席上跪坐下來,「嬰,雖已是一介庶民,卻也不容人隨便污衊。」
幾乎一上來,就把這件事給定了性。
使得楊國舅脫口分辯道:「我家二娘指出是張昕做的,難道還有錯。」
「我竟不知,什麼時候廷尉署抓人,僅憑一面之詞了,按國舅這麼說,只要你家二娘指出是誰,那就是誰,就得抓人了?」
「當然。」聲音極為響亮。
屋子裏有一瞬間的沉默,哪怕草包猶如楊國舅,瞧清張嬰與羊桑的神態,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羊桑克制住自己要捂臉,要甩袖而去的動作,特意輕咳了幾聲,「廷尉署當然依法辦事,除了慶陽縣主指證七郎外,楊家二娘喉嚨已啞,經周典御診斷,為宮中啞藥所傷。」
「那副啞藥,除宮裏外,之前貴府八娘受傷,周典御為了方便竺法師治療,也給了子平兄一副,所以宮外只有張家能配出啞藥。」
羊桑頓了頓,望向張嬰,「據聞,張家僕從今日一直在尋找七郎,可見七郎一早就出了門,不在府里。」
「廷尉辦案講究證據就好。」張嬰淡淡回了一句,不經意間帶上幾分刺諷,又道:「我家七郎今日的確是出門了。」
「廷尉也知道,張家與長秋寺淵源頗深,家中祈福法事都放在長秋寺里做,偏七郎不知從哪聽說,大覺寺的祈福法事做得好,說要出門給家中人口祈福,一大早就去了西城外的大覺寺。」
「放屁。」
楊國舅怒氣沖沖地開罵,又萬分激動,「要是去大覺寺,你們張家還得着慌急慌忙地找人,張昕明明就是去了瑤光寺,廷尉你趕緊把張昕給我逮起來。」
楊國舅難得聰明一回,可惜,讓他激動的情緒給破壞了。
「衛國公府賀若隆,還有大覺寺的和尚,都能替小兒作證,小兒今日確實是去了大覺寺,小兒有不在場證據。」
「至於你們說的啞藥,當初能流入宮中,焉知沒有流入其他人手中,我得到那張方子後就交給了竺法師,現在方子還在竺法師手上,小兒沒有拿過。」
相比於張嬰的心平氣和,楊國舅顯得格外狂噪,「不是你兒子,還有誰,就是你兒子灌了二娘的啞藥,二娘怎麼不指認別人,就指認他。」
「請問慶陽縣主多大?」
張嬰突然這麼問,楊國舅一下子有點懵住,愣愣回道:「七歲。」
「七歲女娘,養在深閨,之前又沒見過,如何一眼認出我家七郎了,並指認我兒?」張嬰簡簡單單的反駁一句,以四兩撥千斤的手腕,直接懟了回去。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大人挑撥,又如何會指證張昕,明顯是有意污衊。
楊國舅氣紅了臉,目露凶光瞪向張嬰,猶如一頭憤怒的猛虎,好似會隨時朝張嬰衝上去,給張嬰幾拳。
廷尉羊桑萬分不後悔,他就不該帶楊國舅過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再反觀張嬰,處變不驚,遊刃有餘,眼眸微垂,面龐安靜,端的一副氣定神閒,風姿儀止,的確非常人所及,士族子弟中也是少有。
與出身寒門、驟然富貴的楊國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除非用強,不然,他們今日無論如何,都帶不走張昕,緊接着,隨諫議大夫張騰的到來,他就明白,用強,也帶不走張昕。
縱使張嬰是白身,淪為庶人,但依舊是清河張氏子。
最後,羊桑幾乎是強拉着楊國舅出了張府。
「你就這麼給我辦事的。」一出張府的大門,楊國舅狠瞪向羊桑。
羊桑倒不在意,他沒必要與草包計較,來這一趟,不過是看在楊國舅的身份上,所以,面對楊國舅的責難,只輕輕提醒一句,「朱御史辦案,還得有證據呢。」
有些證據是偽造的,但至少證據充足。
證據不足,他無法立案。
楊國舅聽得羊桑的意思,頓時氣得個倒仰,氣乎乎地回了府,「等找到機會,我一定要揍張嬰那個小白臉一頓。」
兩手握成拳,關節掰得嘎吱響。
府里的僕從,都避得三丈遠,不敢靠近。
「二娘,阿耶回來了,據說今日張七郎去了大覺寺,沒去瑤光寺,你是不是弄錯了?」
楊昭華抬頭,瞧見給自己端藥的大姐楊昭容,面容柔和,目光嫻靜,隨之很快就移開了眼,情緒很是複雜。
相比於她,大姐雖然命不長,卻無疑是幸福的。
在真正的歷史上,大虞建國,大姐楊昭容以元配嫡妻的身份,被張昕追封為皇后,而真正的楊昭華,因婆婆華令儀一句:楊氏女,門第淺薄,庶妾之流,怎堪為後。
被貶妻為妾。
上一世里,大姐依舊生阿誠早亡,隨着她的死,依然成了張昕心頭的白月光。
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
她所有的努力,仍舊沒有改變歷史,仍舊比不過一個死人。
甚至比原主的結局還要差。
她如何甘心?
上一世,胎穿過來時,她與真正的楊昭華,有過一面之緣,她不認為,她比那個懦弱膽怯、連重生的機會都不會把握,甘願捨棄的楊昭華差勁。
偏偏,她上一世的結局,比歷史上楊昭華的結局還慘。
如今一切重來,可見她是真正的女主,她一定能改變一切,這一世,她再也不會對張昕傾心了,更不會心軟……
對於阿耶,其實也沒抱多大希望。
她更多寄希望於宮中的楊太后,她的姑母。
她得進宮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不背罪名
( )「他這是衝着孤來的。」
大魏宮中,弘德殿內,楊太后伸手接過侄女楊昭華遞上來的一張箋紙,掃了眼,目光凝結成冰,透着股股寒意,又如利刃,似能把箋紙穿透。
薄薄箋紙上,用正楷寫有一行字。
他說,要怪,就怪你是楊家人,我阿姐受的苦,你好好受一遭。
只聽秦氏忙地附和一聲,「可不是。」
又唱念道:「可憐我們家二娘替娘娘受了大罪,身上摔得烏青,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
「你還有臉說。」楊太后橫了眼秦氏,眼中冰冷,嚇得秦氏忙住了口。
楊昭華見了,格外無語,忍不住心底吐槽,什麼叫替娘娘受了大罪,哪怕事實如此,也不該這麼說,偏偏阿娘不會說話,還滿心想邀功。
真不怪,數十年如一日地惹姑母厭。
上一輩子裏,阿娘就從來沒有得過姑母的青眼。
「養條狗都知道看家,你連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好,留着你還有啥用?」楊太后氣吼吼地大罵,沒給秦氏留一絲顏面。
秦氏縮着脖子,腦袋垂到胸口,不敢吱聲。
楊太后只覺得礙眼,懶得再看她,伸手摸了摸侄女楊昭華小腦袋,「讓你受苦了,想要什麼,只管寫下來,姑母都賞你。」
她想弄死張昕那個惡魔。
可是不現實。
上一輩子裏,來年三月,因張氏八娘的死,張昕暴怒之下一劍刺死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張昕自己都供認不諱,廷尉署都要判決了,她當時還好一陣擔心。
然而禍害遺千年。
最後關頭,都把案子給翻供過來,由一名奴婢抵了罪。
彭城王府的聲望,自那以後,一落千丈,淪落到與後來崛起的北海王府,在諸侯王宗室中平分秋色……
秦氏早在楊太后扔下話時,心頭一陣狂喜,剛剛被罵所勾起的一丟丟羞赧,仿佛左耳進右耳出,讓她一下子拋之腦後。
她滿心期望女兒能為她討一個誥命。
此刻,瞧着女兒提筆久久未落,不由湊上前來,想提醒提醒女兒。
她對誥命的執着,已使她忘記了顏面與羞恥。
更何況,顏面與羞恥,在她幾十年人生中,尤其前十餘年的市井生活中,磨得一絲不剩,不值錢不說,也換不來榮華富貴。
楊太后看得分明,大嫂秦氏沒臉沒皮的程度,她比旁人更清楚,於是淡淡警告,「慶陽只能替她自己要賞。」
這話一出,秦氏整個人似霜打的茄子,徹底焉壞了,連眼圈都紅了。
楊昭華瞧着都有些心疼。
她穿越之前是孤女,上一世,穿越到楊府,穿成府中的楊二娘,說起來,秦氏縱有萬般不是,但對幾個兒女都不錯。
她在秦氏那裏,也得到了父母之愛。
然而,此時此刻,姑母的決定,她不敢違逆,除去正史上對姑母的評價:喜怒不定,心胸狹隘,狠毒如鷹鷲,不讓呂霍。
經歷了上一世,她太過清楚這位姑母的性子,不容人違抗,包括楊家人。
『我怕,我怕,我不要再見到他。』
這行字,看着幼稚,實則很符合她現在的年紀,也符合原主膽怯的性子。
果然,楊太后看了眼,伸手把她抱入懷裏,撫着她的後背,「慶陽,你誰都不要怕,姑母會讓周典御盡全力治好你的喉嚨,以後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楊昭華強忍住不習慣,在楊太后懷裏蹭了蹭,臉上適當地流露出幾分害怕。
上一輩子,她自認為是成年人,做不來孩子的舉止,更何況,在她眼裏,歷史上的楊太后是亡國太后,不值得她去討好。
她一心要抱最粗的那條大腿……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只要是大魏天下,這個懷抱才是最安穩的。
「好孩子,不怕的,姑母會給你一個交待,我們楊家人,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楊太后摸着侄女的後背,看向秦氏道:「你們一開始就找錯了人,廷尉羊桑不是辦這事的人,孤稍後會把這件事交給御史中丞朱俊,你回去和大兄說一聲,不要再管這事了。」
到底還是抱大腿撒嬌有用。
一個簡單的舉動。
不必開口說話,楊昭華就聽到她最想聽到的話。
這一次,雖然不能置那個惡魔於死地,但能讓他待在監獄裏,受些皮肉之苦,她也開心,她才七歲,她的仇,可以慢慢來報……
欠她的,她都得討回來。
——*——*——
且說張曦在內院,聽到大兄張昕被御史中丞朱俊從府里抓走時,沒牙的嘴咬着手指頭,都不曾反應過來。
直到阿娘的哭聲,大姐發出霍霍聲,張曦才回過神來。
吃了竺法師開的藥,哪怕大姐還不能說話,但喉嚨卻能發出聲了,大約看到了希望,大姐的情緒慢慢轉好,整個人似開始恢復,又變成那個愛笑愛說話,性子潑辣爽利的張八娘。
家裏的氣氛都明顯好了起來。
偏偏這個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恰似一道晴天霹靂,把眾人都嚇住了。
大姐很着急,聽了慎嫗的回稟,起身就要往外跑,張曦擔心大姐作出過激的行為,忙地咿咿呀呀地喊起來,希望能拉回大姐。
「你去哪裏?」
聽到阿耶的聲響,張曦焦急的心,鬆了口氣。
只瞧着阿耶拉着大姐進了屋子,「阿明,阿苟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好好在家養病。」說完,又關心道:「中午的藥喝了沒?」
八娘張昑使勁點點頭,卻是不肯坐下,嘴裏發出一連串急切霍霍聲。
「阿耶會托人盯着這個案子,絕不會讓阿苟背負罪名的,更何況,阿苟有不在場的證據。」一夜一上午的時間,已足夠他把所有都辦妥當。
「阿苟要是真有罪,他將來的前程,就沒有了……」
華氏哭訴道,似意識到說錯了話,又忙找補,「我是想說,阿苟的名聲就毀了。」
「我知道。」張嬰點點頭。
身為士族子弟,名能成人,亦能毀人。
他已無意仕途前程,但是對兒子的前途,依舊很看重,縱然不出仕為官,也盼着子孫後代,德行能名譽鄉里,才華可昭顯郡縣。
如此一來,長子身上更不能有罪名。
第四十二章 有求於人
( )張曦不喜歡大兄張昕。
或者,說得矯情一點,在那一輩子裏,她怕大兄,畏懼如虎狼。
然而在她心目中,如果說阿耶是擎天大柱,那麼大兄就是其中的一片雲天,都能替她遮蔭擋陽,是她極為依賴之人。
所以,在那一輩子裏。
臨終前,阿耶和阿兄突來的惡訊,讓她失去生的信念、活的盼頭。
才會有她的決絕,有她的義無反顧。
後來想想,疑點重重,尤其阿兄失蹤一事,阿兄好歹是一郡之長,十餘年裏,權行三秦之地,督掌西部軍政,身為封疆大吏,位比王侯,不可能那麼容易出事的?
