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大夫輪流診了脈,都說哥兒好好兒的,好的不能再好了,陸老太爺才放下心,順便讓大夫替自己也診一診,他剛才頭懞心慌,簡直是大病要來的樣子。
幾個大夫再次輪流診下來,確定老太爺也好好兒的,周三太太算是鬆了口氣。
陸儀這一覺一直睡到午時過後。
陸老太爺乾脆讓人把他放到自己那間日常起居的東廂榻上,讓人不錯眼的看着,自己和姚先生坐在廊下,喝着茶低低說着話。
陸儀一覺醒來,拍開急忙過來要抱他起來的巧雲,自己翻身坐起來,緊緊抿着嘴,橫一眼這個,瞪一眼那個,看誰都是一臉的不善。
陸老太爺三步兩步進來,姚先生緊跟其後,陸老太爺一臉的笑,姚先生板着臉。
「乖孫子,你醒了,餓不餓?想吃點什麼?乾貝蒸蛋?翁翁早就讓人備下了,讓人拿來侍候你吃一碗?」
陸老太爺和藹極了。
「你這個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鬧出了多大動靜?你差點把你翁翁,還有你母親嚇出病來,這叫不孝!你懂不懂?」姚先生板着臉教訓。
「我就是不孝,就是不好,你們把我趕出去吧!」陸儀小胖胳膊抱在胸前,鼓着腮幫瞪着姚先生。
「你這孩子!」姚先生瞪着陸儀,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乖孫子,你先吃飯,吃飽了,翁翁跟你好好說說話兒,我們鳳哥兒最乖最懂事了……」陸老太爺一臉笑的接着哄。
「我一點兒都不乖,我一點兒都不懂事,我就不吃飯,我就不跟你好好說話兒,我不跟你說話!」陸儀擰過頭,肚子咕咕一陣叫。
「鳳哥兒啊,你就算要鬧,那也得吃飽了,先吃飯,你看你餓的,肚子都叫了,再餓要餓出毛病了,乖,聽翁翁的話。」陸老太爺接着哄。
「小爺,就算要鬧要跑,您也得吃飽了,吃飽了才有力氣不是。」黃嬤嬤也跟着勸。
「對對對,小爺就算要逃跑,也得吃飽了,才能跑得快。」巧雲急忙順着話勸。
陸儀肚子裏又一陣響亮的咕咕聲,眼珠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好吧。我要吃乾貝蒸蛋,要兩碗,我要吃窮你們家!」
陸老太爺噎了口氣,姚先生無語望天,唉,真是志向遠大啊!
陸儀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多蛋羹,又吃了兩個羊肉包子,半碟子炒時蔬,看他吃飽了,陸老太爺坐到陸儀身邊,耐心的和他講道理。
「鳳哥兒,昨天你母親跟你說過一回了,是不是?送你回家前,你阿娘都跟你說明白了,對不對?你也答應了的,鳳哥兒,你雖然小,可你娘跟你說的事,你都聽懂了,明明白白的,對不對?咱們陸家男兒,說話從來算數……」
「我不是陸家男兒,我姓沈!」陸儀怒目陸老太爺。
「你姓不姓陸,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你爹姓陸,我是你翁翁,你就只能姓陸,這可不是你說姓什麼就能姓什麼的。」
陸老太爺態度極好,極其耐心,道理上卻半點不讓。
「我就是姓