只是她不後悔,只要她的阿顧好好的……
「阿嬰,你就別犟了,你想通過仕林的輿論力量,遣責楊家,討伐御史台,或許最終能迫使御史台放人,救回七郎,但是七郎多在御史台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朱御使是出了名的渾人,他以酷吏之身,坐到如今的位置,最善長的就是用刑。」
「他又出身寒門,素來仇視士族。」
「你只有七郎一個兒子,你賭不起也輸不起。」
竺法師一大串的苦口婆心,唯有最後這一句話,令坐在他對面的張嬰變了臉色,一下子轉為煞白,情緒激憤,「我看他敢,要是敢傷了七郎,我必親手宰了他。」
這也是朱俊從府裏帶走七郎時,他斜眼對朱俊的警告。
「你宰了他,倒是爽快,你懷裏的幼女,還八娘怎麼辦?」竺法師涼涼的語氣,似一盆冰水,從張嬰頭頂淋到腳底。
問得張嬰啞口無言。
「現在不是賭氣賭狠的時候。」
竺法師再一次勸道,他和張榮相交大半輩子,是真把張嬰當作自己子侄看待,「貧僧向你承諾,一定治好八娘的啞疾,你就聽貧僧一言,與楊國舅和解。」
「貧僧去給慶陽縣主治病,會在中間替你們說和。」
「冤家宜解不宜結,只要楊國舅鬆了口,朱御史也不好再追究,我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是真怕張嬰再做出激進之舉。
張嬰沉默良久,直到懷裏小女張曦發出咿呀之音,對上女兒烏黑清亮的眸子,才淡淡回道:「那麻煩法師先試試看。」
人賭一口氣。
但他是父親、是丈夫,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就註定了,他不得不退。
「好嘞,一有消息,貧僧就會通知你,你好好在府里待着。」
「唯。」張嬰這一聲,應得不甘不願。
竺法師當作沒看見,徑直起了身。
張曦瞧着阿耶臉上的落寞,忽地心酸不已,在她記憶中,阿耶何曾有過這種憋屈,阿耶一直是高大強勢的存在。
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她也想幫忙。
她想救大兄出獄,讓阿耶不必這麼委屈求全。
她記得竺法師是要進宮給慶陽縣主楊昭華治啞疾的,所以,在竺法師即將邁出門檻,張曦揮動着手臂,朝着竺法師咿咿呀呀地大喊起來。
「阿眸。」
張嬰差點抱不住女兒,急忙把女兒往懷裏摟,又一邊拉住女兒掙扎的手,「好孩子,聽話,不鬧騰。」
張曦卻不願意。
在看到竺法師轉過身來時,更加興奮。
「怎麼,阿眸捨不得貧僧離開。」
張曦幾乎下意識就要點頭,卻硬生生忍住,只是眼睛盯着竺法師,朝着竺法師咿呀喊,兩手不停地竄出來,向竺法師揮去。
她把自己的意願,表達得很明顯。
張嬰見了,卻不樂意,都有點不想起身去送竺法師出門,瞧着女兒歡喜樣,不忍心拂了女兒意,雖說女兒小,平常又極為乖巧聽話,但鬧騰起來,卻極為難哄。
到底起了身,只是沒料到,剛走至竺法師身側,小女兒整個人奮力朝竺法師撲去。
直接把他唬了一大跳。
電光火石間,還好竺法師接得及時,「貧僧早就說了,這孩子與佛有緣,偏你捨不得。」
張嬰滿心感激,一下子化作一淌冰水,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語氣萬分嚴肅,「我絕不會讓阿眸出家的,法師真要度化人,我可以給法師送一堆替身。」
竺法師故作嘆息,「唉,可惜了,瞧瞧阿眸多喜歡貧僧。」
聽了這話,張嬰立即伸手要從竺法師懷裏抱走幼女,「好阿眸,乖,阿耶抱你。」
不是張曦不給阿耶面子,是她真想跟竺法師走。
所以緊緊攀着竺法師的脖子不鬆手。
「阿眸,我們不耽誤法師的正事,阿耶帶你回內院去你阿娘那裏。」張嬰說着,伸手去掰張曦的手。
隨着雙手被輕易鉗住,張曦意識到,單靠蠻力是不行的。
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
頓時,把竺法師和張嬰都嚇住了。
「不哭,不哭了。」竺法師小聲哄着,抱着張曦往外走,一回到竺法師的懷裏,張曦的哭聲就停止了。
使得一旁的張嬰見了,極為煩躁。
卻又得跟着。
從延客廳到大門口,這樣的場景上演了幾次。
張嬰氣得臉鐵青,竺法師樂得不行,呵呵直笑,「阿嬰,貧僧還真沒見過這麼聰明的小孩子,真真是靈慧天成。」
「法師,郎主,楊家的馬車,還在外面候着。」門房老杜提醒了一句。
他實在看不過眼,有些不忍看。
竺法師和自家郎主,都是沉穩老成的人,竟在大門口逗起了小孩子,尤其竺法師,把自家小女娘弄得哇哇大哭,他卻笑得格外歡。
沒見自家郎主,一張俊臉,都扭屈得不成樣子。
他還真擔心,從來處變不驚的郎主,氣出個好歹,
「怎麼樣?讓阿眸跟着貧僧走?」竺法師含笑斜乜了眼張嬰。
張嬰正自猶豫,要不要狠一狠心腸,不顧女兒哭鬧,把她抱回內院,他實不願女兒再進那道宮門。
「你不信別人,總相信貧僧。」
竺法師抱着張曦,有些不願意鬆手,他想知道這孩子身上隱約朦朧的佛光,是怎麼一回事,「貧僧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一定會保她平安的,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張嬰看了眼竺法師,還有女兒緊趴在他身上。
艱難地點了點頭。
竺法師笑得更歡,「這孩子一見貧僧就這麼喜歡,果真與我佛有緣。」
胡說八道。
她才不要與佛與緣。
張曦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心中暗暗吐槽,自己此刻有求於他,讓他先得意一下,心中已有了計較,等會兒離了阿耶的面,一定要好好折騰這老禿驢。
第四十三章 佛光開智
( )油軿車內,一片狼藉。
矮几上的佛經、木魚,乃至筆墨紙硯,都撒落在紅錦地毯上,墨汁飛濺時,竺法師身上的袈衣也沾了一大塊,緊接着泡茶的水壺傾倒,搶救不及,車廂內的地面都浸濕了。
他不得不抱着張曦窩到車廂內的一個角落裏,滿臉無奈。
「你說,你怎麼能這麼調皮。」
竺法師沒怎麼生氣,伸手捏了捏張曦肥嘟嘟的臉蛋,笑得跟彌勒佛似的。
張曦伸手就朝竺法師的手甩去,啪地一聲響,她長得壯實,痛得竺法師直咧嘴,還未來得及制止,忽聽到一聲哧啦,緊接着,就是大珠小珠落地聲。
竺法師眉心一跳一跳。
脖子上掛着的小葉檀佛珠的線斷了,佛珠飛落,在車廂內四散開來。
隨着佛珠一粒粒掉落,竺法師終於變了臉色。
張曦方覺得出了口氣,心裏頭好受了那麼一丟丟。
讓你剛才氣我阿耶。
讓你說我與佛有緣。
讓你說阿顧有佛心,要度阿顧出家。
張曦拍着手衝着竺法師直笑,烏黑圓溜的大眼,很是無辜。
竺法師怎麼看,都覺得這孩子是故意的。
果然還是他的徒兒淨空聽話。
竺法師口中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又連着幾聲罪過,一手抱着張曦,一手撿起佛珠,放進化緣缽里。
好在入宮的路,可以打從長秋寺門前過。
吩咐駕車的,打從千秋門進宮,先回了趟長秋寺。
在竺法師的禪室內,張曦再一次見到了竺法師的徒弟淨空小和尚,小小的身體跪坐在蒲團上,敲木魚的樣子很專注,真看不出是個傻子。
張曦來了好奇心,朝着小和尚敲木魚的角落指去,讓抱着她的小沙彌過去,因這是竺法師的禪室,所以她的傅姆奶娘都在外面,沒有進來。
小沙彌只猶豫了一下,瞧着張曦咿咿呀呀喊叫,不安分地掙扎,怕她哭鬧,立即走過去。
走到近前,尤其是張曦由小沙彌扶着趴在對面的蒲團上,才發現,小和尚淨空的眼裏依舊沒有神采,空蕩蕩的,好似缺了靈魂一般。
這個念頭升起。
張曦身上的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害怕只是一瞬間,畏懼只在一念間。
她本就是個膽大的人,更何況,有自己的出奇經歷。
所以,沒一會兒,張曦又湊了上去,發現小和尚的容貌比上次在桑樹底下見到的更加精緻了,面龐白晳得驚人,沒有一絲血色。
敲木魚的動作,一下又一下,篤篤篤的響聲,節奏掌握得很好。
張曦都不知道這個傻子怎麼做到的。
剛才無論是竺法師進來,還是她靠近,小和尚都恍然未覺,一心一意,敲着木魚。
張曦估量着木魚棍的重量,把手放到了木魚上,抱着她的小沙彌,嚇得忙伸手擋在張曦手上,卻未感受到預想中的疼痛。
木魚棍奇蹟般地停在了半空中,沒有落下。
小沙彌震驚得鼓圓了眼,他常常服侍小和尚,知道淨空自從會走路後,有兩大愛好,一是在寺中經幢前的桑樹底下靜坐,另一個就是敲木魚。
竺法師規定每日敲木魚的時間,不得超過一個時辰,上午半個時辰,下午半個時辰,因此,每次到了時間,讓小和尚停止敲木魚,都是一件苦差事。
他每次都得挨兩記木魚棍。
張曦不知道情況,一見小和尚手中的木魚棍停了下來,一移開手,木魚棍又準確無誤地敲落在木魚上。
出乎她的意外,小和尚傻,但並不是對外界毫無知覺。
至少,看到有人伸手,他不會落棍。
仿佛發現了好玩的事物。
張曦時不時,出奇不意,把手放到木魚上,每次木魚棍卻能及時停下來,要不是見他眼裏,依舊毫無神采,張曦都要不相信,小和尚是傻子了。
倆人玩得不亦樂乎。
小沙彌立在一旁,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
很快,禪室內,多了一位不敢相信的人。
竺法師換身袈裟與佛珠,見到這一幕,震驚之餘,又老懷欣慰,止不住心頭激動澎湃,他果然沒看錯,淨空有佛心,偏世人眼濁,認為他是傻子。
張曦身有佛光,能給淨空開智。
轉瞬間,竺法師信念更加堅定了,一定要把張曦留在長秋寺里。
「十六娘這麼喜歡淨空,不如留在這裏和淨空一起玩。」
張曦聽了這話,望了眼淨空漂亮的臉蛋,倒是不排斥,只是側頭,看到竺法師一副笑眯眯騙小孩的樣子,心裏咯噔了一下。
她可不想往陷阱里跳。
於是,非常果然地收回手,朝着老和尚懷裏撲騰而去。
她才不要待在長秋寺里。
她有耶娘兄姐,她可以不願意離開他們。
「真不願意待在這裏,這裏有淨空陪着你玩。」
張曦緊緊攀住竺法師的肩頭,又伸手拽住竺法師的佛珠,表達自己的不滿。
大約對於上一串佛珠斷落,仍舊心存餘悸,因此,竺法師忙地拉開張曦的手,不讓她再碰自己的佛珠,「好好好,不願待就不待,跟着貧僧走。」
他從張府帶出張曦,如果不把張曦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也無法安心。
大魏崇佛,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禮佛尊僧,特別像竺法師這樣的得道高僧,聲名顯赫,享有極高的禮遇。
進宮見太后、聖上,都不用下跪行禮。
因此,往往常人辦不到的事情,他們能辦到,這也是張嬰被竺法師說服,願意竺法師出面說和的原因。
自千秋門,重入宮廷。
首先見到了慶陽縣主楊昭華,一身妃色襖裙,頭上梳着雙丫髻,包着彩色紗花的楊昭華矗立在弘德殿的大門口,好像是聽到稟報,特意趕到門口。
近至陛階前,兩人對上眼。
張曦詫異於楊昭華眼裏的恨意,雖然是一閃而過,恢復了漠然。
如果是楊昭訓用這種目光看她,她能夠理解,倆人不僅上一輩子是冤家,這一輩子,頭一回見面,倆人在陶樂園裏,雖沒有正面衝突,但鬧得很不愉快。
楊昭訓又是個記仇的,別看她年紀小,上一次的碰面,已足夠楊昭訓記恨她了。
但這位楊家二娘子楊昭華,不說倆人今生第一回見,光她眼中濃郁的恨意,就不像一個七歲女娘該有的。
她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畢竟那一輩子裏,楊昭華在嫁給大兄張昕之前,就已經對她極為奉承,對她甚至比對親妹妹楊昭訓還好。
第四十四章 男色禍國
( )「清妃也來了。」
楊太后看清竺法師懷裏的奶娃娃,驚訝的聲音中透着一絲絲歡喜。
竺法師聽了,大方承認,「不知道這孩子怎麼了,今日貧僧一出門,就粘着貧僧,不願意鬆手,連他傅姆乳娘都不要。」
「把清妃給孤,周典御在西廂試藥,請法師過去看看。」
竺法師正要開口拒絕,卻瞧見懷裏的張曦,竟是揮舞着手,朝着楊太后咿咿呀呀地喊了起來。
「果然,這孩子聰慧,還記得孤。」
楊太后從上首的榻席上起身,走了過來,從竺法師懷裏抱走張曦。
瞧着張曦樂巔的模樣,竟是一點都不留戀,更別提在張府時的那副粘乎勁,使得竺法師忽然有一種被利用了一把的感覺。
不得不說,他真相了。
張曦的確是想通過竺法師,來見楊太后,經歷了那一輩子裏,還有這一輩子的兩次見面,她總覺得,楊太后喜歡她,除了一張神似阿耶的臉外,還有別的原因。
雖然想不到為什麼,但不妨礙,楊太后對她的真心疼愛。
如今,她希望用楊太后對她的疼愛,能夠幫一把身拘御史台的大兄張昕。
御史中丞朱俊,在那一世里,她記事的時候,已沒了這號人物。
但他的酷吏之名,哪怕她不關心朝政,亦有所耳聞,而且發明了好些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這是一個讓所有出身世族高門的人,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名字。
阿耶已是一介白身,大舅身陷大理寺。
如果大兄沒有性命之憂,族中的那些叔伯,是不會全力出手相救的,說到底,這樁案子可輕可重,只要楊國舅願意和解,只要楊昭華的喉嚨治好。
甚至可以不了了之。
朱俊就是楊太后養的一條狗,所以她才要來到楊太后身邊……
忽然感覺自己頭髮被粗魯地抓了一下,張曦詫異回頭,不知何時,楊昭華來到了旁邊,張曦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要幹嘛。
只是楊昭華卻並未再理她,扭頭望向楊太后。
「慶陽不記得了,陶樂園的梅花宴,你還見過她,她是清妃,你可以叫清妃,或是喊十六兒。」
楊太后望了眼侄女,不忘逗懷裏的張曦,「我們清妃喜歡胡月,孤不知道清妃要進宮,這就馬上宣她過來,清妃高不高興?」
胡月?張曦側歪着腦袋,一時沒想起是誰。
直到一會兒功夫,宮人通報聲傳來,胡月來了。
張曦抬頭見是胡嫗,詫異過後更高興了。
胡月大約是胡嫗的本名。
胡嫗並不是一開始就是老嫗,只是後來年紀大了,又是她的乳母,眾人尊稱一聲胡嫗,倒把她的本名給渾忘了。
自上回進宮,得知胡嫗從浣洗局調了出來,去了宇文贊的宣政殿做宮人,見胡嫗及女兒不用再受苦受累,張曦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意願,一定要把胡嫗調來自己身邊。
到底是宮中的人,來她身邊,也容易惹人說閒話。
然而,眼下瞧着楊太后的態度,張曦不由心頭火熱,動了心思,或許不用她開口,楊太后見她真喜歡,把人賞給她也不一定。
她當然還是更希望,她那一輩子裏的乳母,能來到身邊陪她。
因此,接下來,張曦把自己的高興,表達得淋漓盡致。
咧着嘴笑,歡喜的撲騰,淌出來的口水,濕了好幾條羅巾。
「嗯,我們清妃看人的眼光和孤一樣好。」
只聽楊太后含笑贊道,望了眼模樣平常的胡月,不知怎麼,就想到張曦外面那個長相艷麗的乳母李氏,也不知華氏那個賤人怎麼想的,給女兒挑乳母,挑了那麼個妖艷貨。
那樣的人,一看就不安分,能給孩子當乳母?
也就瞅着五郎性子好。
「清妃,讓胡月給你做乳母,好不好?」
張曦有一瞬間的石化,然後……然後,整個人咧着嘴朝楊太后懷裏撲去,她是真歡喜,沒想到,能心想事成,要是哄得楊太后開心,能放了她大兄,就更好了。
「真這麼高興。」
張曦咿咿呀呀地笑咧着嘴回應,又拽了下胡嫗的手,以示自己真高興。
「清妃要不要留在宮中,和孤作伴?」
話音一落,但見張曦側頭望向楊太后,杏眼圓鼓,烏黑清亮的眸子,懵懵懂懂,天真無邪,胖乎乎的臉蛋,白皙如同上好的釉瓷,光滑細膩。
笑容依舊不改,還是那麼討人喜歡。
這最得楊太后喜歡,無憂慮的小孩,
也是小孩的好處,不能說話,楊太后也不期望她能回答,轉身望向楊中侍,指了指胡嫗,「給她和她的女兒去了宮藉,以奴婢的身份,賞給清妃。」
「娘娘不是說笑吧?」
楊中侍遲疑了一下,楊太后抬頭質問道:「孤像在說笑的嗎?」
「趕緊去辦好,就把人調到清妃身邊。」
「唯。」楊中侍忙應一聲,不敢耽擱,心裏倒有些嘀咕,因張嬰那麼一鬧,楊太后都不打算放過張家,怎麼對張家的小娘子,還這麼喜歡。
難道不是因為張嬰,才對張嬰這個肖父的女兒,青眼以待?
別說侍候楊太后十來年的楊中侍,就是旁邊圍觀全程的楊昭華,已活了三輩子的楊昭華,也看不明白。
她上一輩子,從來沒想過,要在楊太后跟前爭寵。
這一輩子,她想爭寵,才發現,她爭不過一個不會說話的奶娃娃,而且這個奶娃才四個月不到。
此刻,她倒有點同情與理解,妹妹楊昭訓。
難怪上一輩子,飛揚跋扈的妹妹,一說起張曦,整個人就氣乎乎的。
她們是楊太后的親侄女,倒爭不過一個外路來的。
楊昭華想起史書上的記載,想起上一輩里所見的事實。
自古紅顏禍水。
沒料到,到了大魏朝,竟是男色惑國。
張嬰其人,並非真正的大奸大惡之人,但大魏卻因他而亡,被他的兒子所顛覆,姑母更是為了他,做了很多壞事。
倆人在歷史上的名聲,臭名昭著,令後世人唾棄。
在楊昭華眼裏,無論歷史上,還是上一輩子,張嬰的自刎而死,都抵不了他的罪過。
大魏立朝只有四代,正處於上升興盛時期。
上一輩子,她冷眼旁觀,姑母處理政事的手段不差,二十餘年,始終把權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沒有張嬰,或許會成為一位合格的監國太后。
大魏不會亡,楊家也不會傾覆。
楊昭華想到這一點,對眼前這個神似張嬰的奶娃娃,更添了幾分厭惡。
有什麼可得意的,不過是靠一張臉得寵。
第四十五回 飛來橫禍
( )意外只在一瞬間。
不知誰撞了下屏風旁的高几,使得高几晃動,高几上的青花梅枝花觚呯地一聲,就摔了下來,正掉落在張曦面前。
驚魂猶未定。
四條細腳高几朝後面倒去,砸中幾株紅色珊瑚,宮人搶救不及,呼啦啦接連倒地,摔斷成幾節。
這六株七八尺高的珊瑚樹,是楊太后的心愛之物。
暖閣內一陣人仰馬翻。
倒吸氣聲,此起彼伏。
趴在方榻上的張曦,正要往後看,猝不及防被推搡了一下,整個人往前傾倒而去,臉着地磨着軟綿的地毯,還有尖利的瓷片。
她的面前,全是花觚的碎片。
「小娘子……」
臉上一陣刺痛,耳畔響起了胡嫗焦急的聲音,很快就被人抱了起來,但右臉上的疼痛不減,利物割開的傷口,火辣辣的刺痛,簡直錐心刺骨。
「不好了,流血了。」
不知誰叫喊了一句。
張曦平生最怕痛,哇地一聲,不管不顧,就大哭起來。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從來不是隱忍之輩。
哭聲震耳欲聾,幾乎要掀了這東暖閣的閣頂。
胡嫗用手絹捂住張曦流血的臉頰,看向旁邊已經呆傻住的宮人,急切道:「趕緊打盆熱水過來,給小娘子清洗傷口。」
宮人作鳥獸散,忙忙地收拾起來。
胡嫗低頭哄着懷裏的張曦,又擦拭着張曦的傷口,「可千萬別進碎瓷片,要不小娘子得受大罪了。」
「這是怎麼了?」
楊太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帶着幾分氣急敗壞,「好好的,怎麼讓清妃哭了,都是死人,不知道趕緊哄。」她剛才在大殿內,和御使中丞朱俊商討事情。
暖閣內的宮人,一個個瑟瑟發抖。
胡嫗也害怕,但不比楊太后身邊服侍的人,她沒親眼見過楊太后發火,所以一見楊太后進來,忙地把張曦遞上前去。
在她眼中,楊太后很疼張家小娘子。
一進來,肯定會很關心張家小娘子的傷勢。
然而,楊太后接住張曦,瞧着懷裏哭成一團的孩子,只一眼,幾乎是慌亂地把孩子往外拋擲,「不要。」
整個人連退好幾步,避之不及。
這一舉動,直接把胡月嚇愣了,看向扔出去的張曦,要是真摔到地上就沒命了,極度恐懼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張曦也是在被扔到空中的那一下,才想起,楊太后最怕哭聲。
只是這會子已收不住勢。
落入胡嫗懷裏前的驚恐,臉上的刺痛,還有被扔的委屈,一齊涌了上來。
索性放開嗓子嚎。
暖閣內氣氛低得越來越逼人,周遭的宮人都喘不過氣來,連胡嫗都感覺到楊太后的異常,還有楊昭華,躲在屏風後面的楊昭華,看着近似狂躁的楊太后。
忍住心中的激動,張曦到底只是個奶娃娃,不知忌諱,終於惹到楊太后了。
親近的人,都知道,楊太后最不喜歡小孩子哭。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一聽到孩子哭喊,楊太后不僅不會哄孩子,整個人還會變得很暴躁,及至失控。
聽着張曦的哭聲,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楊昭華覺得,她幾可預見,接下來,張曦會很慘,甚至會被楊太后給直接摔死。
若是弘德殿內知事的宮人,這會子,早抱着張曦出了東暖閣,避得遠遠的。
偏胡月不是弘德殿內的宮人。
真是蒼天不饒人。
可怨不得她楊昭華。
「娘娘,」胡月喊了一聲,望着傷口不斷淌血的小娘子,跪下身求情道:「娘娘,小娘子讓碎瓷片割傷了臉,才哭鬧得厲害,眼下小娘子臉上的傷口要緊。」
「受傷了?」
胡月見楊太后聽到了自己的話,忙地點頭,「求娘娘了,傷口一直在流血…」
「趕緊讓周典御和竺法師過來。」楊太后突然喊了一句,好似整個人一下子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三步並作兩步,從胡月懷裏抱起張曦。
這回,胡月遲疑了一下,生怕楊太后再扔孩子。
只是一對上楊太后發紅的目光,嚇得鬆了手。
「好孩子,別哭了。」聲音輕柔得不像話,仿佛化身為哄孩子的母親,身上無端籠罩了一層慈祥的光環,此刻楊太后的舉動,真可謂嚇壞了暖閣內的一干人等。
包括從屏風後漸漸踱出來的楊昭華。
不可能,不是這樣。
姑母什麼時候有耐心哄孩子了?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明明,明明剛才姑母整個人已處於暴走的邊緣……
「清妃不哭了,呼一呼就不痛了。」楊太后看着鮮血浸濕的羅巾,看着臉頰上割裂的兩條大傷口,心痛不已。
有宮人端了熱水進來,楊太后竟不假手旁人。
親自替張曦清洗了傷口,用鑷子仔細夾去肉里的細碎片,直至清理乾淨,連前後腳趕進來的竺法師和周典御,看了眼清理後的傷口,都沒多餘的話說,直接可以上藥。
隨着止住血,膏藥的清涼,遮蓋了火辣辣的刺痛,張曦的哭聲才漸漸停下來,可是抽氣聲仍舊不絕於耳。
讓人聞着傷心。
竺法師更是後悔不迭,不該把張曦帶出來,四個月不到的奶娃娃,很容易碰着擱着,依照張嬰對女兒的寵愛,發生這樣的事,他都不好交待。
「誰能告訴孤,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處理完張曦的傷口,竺法師和周典御退出了暖閣,楊太后才有心思來質問,哪怕此刻,暖閣內已經收拾了妥當,但她沒忘記之前進暖閣時的遍地狼藉。
宮人跪倒一地,戰戰慄栗,沒有一人敢發聲。
良久的沉默,胡月才大着膽子出聲,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孤也不問誰撞了高几。」
楊太后淡淡說道,轉頭望向進來的楊中侍,「全拖出去,都杖斃了。」
話音一落,不停有人磕頭求饒,「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張曦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楊太后似感覺到了,伸手把張曦的腦袋往自己懷裏轉,「清妃別怕。」
張曦轉頭,不經意間對上楊昭華冷漠的目光,似福至心靈,張曦覺得,先前在後面推搡她的人,就是楊昭華。
可惜,她口不能言,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恨不得上前去打楊昭華一拳。
第四十六章 士族譁變
( )她知道?
楊昭華微眯眼,望着躺在姑母懷裏的張曦,有點不願意相信。
正常四個月的奶娃娃,能知事?
除非和她一樣。
想到有這種可能,楊昭華的神經一下子高度緊繃起來。
她這次來得太突然,來的也不是時候,一來就讓那個惡魔張昕給毒啞了喉嚨,除了知道華令儀還活着外,其他的,她還一概不知。
只是哪怕張曦真的知道,她楊昭華也不懼。
別說張曦現在還是個不濟事的奶娃娃,就是長大了,張曦對她也構不成威脅,張曦和小妹楊昭訓,都是屬於那種被保護得太好的小女娘。
而且張曦的命還特別好。
張曦的人生,是真正天之嬌女的寫照。
除了一點,這樣的嬌女,偏偏是個花痴,眼光不好,選的夫君太差勁。
世間從來是妻憑夫貴,然而在張曦身上,倒轉了過來,夫憑妻貴,滿洛京的英偉男兒無數,家世、才幹、模樣,顧雲卿樣樣不如人。
哦,模樣算拔尖,也只有這一項,顧雲卿能拿出手。
然而無論是上一輩子,還是在真正的歷史上。
張曦的夫婿,都是顧雲卿雀屏中選。
上一世,那個惡魔張昕多會算計的一個人,可惜多方阻擾,恁是沒攔住,更使得痴戀於張曦的賀若隆遠走秦地,一直未娶。
——*——*——
「可打聽清楚了,今日暖閣內有誰?」
朱俊從宮中出來,還未進御史台署的門,他派出去的人就有消息傳回,「都打聽了,除了楊家的那位慶陽縣主,另一位便是張家小娘子。」
「張嬰的幼女?」一提張家小娘子,朱俊只能想到這一位,卻又盼着不是。
「是。」
「消息可準確?」
青衣男子回道:「消息是從管轄宮門出入的內官口中傳出來的,而且楊中侍也對外露了口風。」
一聽這話,朱俊笑罵了一句,「這個老傢伙。」
「算我承他一回情。」
說完,朱俊扔給青衣男子一錠金子,大踏步進了御史台署。
剛回來不久,治書侍御史黃奇就跑了過來,「長官,今日一上午,大理寺和廷尉署,都來台里要了一回人。」
「不用理會他們。」
朱俊擺了擺手,又問道:「審訊有結果了嗎?」
黃奇臉色微赧,「下官辦事不力,那小子瞧着年紀小,沒想到是個硬骨頭,下官來,正要討長官的主意,要不要讓底下的人試一試長官的新刑具?」
朱俊沒有立即回答,手指敲了敲幾面,良久才道:「先停停,暫時別用刑了。」
「長官,」
黃奇抬頭,滿臉詫異地望向朱俊,「是不是宮裏有什麼新的指示?」不然,朱俊不會發這樣的話,畢竟,御史台只最監察百官與地方行政。
真正審訊判決,是廷尉署或大理寺的職責。
因朱俊是從大理寺出來的,熟悉刑法,又極得楊太后的寵信,所以,近來御史台的權限有所擴大,但也由此造成了他們時間緊迫。
他們在台署里的審訊,向來速戰速決,決不能拖延。
一旦時間長了,廷尉與大理寺都會來要人。
只聽朱俊朗聲道:「這些你不用管,聽我的吩咐就是了。」
「那廷尉署和大理寺再來要人,給不給他們?」黃奇硬着頭皮問了一句。
「不給,先關押一段時間。」
朱俊說完,拿小眼睛睃了黃奇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外面的壓力,一切由我來承擔。」
「華家的事,給我盯緊了辦,另外,交待下去,張家先盯着地方上幾個大員,洛京的暫時不動。」
「唯。」黃奇忙應一聲,壓下心中的興奮。
他與朱俊一樣,出身寒門庶族。
對於這些士族大家,有一種植於骨子裏的仇視,當初對趙郡李家動手前,於興奮中還夾着一絲畏懼,隨着趙郡李氏的大廈傾覆,轟然倒塌。
原來令人畏懼的龐然大物,也不過在他們的翻手覆手間。
翻手抄家,覆手滅族。
那種成就感,無以言喻。
所以,這次對平原華氏動手前,他們再沒有一絲畏懼,只有熱血沸騰,只有得心應手,尤其是派往平原郡的屬官,一個個都磨拳檫掌,箭在弦上。
就等着動手。
今年的這個年節,註定無法太平。
承和元年,臘月二十六,御史台以平原華家勾結李氏、私受李氏族中祭田為由,查抄華家祖居之地,此舉遭到華家族人與部曲的全力抵抗。
止三日,傳至洛京,舉朝震驚。
各世家大族,聯合起來,紛紛攻擊御史台,朝野內外輿情沸騰。
隨着身在平原郡的檢校御史劉東控制郡守謝升,指軍郡司馬,調動郡內駐軍攻打華家部曲,這一舉動,直接激起平原郡內所有世家大族的譁變。
集結起來,組成了一支對抗朝廷駐軍的親兵。
對峙的戰火,幾乎一瞬間點然,並漫延擴大到整個平原郡。
朝廷的駐軍節節敗退,事情的嚴重性,已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甚至連宮中的楊太后,也不曾預料到,一日向平原連發十道安撫詔書。
只追問趙郡李氏祭田,不問其他,以期息兵。
「現在朝廷想息兵,也得看那些世家大族,願不願意輕易停戰了。」
前往平原的官道上,朝廷官員出行的盛大儀仗隊中,有一座四乘馬車裏傳出譏諷聲,是一位年輕人的聲音。
緊接着一個略顯厚重的聲音響起,「老夫只盼着,那些人千萬別獅子大張口。」
「哼,不趁這個時候要自治權,那不白鬧了一場。」
依舊是那個年輕人的聲音,「經此一役,以後朝廷的政令,就難以進入平原郡,更為要緊的是,其他地方,很可能會紛紛效仿,那才是麻煩事。」
「這樣也好,讓宮中的那位,長長記性,真以為動了一個趙郡李氏,其餘士族大家,她也能想殺就殺,焉不知,趙郡李氏是犯了眾怒,所以才集體默認。」
這一老一少,是朝廷派往平原郡的安撫使,宗正卿宇文作,以及太常少卿東方浚。
年輕的東方浚,正是出身平原士族東方氏,這次平原士族譁變,東方氏是主力之一,所以他的言辭才格外尖銳。
第四十七章 爭風吃醋
( )朝廷先是撤了檢校御史劉東的職。
然後,押回洛京候審,不日,與治書侍御史黃奇一同處斬於東市。
轉眼到了次年元宵佳節後,平原郡那邊傳來的談判依舊不順利,郡內士族部曲組成的兩萬親兵,仍舊沒有解散的跡象。
宮中楊太后連開了三場御前會議,都沒能形成定議。
「不能再退了。」
楊太后對留下來的彭城王宇文浩說道,朝廷已經釋放了華伯強,放了張昕,不再追究那些犯了事的士族官員與子弟。
再退,平原郡就要成了獨立封國。
「娘娘要做什麼?」
彭城王宇文浩整個人立即警覺起來,「洛京的駐軍不能動,而且從洛京調兵去平原,路途遙遠,勞師動眾,實為下策。」
「你放心,洛京的駐軍要拱衛都城,孤不會動的。」楊太后鳳眼微眯,兩手交握成拳,放在身前。
「那娘娘……」
「從定襄調邊境上的三萬騎兵南下,殺入平原郡。」
聽了這話,彭城王宇文浩滿臉不可思議地望向楊太后,那目光,如同看瘋子一般,「這手筆也太大了,有必要往大里鬧?」
「不是……娘娘,這是不是鬧得有點大?」彭城王宇文浩直搖頭,被楊太后砸過來的話,給砸得有點暈頭,來回打轉。
「已經大了。」
楊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絲尖利,「此番,平原郡的叛亂要是不能平息,今後朝廷威望不再,將會任由這些士族擺佈。」
「只能往大里鬧,滅了平原郡,才有重樹朝廷威信。」
她是在殺了治書侍御史黃奇之後,平原郡內士族沒有罷兵,才想明白這一點。
她能想明白,難道朝中的那些國之重臣,想不到。
不,他們都想到了,而且比她想得更明白,想得更遠,卻沒有一個吭聲,原因何在,不過是牽涉到自身利益。
士族者,聚族而居,擁有眾多田產與部曲,橫行郡內,勢壓官府,又壟斷學識,自結婚媾,講究身份內婚姻,不與寒門庶族結親,以確保婚宦不失類。
她選擇從定襄調兵,一是定襄離平原近。
更主要是因為駐守定襄的驃騎將軍方省,出身寒門庶族,所以,她才決意從定襄調兵,而不是從離平原郡更近的漁陽調兵。
駐守漁陽的車騎將軍賀若勝,出身鮮卑貴族,自立國以降,賀若氏與士族數代聯姻,早已密不可分。
「調定襄的邊塞駐兵,一旦北邊的柔然得知消息,由此南下,將不可收拾。」彭城王宇文浩想想,還是覺得非常危險大膽。
柔然是北方草原上的強大遊牧民族,建國以來,一直是大魏朝的邊境之患,因此,邊防沿線各郡,都駐有重兵,防止柔然南下。
「柔然來了還能走,但平原郡很有可能就落入士族手中,從此不歸朝廷管轄。」
楊太后說完,右手食指朝空中指點,「此風不可長。」
「再說了,先不傳出消息,秘調方省南下,孤不信,方省離開定襄,定襄就守不住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這個驃騎將軍,就名不副實。」
楊太后深信,寒門出身的人,最後能身居高位,多是有真才幹之人。
不然,在朝廷九品中正的選官制度下,爬不到這麼高的位子。
只聽楊太后吩咐道:「即日起,你統領羽林、期門,還有北邙山的洛京駐軍,一旦方省兵過河間郡,洛京就開始禁嚴,及至平原郡的那支士族部曲被剪滅。」
——*——*——
和惠坊張宅。
自從七郎張昕從御史台無罪釋放後,家裏忙碌着收拾行李,準備等七郎和八娘養好身體,一家人回老家清河。
七郎張昕這回在御史台署內,遭了大罪,出來的時候,身上儘是鞭痕。
張嬰氣得要去砸御史台,讓大房九郎君張德和十三叔張騰給攔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先別急着出頭,只要平原郡與朝廷談妥,收拾朱俊有的是機會。」
「這次宮中那位力保朱俊,御史台可折進去不少人。」
這是九弟張德的原話。
張嬰仔細想想,也的確如此,平原郡與朝廷談妥,就意味着朝廷妥協,朝廷妥協,那麼士族官員在朝堂上的權力,將會以此為分界點,進一步擴大。
這是朝中士族官員,最樂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對平原郡的事態,一直持觀望之態勢。
但絕對不是朝廷願意看到的局面,或者說,君王不願意見到的局面,大魏立國,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尚不足百餘年。
然每一代君王,都致力於擴大自己手中的權力,限制士族所享受的權力。
才有了今日,寒門官員,佔了三分之一數。
好不容易維持的局面,朝廷絕不會願意,就這麼輕易打破……
張嬰越想越心驚。
直到七郎身體養得差不多,八娘在竺法師的醫治下,已經能開口說話了,於是張嬰吩咐家下安排,「穆行護送你們母子幾個回清河,陳義跟我去一趟平原,明日就起程。」
「你要去平原?」華氏一臉狐疑。
她不是對外間之事一概不知的婦人,相反,頗通政事。
對平原郡的局勢,萬分關心。
「你這會子去哪做什麼?要去,也等平原與朝廷談妥後再去,到時候,我們一起都去,正好阿耶數次來信,想見幾個孩子。」
「不能等,再等就遲了。」
張嬰的神色突然嚴肅起來,望着華氏反問了一句,「阿華,你真認為,朝廷能與平原郡內的士族談妥?」
「平原郡的賦稅人口,從此不歸朝廷,歸平原郡內士族所享有。」
張嬰輕喃了一句,真是獅子大開口,「這是不可能的。」
「我過去,是想勸岳父放棄這個想法,朝廷已退了一步,斬殺了御史台的始作俑者,只追查趙郡李氏的祭田,他們也該退一步。」
「不然,過猶不及。」
「我不認為,」華氏冷哼一聲,滿眼狐疑地盯着張嬰,「阿郎是忘記了,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楊氏要查抄華家,僅是因為李氏祭田?」
「別人不知內情,阿郎也不知內情。」
「我不是軟柿子,我華家更不是軟柿子,以為誰都像她,跟着破落戶似的。」華氏說到最後,嘴角微抿上翹,滿滿儘是嘲諷。
張嬰聽出華氏話里的意有所指。
頓時氣結不已,「你想到哪裏去了?」甩袖離去,和她談着正事,她都能扯到爭風吃醋上去。
第四十八章 局勢緊迫
( )阿耶阿娘又吵架了。
或者說,是阿娘單方面的冷戰,使得家裏的氣氛,很是沉悶壓抑,連大姐大兄都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惹到阿娘。
張曦不喜歡,夫妻之間,有什麼事情不能直接說開的,非得冷漠不理睬人。
這樣大家都難受。
又容易傷了彼此的情分。
在那一輩子裏,她和阿顧,就從來沒有為什麼事情臉紅過,阿顧凡事,都會讓她三分。
為什麼阿耶,就不能順着阿娘?
直到他們啟程回清河,上了馬車,阿娘的臉色依舊陰沉得厲害,沒有一丁點兒緩和,背着身子面朝車廂裏面。
馬車外,傳來阿耶的叮嚀聲。
「……阿苟,阿耶不在,你身為男兒,一路上要照顧好你阿娘,阿姐和阿妹。」
「阿耶去一趟平原郡,等那邊的事態平息下來,阿耶會立即回清河。」
後面一句,更像是對車廂內的阿娘說的。
張曦瞧着阿娘沒動靜,心中有點急躁,扭動身體,手腳並用地掙脫着向車窗口爬去,咿咿呀呀地叫喊。
「阿眸,不許鬧。」
華氏兩手緊抱住女兒,往懷裏摟了摟,又握住女兒的手腳,不讓她肆意動彈。
張曦無法,只剩下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喊,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阿眸是怎麼了?」
聽到阿耶的聲音,不用想,也猜到阿耶掀起了車簾,張曦要扭頭去看,卻讓阿娘給攔住,「阿眸,不鬧了,馬車要啟動了。」
說完,又高聲喊問了一句,「阿慎,怎麼回事,還不出發?」
緊接着聽見慎嫗的回應,「這就出發。」
張曦只覺得無比心累。
真想放開嗓子,狠哭一場,索性大家都別走了。
阿耶不去平原,她們也不回清河,這樣總不會鬧了,總能歡歡喜喜,一家和睦。
「阿華,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私心,此心可對天地神明。」
張嬰話音剛落,一抬頭,卻見先前早已出門的行李車輛,還有護衛僕從都回來了,並且行色匆匆,帶着急切與狼狽。
「怎麼回事?」張嬰急忙問道。
為首的護衛氣喘吁吁地行禮,「回郎主……出不了城門,街上突然多了許多武侯,還有軍隊,穆主薄去打聽情況了。」
「出不了城門?」張嬰有些不相信。
最近,除了一封又一封發往平原郡的詔書外,朝廷並沒有新的動作。
嘩啦一聲響,華令儀伸手掀起車簾,抱着女兒下車,抬頭望了眼張嬰,冷聲道:「這下你滿意了。」
「我有什麼好滿意的。」
張嬰心裏正琢磨着事,忽聽這麼一句,沒脾氣都能生出幾分惱火來,何況他還是個有脾氣的,於是出口的語氣就不太好,「我不去平原,你不更放心了。」
瞧見隨之下車來的長子長女,頓時又有幾分後悔。
「你們和你阿娘回內院,等打聽清楚情況再說。」
「唯。」八娘張昑和七郎張昕齊齊應了一聲。
張昕進了一趟御史台署,回來後,整個人沉穩許多,張嬰既欣慰,又心酸,他想孩子成長,但絕不是以這種方式。
至於八娘張昑,他更多是心疼。
張嬰對兒女們擺了擺手,然後又喊了慎嫗和何山安排事情,他沒有選擇在家中枯坐,轉身去了給事黃門侍郎崔亭的府上。
在崔府等了有兩個時辰,巳時末刻,才見崔亭匆匆趕了回來。
給事黃門侍郎,因出入宮中,職任顯要,而且值班時間長,不能輕易離開,崔亭這個時候能回來,還是家僮去報信的緣故。
不然,張嬰還等不到他人。
「怎麼好好的,就禁嚴了?」一見面,張嬰急問起來,他在外面聽說洛京禁嚴,心頭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太后親自下的命令,事先沒露一點風聲。」
崔亭面有愧色地望了眼張嬰,有些話,他沒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今日早上,他向楊太后回稟政事時,楊太后突然問:張家小娘子離京了嗎?
他當時沒留心,他們這些近臣都知曉,楊太后喜歡張家十六娘,因此,哪怕張嬰成了白身,被貶為庶民,張家十六娘仍然進了好幾趟宮,深受楊太后寵愛。
上回張十六娘在宮裏傷了臉,弘德殿內處死了一批宮人。
可見恩寵之隆。
所以,他順口回了句:還沒有,張家今日離京。
楊太后並沒有再多問什麼,正巧朱俊過來,有事要回報,這事就這麼岔開了。
他也沒放在心上。
誰知,回到門下省沒多久,就傳出洛京禁嚴的消息,楊太后親自下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去督促執行。
及至家僮來報,張嬰找他。
他才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有沒有說,禁嚴會持續多長時間?」張嬰又補充了一句,「宮中是不是有什麼新的異動?」
一聽這話,崔亭收斂住自己那顆八卦之心,神色隨之變得嚴肅認真起來,「朝廷近來很平常,就連平原郡的談判沒有進展,太后也沒有像先前那般着急,反而……感覺有點聽之任之。」
說到後面,抬頭望着張嬰,「子平兄,你是想到了什麼?」
張嬰呢喃了句聽之任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子平兄……」
「留也,或許朝廷已經對平原用兵了。」留也是崔亭的字。
崔亭一口否認,「不可能,尚書省與中書省都沒有任何動靜。」
張嬰反問道:「尚書省和中書省,會同意出兵嗎?」
當然不會,除開尚書令由彭城王宇文浩兼任,尚書左、右僕射都出身士族,更別提,中書監師默,就是出身平原士族師氏。
怎麼可能贊同出兵。
崔亭登即目瞪口呆,他人在朝堂,政治敏感度竟還不如張嬰,心中除了敬佩,還多了幾分惋惜,不該辭官的。
「那現在怎麼辦?要怎麼阻止?」既然朝廷出兵,那麼,平原郡勢必會有一場殺戮,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崔亭額頭上直冒汗,已經無法坐住,起身在屋子裏急打轉。
「這個時候禁嚴,怕是派出的軍隊已越過河間郡了。」河間郡在平原郡隔壁。
「留亭,你幫我傳個話。」
「我要面見楊太后,請務必幫我轉達。」
「子平兄。」崔亭聽了這話,滿臉愕然地盯着張嬰,都忘記了着急。
第四十九章 手撕摺子
( )承和二年,春,平原郡士族叛亂。
驃騎將軍方省領兵南下,經河間郡,一舉平定平原郡內叛亂,整個平原郡的士族受到重創,死傷過半,血流成河,並捉拿禍首原清河太守華敏及其子孫八人,押解至洛京。
平原郡內士族,由此衰落。
消息傳至洛京,朝野為之譁然。
一時間,朝廷內外,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各種上陳的奏疏,如同窗外的雪花一般,紛紛飛往御史台與宮中弘德殿,一沓又一沓,堆積如山。
張曦又一次讓楊太后給宣進宮。
「……張五郎君派人來傳話,他想求見娘娘。」楊中侍瞧着楊太后從胡月手中接過張曦,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如同之前的幾次,楊太后臉上的笑容一滯,「不見。」
語氣很是乾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張曦聽了,抬頭望去,只見楊太后目光銳利,比廊外屋檐垂下的冰棱還要冷凜鋒利,過了二月,明明冰河已開,楊柳抽綠垂絲,忽啦啦來了這麼一場大雪。
時令倒序,洛京仿佛一夜間回到了嚴冬。
然而,目光瞧向張曦時,卻染上了幾分溫暖,笑顏逐開,「幾日不見,我們的小清妃,好像又長大了不少。」
「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許多。」
「小娘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一天一個樣,更不用說,這次隔了有十來日。」楊中侍見楊太后高興,於是忙地附和。
說起來,包括楊家三位小娘子在內,宮內宮外,沒有一位小娘子像張十六娘這般能討得楊太后歡喜。
只要她在,只要她笑,楊太后就會跟着高興。
連着心情好了,他們服侍的人,也跟着輕鬆。
他極為不解,尤其是這段時間,楊太后極為冷落張嬰,偏對張十六娘一如既往地喜歡,因此,他特意跑去楊府問了楊國舅。
這一回,楊國舅卻支支吾吾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但憑直覺,他認為楊國舅一定知曉內情,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不願意說。
「最近就讓清妃待在宮裏,你派人去張家傳個消息。」
「娘娘……」
「他要鬧就讓他鬧,孤倒要看看,他這回打算怎麼鬧。」楊太后沒有明說名字,但楊中侍很容易就猜到,楊太后口中的他是指張五郎君張嬰。
「把光華殿收拾出來,給清妃住。」
光華殿在弘德殿西側,是周遭最近宮殿,殿宇精緻,規模宏大,歷來為宮中貴人所居,因此,話音一落,楊中侍都有點瞠目結舌。
「娘娘,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楊太后打斷了楊中侍的話,「有什麼不合適,孤覺得挺好。」
「趕緊安排人把地方收拾出來,再給清妃配上一批人。」
「唯。」一聽這話,楊中侍忙地答應。
匆匆先出去,正撞上御史中丞朱俊。
「什麼事,讓中侍忙成這樣了?」語氣中帶着滿滿的調侃,隨着平原郡事態平息,近日御史台又重新抖擻起來,朱俊連走路都帶風。
「張家小娘子在裏面。」楊中侍涼涼道,順便欣賞朱俊的變臉。
第五十章 果有大禍
( )什麼時候,五個月的奶娃娃,竟這般知事。
那雙清亮烏黑的眼眸里,裏面的憤怒,是那樣的明晃晃,直盯着他,盯得他心驚肉跳,很不自在。
還有那撕摺子的動作。
常人或是懂事的孩子,多多少少還會有幾分敬畏與恐懼,但在那奶娃娃身上,看不到絲毫,仿佛撕着不相干的紙片,當成了她的玩具。
可惜楊太后沒不見,還在哄着孩子,「清妃,這個不能撕。」
「好孩子,快鬆手。」
「你想撕東西,孤給你其他能撕的。」說完,側頭就吩咐宮人去取箋紙。
然而,回應楊太后的不是停頓,而是一聲接一聲的撕拉聲,及至摺子成了碎紙條,及至剩下前後兩個硬的封殼。
啪地一聲,兩個硬封殼,朝珠簾外甩去,更準確地說,是朝朱俊面門甩去,可惜到底是奶娃娃,用盡了吃奶的勁,力氣仍舊不足,硬封殼讓垂下的珠簾給截下了。
掉落在地面。
珠簾一陣晃動。
這番動作,連楊太后都變了臉色,正要出聲喝斥,卻見張曦垂下眼瞼,扭頭往她懷裏一靠,微微癟着嘴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你喜歡就給你撕。」楊太后出口的話,連她自己都驚住了,而且,還拿了案頭的摺子,遞到張曦手中,捨不得張曦受一丁點兒委屈。
如若說,之前張曦的舉動,把她歸於不懂事的熊孩子之列。
那麼這後面,楊太后的反應,出乎朱俊的預料,甚至刷新了他對楊太后的認識。
眼前的奶娃娃,那肖似張嬰的面龐。
絕對是張嬰的孩子。
但依照楊太后對這孩子的寵溺,要不是時間不對,朱俊都得懷疑,這小女娃,是張嬰與楊太后什麼時候生下的私生女。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時,朱俊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大跳。
「華家的事,你按正常辦,這次不要給仕林留下任何攻擊朝廷的藉口,你記着所有華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楊太后嚴厲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朱俊方覺得自己回過魂來,整個人好似從地獄走了一趟,重回陽間。
出了弘德殿,冰天雪地里的冷風,瞬間讓人清醒許多。
「中丞,華家的事,太后怎麼說?」
「按正常程序辦,尚書府里所有人,都送進大理寺。」朱俊望了眼他新提拔上來的治書侍御史楊青,沒經過大事,做起事情來,畏手畏腳。
到底比不上黃奇用得順心。
思及黃奇的慘死,思及丟車保帥的無奈,朱俊的心越發冷硬了起來,「去,派人把尚書府給我掘地三尺。」
楊太后喜歡留着活人戲耍。
他卻不同,他沒那麼大的心,因此,他始終認為,唯有死人,不會蹦躂,才能令人放心。
「華敏一行人,什麼時候能到京?」
「大約還有五天左右。」
朱俊點點頭,又問道:「和惠坊張家,有沒有什麼動靜?」
「暫時還沒有。」楊青心裏納悶,自家中丞,不盯大理寺和廷尉署的動作,怎麼老盯着和惠坊張家,還是不是盯着諫議大夫張騰與大理寺少卿張德,反而是張五郎君。
那個已是庶人白身的張嬰。
縱然張華兩家是姻親,但如今的張嬰,不是職位顯要、能出禁中的給事黃門侍郎,看不出有什麼可忌諱的。
「估計消息還沒傳到。」朱俊淡淡道。
他可沒忘記,弘德殿內,那小崽子憤怒的目光。
張嬰在秦地素有令名,宦海沉浮十餘年,可不是那些看着光鮮,實則草包一樣的士族子弟。
還有宮中楊太后的態度不明。
光這一點,就不好對付。
此刻,身在和惠坊家中的張嬰,連打了兩個噴嚏,聽了下人的回稟,氣得狠了,罵了聲兩聲潑皮,「他可真敢。」咬牙切齒。
穆行嘆了口氣,「出身寒微,陡至高位,一旦小人得志,可比旁人狠上許多。」
「華府的事,依仆看來,還是得告訴夫人一聲。」隨着張嬰成了白身,華氏身上沒了誥命,但穆行已習慣這麼稱呼,遂私下裏,也沒有改口。
「朱俊那個老匹夫,鬧得這樣大,想瞞也瞞不住。」
張嬰手扶額頭,眯了眼,「我親自去內院說,你讓何山準備,明天啟程,送八娘七郎,還有娘子回清河。」
他滿心後悔,洛京禁嚴解除之日,他就該送阿華和孩子們回清河。
楊太后頭一回不願意見他,他就該明白。
她不會放手。
無論是站在朝廷的角度,還是她個人的想法……
再是艱難,張嬰還是起了身,準備去一趟內院,與其讓阿華從別人口中得知消息,還不如他去說。
只是才出書房的門,便瞧見陳義大踏步從外面進來,臉上帶着焦急。
他記得,他上午讓陳義去十三叔和九弟那裏打聽消息。
見此,心底忽地一沉。
「什麼事?」按捺不住,張嬰先問出了口。
只聽陳義微喘氣回道:「郎主,大房老郎主進京了,讓某回來告訴郎主,去一趟九郎主府上。」
「現在?老郎主什麼時候進的京?」穆行急問道,看了眼陳義,又看了眼張嬰,眼裏都是詫異。
「大約是十三叔的主意。」
張嬰冷聲道,眼下能讓陳義稱呼一聲老郎主,大房唯有健在的三叔公了,他猜到十三叔會阻攔他,但沒料到,遇上這場大風雪,三叔公竟然冒着大風雪進了京。
「我先進內院穩住娘子,然後再去拜見三叔公。」
舉步要走,卻見陳義沒有讓步,「還有什麼事?」
「九郎主讓某告訴郎主一聲,華家老郎主,前日夜裏,在押解回洛京的路上病歿了,眼下消息還保密,沒有傳開,他讓郎主心裏有個數。」
「華家,已經倒了,回天乏術。」
張嬰聽了這話,腳下一滑,往後倒退了兩步,由着身後的穆行扶着,才沒有摔倒。
「郎主,節哀順便。」陳義在雪地里跪了下來。
張嬰靠在穆行身上,眼睛直直盯着院子裏的積雪,許久才出聲,「時令倒序,果有大禍。」
第五十一章 我們和離
( )當方省兵下平原郡的消息傳來,張宅似籠罩上了一層陰霾,揮之不去,妻子華令儀更是情緒不穩,夜夜從噩夢中驚醒,不得安寧。
短短數日,體不勝衣,看着人消瘦下來,他恨自己無能為力。
朝廷已把平原郡士族的譁變,定性為叛亂,這會子,朝野上下對出身平原郡的人都避之不及,連中書監師默,都已於三日前請罪辭官。
隨後,師府被查抄。
師默自裁於府內,師家二百零三口,被投入大理寺監獄。
這還是從犯,都遭到嚴懲,更何況華家是主謀。
張嬰早已把最壞的結果在腦海中想了無數遍,然而得到內弟華雄自縊,還有岳父華敏病歿的消息,一時之間,依舊無法接受。
連他都不能接受,那麼阿華又如何能接受。
進入內院,聽到妻子悲戚的哭聲,張嬰心頭咯噔了一下,整個人緊張得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地加快,朝正房走去,經過門口時,望了眼慎嫗,忽然凌厲的目光,令慎嫗打了個顫慄。
自家郎主的手段,她是見過的。
心裏一下子空落落的,有些後悔,不該把華府的事,告訴娘子,可她是華家舊仆,既然知道消息,便不能不報,想到了這一點,慎嫗的後背又挺得筆直。
張嬰循着哭聲進入西間,一眼就瞧見哭倒在地上的妻子,忘了脫靴急忙過去,伸手抱起妻子,放到旁邊的方榻上,「阿華。」
喊了一聲,瞧着淚眼模糊悲不能抑的妻子,『別哭了』三個字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唯有緊緊摟住妻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裏,給予一份依靠,「阿華,想哭就哭,還有七郎,還有八娘和十六娘,我們都陪着你。」
「你再傷心,也得愛惜自己身子,不為我,也為孩子,是不?」
寬厚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撫着妻子的後背,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與阿華夫妻結縭近二十載,相濡以沫,恩深情重。
阿華性子更是二十年如一日,喜怒隨心,疾惡如仇。
他喜歡她的性子。
從來只想許她一份喜樂,最是見不得她哭泣。
「阿郎,怎……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話一出口,華氏的哭泣聲又大了幾分,「阿耶年紀那麼大,還有小弟,他還沒娶親……」
「阿華,我來想辦法。」張嬰顫着手攏了攏妻子鬢角的碎發,這都多少天,阿華終於願意理他了,他心裏既激動,又難受。
不該在這種時候的。
在她情緒崩潰的邊緣。
「阿華,你明天帶着七郎和八娘回清河。」妻兒在身邊,他自問無法做到心無旁騖,必定會心有顧忌。
然而,華令儀聽了這話,卻突然變得暴躁起來,伸手一把推開張嬰,「不,我不回,我要等我阿耶來京。」
「阿華,你聽我……」
「我不回,我要去華府。」
華令儀騰地一下站起了身,朝外喊了聲慎嫗,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吩咐道:「讓外院備車,我要出門。」大弟這一去,府上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一念至此,更加悲痛不已。
兩眼紅腫,眼淚如珠子一般往下掉落,止都止不住。
「出去。」張嬰轉頭狠瞪了眼進來的慎嫗,起身兩手摟住華氏的腰身,低頭哄勸道:「阿華,你聽我的,你帶着孩子回清河,我向你保證,四位阿弟性命無憂,好不好?」
只是此刻,華令儀完全聽不進去任何話,連着搖頭,哭喊道:「你拿什麼保證?你怎麼保證?」極力要掙脫開夫君的懷抱。
「阿郎,你放開我,我要去華家。」
「阿華,你信我一回,華家的事,我會過去處理,你待在家裏,看着阿明和阿苟兩個孩子。」他怕刺激到妻子,儘量溫和一些,不敢再提讓她回清河。
「孩子,我們的阿眸還在宮裏。」
華氏呢喃了一句,忽然兩手緊緊抓住張嬰胸前的衣襟,「阿郎,我們和離,你去,你去求那個女人,讓她放了我阿耶阿弟,放過華家,把阿眸還給我。」
一聽這話,張嬰只覺得自己腦袋嗡嗡直響,整個人被徹底震住了,不敢相信,許久才張了張嘴,「阿華,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華令儀邊哭,邊喊道:「我們和離,和離,只要她放了華家,把阿眸還給我,她讓我做什麼都行。」
說到後面,華令儀嘶啞聲中透着絕望。
身為女子,她知道,宮中的那個賤人,要什麼。
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華令儀趁着張嬰失神的瞬間,推開了張嬰,轉身往外跑,「你不去,我去,我去找那個女人,我去求她。」
張嬰慌得趕緊追了上去,堪堪把人攔在屋子裏,當瞧清妻子臉上的瘋狂與執念,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沒用,急切間伸手砍向妻子的後頸。
用了大力,手一起落,人便暈了過去。
到底是頭一回這麼做,張嬰嚇了一大跳,抱住妻子回了西間,心裏不安生,又派人去叫了田疾醫過來瞧瞧。
直待田疾醫看過,懸着的心,才算放下。
人守在床榻前,沒有離開。
盯着床上眼睛紅腫、容顏殄瘁的妻子,連這般昏過去,都有抽氣聲傳來,張嬰只覺得心疼得厲害。
她一旦生了執念,便不容易放下。
何況眼下,師氏、東方氏,都倒了。
華氏不可能獨存。
他們看得清楚,正因為清楚,才更明白,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所有的東西,都不堪一擊,一擊就碎。
他保不了華家,甚至保不住妻兒。
張家……大房三叔公已來了京中,在九弟阿德府上,他還有一場硬戰要打。
「郎主,少卿府上又來人了,催郎主過去。」
慎嫗的回話聲響起。
真是心裏擔心什麼,就來了什麼,張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儘量使自己保持清醒,擺脫那份湧上來的無力感。
「郎主,老奴會看着娘子的。」
話音一落,張嬰的目光,嗖地一下盯着慎嫗,幽深如寒冰,直讓慎嫗打了個哆嗦,「好好守着娘子,別讓娘子出正房。」
「唯。」慎嫗趕緊答應。
臨去前,張嬰又扔下一句警告,「沒有下一次了。」
第五十二章 說出口來
( )大房三叔公名宇,曾官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在六十歲上因病致仕還鄉,回了張氏的族居之地,清河東武城,與六曾祖叔作為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一直影響着族中一應大事的決策。
連身為族長的長房長支,與張嬰同輩的大郎主張幼,都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三叔公已年過七十,仍舊精神矍鑠,鶴髮童顏。
趕了有十來天的路,卻不見絲毫疲憊。
此刻,端坐在上首的位置,數十幾年來積累的氣勢威嚴,使下首兩排候立的在京子侄孫輩,個個屏住氣息,無一人敢吭聲,尊卑長幼之序,規矩之嚴,有如公府。
「阿騰、阿德、阿嬰留下,其餘人都回去。」
話音一落,下首的應答聲不約而同響起,然後陸續有人退出去,很快屋子裏除了上首的張宇外,只剩下三人。
「阿騰,你也坐吧。」跪坐在上首的張宇,揮了揮象牙柄麈尾。
然後,目光望向右下首的張嬰,「阿嬰,說一說你的打算。」
「叔公,兩個月前,孫兒給您和曾祖叔的信函,都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張嬰實在不願意再多說什麼。
張宇見了,只得淡淡提醒道:「阿嬰,那時候華家還沒有倒。」
「孫兒不覺得有什麼不同,縱然華家倒了,也依舊是我妻子的母家,我孩子的外家。」
「這個老夫不否認,老夫沒想過讓你與阿華和離。」
張宇點了點頭,卻是話鋒一轉,「你既然能這般想,是不是更應該出手救華家,但是如今,你一介白身,又如何去拉華家一把。」
「你可別忘記,趙郡李家,十二歲以上男丁,全部處死。」
「殷鑑不遠,趙郡李家的下場,就是華家的前車之鑑。」
張嬰聽了,悶聲回了句,「孫兒明白。」
他心裏也的確明白,三叔公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孫兒會想辦法,孫兒已經打算,讓阿華和七郎八娘回清河,孫兒雖已是一介白身,但好歹出仕近二十年,手上還是有能用的人。」
「胡鬧。」張宇大喝一聲,「你不許胡來。」
「當然,只要叔公願意幫我,孫兒是絕對不會胡來的。」張嬰含笑回道,三叔公怒了,他反而更加心平氣和。
族中的打算,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大約對他辭官,還余怒未消。
張宇聽了張嬰的話,只覺得氣不打一出來,「阿嬰,你聽着,老夫不會,也不願意,讓張家牽涉其中。」
「阿騰和阿德,你們也聽好了,華家的事,不許插手。」帶有幾分逼迫的目光,緊緊盯着了左下首的張騰,以及掃向張嬰身側的張德。
張騰爽快地應了聲唯。
張德低下頭,答應時不敢去看張嬰,心裏帶着幾分愧疚。
華家此次之事,鬧得太大,他不願意張家牽涉其間,但張華兩家,素來交好,又常有聯姻,而且,他和張嬰兄弟倆自小關係好,華家是張嬰的岳家。
所以,他是想幫張嬰。
不料十三叔,把三叔公這尊大佛,真就請到洛京來了。
難道,就只是為了阻攔住張嬰,不讓張嬰去幫華家。
張德揪了揪自己的八字鬍,隱隱覺得沒有這麼簡單,十三叔能請動三叔公的,肯定還有別的事。
「您不幫我,孫兒不敢有意見,只是也請您別阻攔孫兒,華家,孫兒一定會救。」張嬰的態度很堅決。
三叔公張宇的聲音一下子嚴厲了幾分,「如果老夫不許呢,你準備怎麼做?你就打算捨棄張家,或是將來賠進去整個張家。」
張嬰忙地跪下身,磕頭回道:「孫兒不敢,也不會。」
「你有什麼不敢的,說辭官就辭官,連聲招呼都不打。」張宇一提起這個,就痛心疾首,「你阿耶去世前,把你託付給老夫,老夫這些年來,對你也是盡心盡力。」
「不想,你眼中根本沒老夫。」
「孫兒沒有。」張嬰低垂下頭,兩手緊握成拳,放在身側。
「阿嬰,你不想其他,也想想七郎,七郎年已十四,你得為他的前程着想。」
「孫兒正是為七郎着想,才更需要這麼做,如果孫兒名聲有瑕,試用將來七郎何以立足,若使十六娘長大成人,問外家安在,孫兒又該何以回答。」
張嬰俯首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孫兒只想正以立身,華家因孫兒而起,也該由孫兒承擔責任。」
張宇聽了,瞧着張嬰頑固不化,不由急了,「你既知道因你而起,就該知道有更好的解決的辦法……」
「在叔公眼裏,什麼是更好的解決方法。」張嬰斷然打斷張宇的話。
頓時間,張宇有些惱羞成怒,「提醒你一句,御使台朱俊,不僅調查過華家,也調查過張家,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心裏如明鏡似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你就不能妥協。」
「孫兒不能。」張嬰語氣極為寡淡,掩去了心頭的起伏。
只要三叔公不明說,他也就不明說,揣着明白裝胡塗。
「你是要氣死老夫是不是?」張宇怒得捶了幾下身下的床榻,「前朝李沖,堪為效仿。」
李沖即前朝馮太后時重臣,也是馮太后的男寵。
因李沖得馮太后寵愛,李家滿門,在前朝時很是顯赫,所結姻親,全是大族,隴西李氏,也由此而興。
也正因為如此,李沖哪怕在朝政上多有所作為,也不免為人所詬病,在史書上毀譽參半。
一直以來,他都在極為避免這樣的事。
不想,三叔公竟然不顧臉皮,和他挑明了。
嗵地一下,張嬰只覺得氣血上涌,翻騰得厲害,怎麼壓都壓不住,他到底高估了三叔公的底線,還是說出來了,張嬰冷笑一聲,「孫兒不願意。」
「張氏非嬰一人,叔公有心,盡可挑選他人,送入宮中,謀求榮華。」張嬰心潮澎湃,起身行了揖禮,「孫兒告退。」
然後,轉身告退。
「混賬,你給老夫站住。」張宇的喝斥聲從身後傳來。
張嬰充耳未聞,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外走。
第五十三章 各自籌謀
( )枝頭新冒的綠意,讓這場百年一遇的大雪,給消滅得一乾二淨,處處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一絲春天的影子。
迎面吹來的寒風,令張嬰清醒了許多。
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三叔公的話,或許不單單只是三叔公個人的想法,而是整個張氏宗族的意思,朱俊私下裏的調查動作,華氏的倒台,讓他們感受到了害怕。
前朝李沖,以私寵見幸於馮太后,權傾一時。
縱使青史留有污名,依舊會有人羨慕。
人生一世,多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從來,逃不開名與利。
名利二字,最是容易蒙蔽人心,又有多少人看不開,放不下,從而迷失其間,失了本性,丟了本心。
他實在沒必要義憤填膺,乃至憤憤不平。
若不是身在其間,或許他在各種權衡後,也會作如此選擇。
「郎主,朱俊在華府搜出許多人偶。」
剛至家門口,穆行急急迎了出來,低聲在張嬰耳畔回話,「人偶上的詛咒都是針對太后,還有聖上。」
張嬰聽了,驚得一張臉突然變了顏色,咬牙切齒罵道:「這個潑皮,他也太狠毒了,這是不給華家留活口。」每一次巫蠱案件的發生,都牽連到許許多多的人命。
「備車,我現在去華府。」
張嬰連儀門都沒進,氣沖沖地轉身往外走,然剛走兩步,卻頓住了腳步,問向穆行,「我讓你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問完,又揚了揚了阻攔,「先去書房。」
張嬰大踏步往南院的書房走去,腳下的步子,格外大力,仿佛在用腳踩踏朱俊一般用力,穆行見自家郎主動了氣,只得忙跟上。
一進書房,關上門,便立即回話,「朱府的眼線和暗樁都已經搭上,只等郎主的吩咐。」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只聽張嬰怒道,「他能在華府埋木偶,我們也在他府里埋上人偶。」
「那上面的詛咒怎麼寫?」
「全寫上朝中公卿重臣,尤其是士族出身的官員。」
「唯。」穆行收斂住心中的驚訝,應了一聲。
又聽張嬰說道:「你先跟我一起去趟華府,瞧清楚上面的字樣,還有木偶的形狀,然後快速找到製作人偶的作坊。」
「記着,在朱府埋的人偶形狀,一定要與華府一模一樣。」
「這樣一來,就沒那麼快辦成?」
張嬰回頭瞪了眼穆行,「那就加快速度,我只要結果。」
穆行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說話,先隨郎主去了趟華府。
——*——*——
張曦坐在楊太后膝蓋上,撕了案几上好些奏疏,為了不留痕跡,不論是為華家求情,還是羅列華家罪名的摺子,她一股腦全撕了。
最後累得靠在楊太后懷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色已黑,暖閣內點上了宮燈,張曦一睜開眼,看到面前站立的楊昭華,登時嚇了一大跳,她可沒忘記,上次這傢伙,把她往地上,往碎瓷片上推。
她的臉上,現在還一道疤痕。
忙舉止四望,瞧見胡嫗,才放下心來。
因為放心,膽子也跟着上來了,伸手就朝楊昭華的身上甩去,她知道自己力氣大,手勁大,老早就想報仇了。
楊昭華很快退了一步,讓張曦撲了個空。
「十六娘醒了。」胡嫗拉住張曦的手,把她抱了起來。
張曦哪怕待在胡嫗懷裏,依舊鼓圓着杏眼瞪向楊昭華,對上次楊昭華推她的仇,她一直心心念念,沒有忘記,總得報復回來才行。
而且,眼前的楊昭華,與她記憶中的那個楊昭華,完全不一樣,感覺多了一份戾氣與怨氣,一份不屬於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怨恨之氣。
烏漆漆的眼眸,乍一看,都有點嚇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總不至於,過上兩三年,這位楊昭華就會像變了個人似的,由如今對她懷有怨怒,變成討好?
她是不信的。
張曦自己的經歷,讓她疑心,楊昭華一定有古怪。
「睡了一覺,肯定餓了,你先給清妃餵奶。」楊太后的聲音,從簾外響起來,胡嫗忙地應一聲,讓眾人退出去,然後才給懷裏的小娘子把尿。
她來小娘子身邊兩個月,因為用心,幾乎把小娘子所有的脾性都摸透了。
別看小娘子人小,比她女兒還小上三個月,卻極為機靈知事,還真應了華氏誇獎小娘子的那句話:是個小精怪。
帶起來不需要太費力
而且,仿佛她和這孩子前世有緣,這孩子十分粘她,看待她比身邊的那位乳母,還要親近幾分。
在張府時,連華氏都覺得稀奇,拋下成見。
讓她只給小娘子餵奶,華氏另找了乳母給她女兒哺奶。
暖閣內,楊太后朝着剛從內寢退出來的楊昭華招手,「二娘,你站那發什麼愣?」
楊昭華回過神來,跑了過去,喊了聲姑母。
楊太后摸了摸二侄女的頭頂,把她抱入懷裏,「清妃年紀小,她以後長住宮裏,你可以常來宮裏陪她一起玩。」
「明華殿,孤已經讓人收拾出來了,你想住,隨時可以搬進去。」
「把三娘也叫上,以後有清妃,有你們在宮裏,孤這裏也能熱鬧些。」
清妃清妃,三句話不離這兩個字眼。
楊昭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弄明白,為什麼姑母這麼喜歡張曦,明明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個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聽着姑母給張曦取了這麼個名字,還自作聰明地以為,姑母想讓張曦進宮給宇文贊做妃子。
也是後來才明白,妃同「緋」,是指一種淡紅的顏色。
楊昭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弄明白,為什麼姑母這麼喜歡張曦,明明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奶娃娃。
偏偏姑母眼中,只有那個奶娃娃。
可笑她前世,聽着姑母給張曦取了這麼個名字,還自作聰明地以為,姑母想讓張曦進宮給宇文贊做妃子。
也是後來才明白,妃同「緋」,是指一種淡紅的顏色。
第五十四章 刻意提醒
( )眼下是華家生死關頭。
姑母對華家,從來沒想過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上一世,華家十二歲以上男丁全部被處斬,十二歲以下孺子與女眷,全部發配崖州,這還是在張嬰除掉朱俊,多方周旋後的結果。
如果,這一世,她能救下朱俊,華家的結局,只會更慘。
依照朱俊的秉性,還有姑母的本意,華家很有可能被徹底斬草除根。
上一世,她做了張昕十來年的枕邊人,張昕暗地裏接濟華家,她也略知一二,更別提,歷史上,張昕稱帝後,建立大虞朝,惠及母家,恩榮舅氏。
華家滿門顯赫,榮盛無比。
重來一世,她不介意給張昕那個惡魔添堵。
近來,朱俊因為辦案,常來宮中弘德殿回稟事情,楊太后已升遷他為侍中,仍舊任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並會同廷尉署、大理寺共同處理平原士族叛亂一案。
說是三部門共同辦案,實際上,大理寺寺卿衛煌年事已高,早已不管事,廷尉羊桑,更是出了名的糨糊人,人稱糨糊廷尉。
所以,實質就是御史台,或者是朱俊一人在主持此案。
「……微臣建議,可以藉由華家的巫蠱事件,把華氏一族黨羽全部剷除,給朝中士族以重創,再之後,以聖上的名義詔告天下,令各州郡長官,不拘門第,舉薦賢良之才,入京參加考試。」
「朝廷可以根據考試成績,再授以官職。」
「這樣一來,朝廷方能打破眼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避免因地方大中正由世家大族所把持,使得銓選人才時,以家世門第論品,令寒門庶族子弟無出頭之日的局面。」
「如若寒門子弟,憑才學有出頭之望,天下有才之士,又何愁不歸附。」
朱俊的這番陳詞,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很好。」楊太后雖只說這兩個字,但一直在點頭,甚至偏離了一開始的主題,也沒有打斷朱俊的話,尤其是朱俊越往後說,楊太后眼裏讚賞的光芒,明亮閃爍。
對於朱俊的提議,興趣很濃。
「卿的想法很好,你回去擬個條陳出來,孤屆時會放到內閣會議上討論。」楊太后又斟酌道,內閣會議,通常在宣室舉行,只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參加的資格。
本朝立國,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
前面幾代君王,都致力於削弱士族的勢力,大力提拔寒門出身的官員,無奈效果不顯著,這種考試制度或許可以一試。
而且,她也想通過平原郡士族叛亂一案,削弱及重創士族影響力。
重重懲辦華家,便也有這一層意思在裏面。
「華家的事,今後你不必再請示了,你決定就好。」楊太后相信朱俊能辦好此事,並且會達到她目的。
「唯。」這一聲,朱俊應得滿面紅光。
「那張家……」
「張家先放放,在一眾士族中,張家歷來算是識時務的。」
說到這兒,楊太后突然輕笑出聲,「諫議大夫張騰,上疏抨擊華家,抨擊平原郡士族叛亂的摺子,也算是他表了態,站了立場,就先不計較了。」
「朝中官員有三分之二出身士族,總不能一棍子打死,能拉攏的,我們可拉攏過來。」
「微臣一切聽娘娘的。」
朱俊拱手表態,打蛇隨棍上,又笑着提了自己的想法,「娘娘這幾日,不是正惱火那些為華家說情的奏疏,不如把名單給到微臣,微臣就先從這些人入手,解了娘娘的煩憂。」
這個時候,還能為華家說情的。
多是出身士族,與華家或是姻親故舊,或是世交友朋。
正好算在華家一眾黨羽里。
除掉這一批人,免得成日裏在朝堂上或是他耳邊嘰嘰喳喳,天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冷嘲熱諷。
刺啦聲響起,又是撕紙的聲音。
朱俊抬頭望去,只見坐在楊太后懷裏的張家小娘子,不知何時伸手從案几上摸了一封摺子,並且把摺子撕成了兩半,左右手,各拽了一半。
對上他的目光,愣是沒有閃躲。
楊太后低頭看了看那封摺子,倒沒在意,只是抱着張曦,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昨日還沒撕夠?好孩子,可真不能夠再撕。」
把張曦往她懷裏摟了摟,又面帶無奈地望向朱俊,「名單,孤怕是給不了你,那些摺子,都讓這小傢伙昨日給撕了。」
然後,又伸手指了指最右邊那一堆,是楊中侍今日上午整理送過來的,「你把案頭上這些,先拿去處理吧。」
瞧着楊太后對張家小娘子的寵愛,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朱俊有再多的話,也堵在了喉嚨里,說不出來,何況,他素來最會揣摸上意。
這個時候,不僅不能抱怨,還得附和一兩句,「有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楊太后聽了,很是高興,她最喜歡朱俊這一點,有自己的想法,卻又能夠很聽話,「你去忙吧,孤讓楊中侍稍後把這些摺子,給你送到御史台。」
「多謝娘娘了。」朱俊拱手,起身退了出去。
往常與楊太后說話,都是在大殿內,不管怎麼說,今日能進這東暖閣,也算是楊太后給他的一份殊榮與體面。
臨去時,看了眼楊太后懷裏的小娘子,卻已低垂下頭。
只是看到那樣肖似的臉龐,他心裏仍舊堆積着一股子怒氣,偏楊太后說張家不能動,但願真是因為張騰那封奏疏起了作用。
不然,要斗贏張嬰,他還真沒把握。
眼下滿朝文武,能給他使絆子,也唯有張嬰了。
「中丞,請留步。」
稚嫩的聲音響起,朱俊迴轉身望去,只見一位梳着雙丫髻的小娘子從大殿裏出來,追到了院子裏,「小娘子是慶陽縣主?」
剛才見她跪坐在楊太后身後。
「喏。」
楊昭華應一聲,走至朱俊跟前,行了一禮,然後低聲道:「剛才在暖閣內,兒聽中丞說,華府挖出了人偶,就要闔府下獄處斬,那如果中丞府上也挖出人偶呢,將會怎麼處理?」
小娘子微微揚起頭,帶着天真。
朱俊卻眯了眼,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第五十五章 毀掉摺子
( )點到為止。
楊昭華覺得,如果朱俊夠警覺,那麼她的話,已足夠引起他的重視,留意到自己府上的異常。
及時處理府上出現的人偶。
從而避免被人告發,遭到舉朝士族出身官員的攻擊,淪為朝中政鬥的犧牲品。
身首異處,落得個慘澹收場的結局。
尤其,剛才殿內的那一席話,楊昭華無比震驚,朱俊提出來的舉薦考試制度,就是後世延續一千四百餘年科舉制的雛形。
哪怕朱俊是站在寒門庶族的角度,想為寒門子弟多爭取一些出仕為官的機會。
但不可否認,他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這樣人,應該有一番作為的。
上一世里,張嬰為華府搜出來的人偶翻案,及至朱俊府上被發現人偶,最後,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朱俊,連華府的人偶,也成了朱俊事先掩埋、栽贓陷害的證據之一。
她之所以知道,是這個案件,轟動一事。
士族在除掉朱俊的同時,也成就了張嬰,那時張嬰風頭無兩,更有了一日三遷的傳奇,從給事黃門事郎,左遷至侍中,爾後兼任吏部尚書,升遷尚書左僕射。
半年後,直升尚書令。
中間因發生彭城王世子宇文安的命案,彭城王宇文浩由此隱退,那個惡魔張昕被張嬰送出洛京,在涼州待了三年才還京。
殺人償命,律法所定。
可惜,那時候,朝中已無人能與張嬰爭鋒。
張昕殺了彭城王世子宇文安,不僅沒有償命,最後只不過離開洛京三年,出去避一下風頭。
如果朱俊活着,以他的酷吏之名,張昕肯定活罪難逃。
楊昭華現在的心態完全不一樣,相比於上一世擔心張昕出事,這一世,她是巴不得張昕出事,能讓她有手刃仇人的機會。
她從後世而來,無法想像,巫蠱之術,會帶來這麼大的影響,在朝廷明令禁止下,一經發現,輕則流放,處以極刑。
這一世,她提醒了朱俊,朱俊應該不會重蹈歷史上以及上一世的覆轍。
她倒要看看,張嬰要如何替華家翻案。
眼下,張嬰是白身,不同於上一世,他是官身,行事方便,並且那時候,姑母楊太后,在她的極力勸說下,已賜死了華令儀,以至於面對張嬰時,多少有些心虛不安。
這一世卻完全不一樣,華令儀還活着,姑母一直不願意見張嬰。
姑母不見張嬰,這是好事。
只是想到殿內的張曦,楊昭華卻皺了下眉頭,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沖淡了幾分。
張曦對她沒有妨礙,卻很礙眼。
只要張曦在宮中,就代表着一份恩寵,對朝中的那些人精來說,傳遞着一種信號,使他們有所顧忌,剛才在大殿內,朱俊眼裏的顧忌就很明顯。
楊昭華心裏琢磨着,怎麼把張曦弄出宮去。
此刻,身在東暖閣內,坐在楊太后懷裏的張曦,卻在想着,楊昭華追着朱俊出去做什麼?
想不明白,就不亦樂乎地撕着楊太后拿起來的摺子。
「你這兩天是撕摺子,撕上癮了。」楊太后為了防止張曦再撕,忙地舉高了拿着摺子的手。
張曦去攀,怎麼都夠不着,咿咿呀呀叫喚了兩聲,瞥了眼右側案几上的那疊摺子,心裏有了主意,她一定要毀了這些摺子,不要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家性命會牽涉進去。
索性爬到案几上安靜地坐着。
楊太后見她不鬧騰,倒放下心來,她最怕張曦哭鬧,抬頭正瞧見楊昭華回來,遂問道:「你匆匆出去,做了什麼?」
「兒沒見過人偶,所以向朱中丞打聽,人偶長什麼樣?」
楊太后目光微閃,淡淡道:「不過是邪魔歪道而已,以後別打聽了。」
「唯。」楊昭華垂下眼瞼,乖巧地答應。
模樣看起來,很是熟悉。
楊太后摩挲着楊昭華的頭頂,含笑道:「孤就說,清妃偶爾安靜乖巧的模樣,怎麼看着眼熟,原來,是跟着你學的。」
說着,又指了指,坐在案几上垂下眼瞼的張曦。
楊昭華配合着抿嘴一笑,「清妃妹妹,向來聰明,學什麼都像。」
唯有張曦暗自吐槽,誰要跟她學,她從來不跟別人學。
她之所以會這樣,那是在那一輩子裏,她累積出來的經驗,只要她垂下眼瞼裝乖巧,楊太后有再大的氣,都不會對她發了。
又聽楊昭華故作疑問道:「姑母,今日早上進宮前,兒遇到崔侍中的夫人,鄭夫人帶着長子去長夏門送行,好像聽僕從提起,說是張家的華娘子今日離京。」
「還說華娘子心狠,只帶長子長女離京,倒把幼女十六娘遺在了宮裏。」
說到這,睜着烏黑的大眼看向楊太后,「姑母,兒想知道,華娘子是不是清妃的阿娘,她為什麼不帶清妃走,清妃不是她的女兒嗎?清妃為什麼要做在宮裏?」
聽了這話,楊太后臉色驀地沉了下來,良久,才抿緊嘴唇道:「倒是個識時務的,走了也好。」
然後,抬頭察覺到侄女眼中一閃而害怕,神情緩和下來,「姑母不是說你。」
「她是清妃的阿娘。」
楊太后似十分厭惡,不願意多說,「好了,我們的清妃以後當然是要住宮裏的。」說着,就要去抱清妃。
楊昭華一見楊太后的動作,還有眼中憐愛。
就明白過來,她的挑撥失敗。
她知道姑母厭惡華令儀,提起華令儀,提醒張曦是華令儀的女兒,卻依舊阻止不了,姑母對張曦的討厭。
一時間,心中倒升起濃濃的挫敗感。
明明姑母是那麼討厭張八娘張昑,對七郎張昕也不待見,怎麼偏偏就對張曦,格外另眼相看,格外喜歡……難道真是一張臉的緣故。
一串稀里嘩啦聲響起,還伴隨着淡淡的尿騷味。
還有楊太后的驚呼響起,「清妃……」
楊昭華看過去時,不由瞪大了眼睛,實在是張曦太好帶了,所以,對此刻張曦趴在案幾右側那封堆不知何時已推倒的奏摺上撒尿的情形,不敢置信。
嗯,她們大約都忘記了,張曦只是一個四個月的奶娃娃。
第五十六章 一往情深
( )引起暖閣內一陣人仰馬翻。
因壺裏的熱水較燙,而張曦又離得近,嚇得楊太后忙抱起她,身上的妃色宮裝沾上尿液也不顧,一時間,殿內侍候的宮人,驚得誰也沒有去管那些摺子。
倒是後面,楊中侍進來時,看到宮人把浸濕的摺子當作垃圾收拾,不由出聲道:「朱中丞還等着這些摺子,扔了卻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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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原是故人
( )「喲,郎君怎麼到這裏來了?」
一道刺耳的質問聲響起,語氣中透着濃濃的尖酸。
朱俊回頭望去,只見三丈外站着夫人李氏,細眉尖頜,瓊鼻櫻唇,頭上梳着飛天髻,翠飾金鈿反插,耳戴淺綠琉璃明月鐺,墜子晃動得厲害,泄露了一絲匆忙。
此刻,臉龐含笑,卻笑不達眼底,眸中的鋒利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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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束手無策
( )華令儀輕呵一聲,「別忘了你是法師,精研佛理,弘揚佛法,才是法師該做的。」
「縱使法師有心要普渡眾生,也要講究眾生平生。」
「六根清淨,方進佛門,若是存了非分之想,仔細污了佛門清淨地。」
妙德法師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漸漸蒼白得厲害,甚至不敢與華令儀對視,那雙清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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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兩看兩厭
( )入夜時分,在宮門下鑰前,妙德法師領華令儀進了弘德殿。
在此前,楊太后曾吩咐胡嫗帶張曦回光華殿,只因張曦鬧騰得厲害,一離開楊太后身邊,就大哭大鬧,更別提出弘德殿了。
楊太后要避嫌的態度,十分明顯。
胡嫗盯着楊太后懷裏的小娘子,卻總覺得,小娘子沉着張臉,好像知道待會兒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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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正面交鋒
( )第六十章正面交鋒
「你承認,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華令儀圓瞪着楊太后,兩眼幾乎充血一般紅了起來,染上瘋狂,似立即會撲上來,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楊太后微微點了點下巴,她寧願看到這麼失態甚至失控的華令儀,也不願意看到在她面前,擺着貴女架子的華令儀,「孤不過是奪回,孤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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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呼之欲出
( )第六十一章呼之欲出
張曦在阿娘要被宮人帶下去之前,鬧騰着出了東暖閣,然後趕在楊太后出聲前,不顧距離阿娘還有一丈遠,直接奮力朝前撲去。
胡嫗一個沒抱穩,心猛地一跳。
「還不把清妃抱回……」只在一瞬間,楊太后兩眼瞳孔緊縮。
華令儀嚇得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行動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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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她要翻案
( )第六十二章
因着那一輩子的記憶,張曦對宮裏特別熟悉。
因此,當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冷清,呼啦啦的冷風,從耳邊吹拂而過時,張曦反而心裏越發安心,她最怕,就是這群宮人,把阿娘帶入慎訓司。
一旦進了慎訓司,不死都得脫一層皮。
上次大姐進去,就是明證。
不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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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自盡而亡
( )「北宮,有什麼動靜嗎?」
楊太后語氣隨意,聽不出是希望有動靜,還是希望沒有動靜,楊中侍蹲身整理奏疏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昨晚上,井裏的大蟒蛇爬了出來,但張家小娘子沒事。」
「哦。」楊太后挑眉望向楊中侍,她當然知道清妃會沒事。
「我們準備的人,候在宮牆外,沒有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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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謀划進宮
( )「自盡了?」
「是的,楊中侍上午去廷尉署,人還好好的,下午發現時,人就沒氣息,是用衣帶勒死自己的。」張德望向自己的族兄五郎張嬰,神色極為嚴肅。
這已超出了他們預料。
完全打斷了他們的步調。
跪坐在對面的張嬰,收回了驚訝之色,「羊廷尉怎麼說?」
「他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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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妖言惑眾
( )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依然難掩氣質清華,舉手投足間,遠遠望去,行止落拓,大大方方,如松間明月,夜半清風,散發出清幽之息,仿佛真是一位不染紅塵的高僧。
又如蘭之茂,如玉之瑩,光彩奪目,使人見之不忘。
人,還是那個人。
這份簡簡單單的裝束,讓楊太后怔愣了片刻,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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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案件進展
( )「十六兒和她阿娘在一起。」張嬰望着竺法師的背影,若有所思,回過神來,對着楊太后說這話的語氣,是極為篤定。
楊太后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伸手揮退宮人,走至張嬰身前,伸手就朝張嬰伸去。
張嬰一個閃躲不及,青絲散落,頭頂所戴的佛帽讓楊太后給抓在手裏,瞧着桃木簪綰髮,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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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心生怯意
( )夜幕初臨,幾排大蜡燭的火光,照亮整個大殿。
燈心火焰跳躍,一閃一閃,時明時暗,光影相間,偶爾發出噼叭燃燒的聲音,在寂靜大殿內,顯得格外響亮,也分外突兀。
計時的滴壺,慢慢流逝。
夜色越來越濃,距離宮門下鑰的時辰,距離宵禁的時刻,也越來越近。
張嬰心裏開始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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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終於結案
( )這一章,內容兩個小時後更新。請忽訂閱
「你們處理吧。」
楊太后這話一出,跪坐於左側的廷尉羊桑滿臉詫異,倒是旁邊的大理寺卿衛煌和侍中崔亭,穩重老練許多。
尤其是衛煌,年過七十,行動都有幾緩慢,此刻,卻是毫不猶豫就起身行一揖禮,「娘娘聖明,這是臣和羊廷尉擬的判決,有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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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接小女兒
( )「阿嬰,你要是早看明白,華家何至落得如此下場。」張家大房老郎主張宇臨離京前,對着張嬰感嘆。
張嬰的出仕,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但對於張家來說,卻是好事。
西市口刑場,華家人的鮮血,如當頭棒喝,又似南牆碰壁,瓦解了張嬰心頭所有的執拗,他的那些謀算與籌劃,都擋不住,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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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淨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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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就瞧見,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子,坐在一棵桑樹底下,隨從僕婦候立在旁,更有幾個小沙彌在旁邊看着。
正值百花盛開時節,滿樹肥綠桑葉,小白花點綴其間。
景色很好。
尤其是十六娘活潑好動,哪怕才半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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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姐弟回京
( )「……阿姐,你說,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後都不管我們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隊人馬行色匆匆,隊伍中間的馬車廂內,一道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只是聲音中,滿含忐忑與不安。
「阿苟,你記住,阿娘永遠是阿娘,她不會不管我們的。」
女聲略帶嘶啞,語氣卻極為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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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驚鴻一瞥
( )先佔坑,兩個小時後,或明早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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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說,阿娘是不是真的出家了,以後都不管我們了?」
通往洛京的官道上,一隊人馬行色匆匆,隊伍中間的馬車廂內,一道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只是聲音中,滿含忐忑與不安。
「阿苟,你記住,阿娘永遠是阿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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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 )這一章,兩個小時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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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昭華記得,上一世是華令儀死後七七四十九天,張家在長秋寺里做一場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無意間見到張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艷,讓宇文安驚為天人,從此心心惦念。
之後,宇文安鬧着非卿不娶。
幾乎轟動了整個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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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肆意而為
( )楊昭華記得,上一世是華令儀死後七七四十九天,張家在長秋寺里做一場法事,彭城王世子宇文安在寺中無意間見到張昑。
一身孝服,容貌明艷,讓宇文安驚為天人,從此心心惦念。
之後,宇文安鬧着非卿不娶。
幾乎轟動了整個洛京。
然而,張昑與崔侍中長子崔陽早已定親,宇文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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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這是緣份
( )張曦自從能站穩後,就堅持要下地練習走路。
她不想,像那一輩子裏似的,直到七歲以後,才真正自己走路。
一開始,阿耶和阿姐都不同意,傅姆與胡嫗攔着她,她爭取了好幾天,才經得大家的允准,只是每次不允許超過一刻鐘。
為此,家裏又專門給她準備了一副木架子,照着她的身高訂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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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曾經滄海
( )親,這一章先別訂閱,算佔個坑,兩個小時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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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這是和尚,也是傻子,他的女兒,怎麼能與和尚傻子有緣分呢?
所以,每每一想起這事,張嬰心裏就來氣。
偏偏竺法師從來沒有做師傅的自覺,把徒弟往他府里一扔,就再不管不問了,他推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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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誰都沒差
( )張曦原以為,再面對楊太后時會心生牴觸。
不提那一輩子,單單只這一輩子,外家遭難,外祖與六位舅父死於楊太后之手,還有阿娘自度於瑤光寺,這些,都無法與楊太后脫離干係。
楊太后算是她的仇人。
她應該恨楊太后。
然而,對上楊太后盈盈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毫不遮掩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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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另有一女
( )「我只關心一下,畢竟清妃很喜歡胡月。」
楊太后含笑回道,顯然對張嬰的回答非常滿意,笑容很燦爛,「阿嬰,你剛才想說什麼?」
張嬰聽了稱呼,眉毛都不曾動一下,看來是已經習慣了,「珍娘,你要是喜歡女娘子,不如把七公主抱到身邊來養着,你也算她母……」
「我才不要養別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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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怎麼了?
( )第七十九章
張曦從宮裏出來,頭一回沒讓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馬車,進入車廂後,才鬆手放開李氏,然後手腳並用,爬到一張方榻上坐下。
大魏宮中,弘德殿內。
東暖閣里剛發生的事情,對她的衝擊太大,有點無法接受。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響起雲興男那尖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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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自己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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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張曦從宮裏出來,頭一回沒讓阿耶抱她。
由乳母李氏抱着她上了馬車,進入車廂後,才鬆手放開李氏,然後手腳並用,爬到一張方榻上坐下。
大魏宮中,弘德殿內。
東暖閣里剛發生的事情,對她的衝擊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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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和氣一團
( )「五郎,不要試探我的底線。」楊太后忽然收斂起笑容。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張嬰撇開眼。
「你知道。」
楊太后站起身,走至張嬰面前,「那我就說得明白一點,哪怕僅僅是一名奴婢,我也在意,更不要提其他人。」
「從前的事,我不在意,名分,我也不在乎。」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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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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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彭城王宇文浩,只有這麼一位嫡子,很是珍貴,他可不希望,兒子無端摻和進去,成了楊太后算計中的一枚棋子。
因此,出宮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將兒子送往彭城封地。
宮中的楊太后接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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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周歲宴上
( )九月十二,秋高氣爽,晴空萬里。
大清早,張曦讓大姐張昑從被窩裏抱出來,人還沒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見屋子裏婢女僕婦如雲,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妝簾匣子。
「阿姐。」張曦攀着大姐張昑的脖子,喊了一聲。
張昑應了聲嗯,接過何傅姆遞上來浸過熱水的巾帕,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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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周歲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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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秋高氣爽,晴空萬里。
大清早,張曦讓大姐張昑從被窩裏抱出來,人還沒有睡醒,有些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見屋子裏婢女僕婦如雲,端着洗漱品,拿着衣裳妝簾匣子。
「阿姐。」張曦攀着大姐張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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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酒醉迷糊
( )延客廳內燈火明,絲竹管弦笙歌盛。
時下,家伎風行洛京,只要稍有財力的官員,都會養上一批待客的伎人。
張曦記得,在那一輩子裏,張府就養有一大批家伎,個個皆才藝雙全,彈唱歌舞,無一不精。
但家伎的培養,耗財費時,非一日之功能成。
阿耶剛進洛京不久,當初在秦地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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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驚聞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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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昑哪怕常和阿耶頂嘴,但對阿耶的孺慕之情,卻是實打實的,更何況,因她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女娘子,阿耶對她,比對大弟張昕,還要嬌縱幾分。
父女之間的感情,很是深厚。
正因為如此,張昑才會最接受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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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找上門來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們八娘容貌出眾,人物不俗,有兒郎愛慕,實屬正常,況且,早在秦地時,慕名求上府的青年才俊,可不知凡幾。」
張嬰說到這,笑着斜乜了眼長子張昕,「那時不急,怎麼你現在倒急了?」
「阿耶,這不一樣,那時阿姐還沒有定親。」七郎張昕急忙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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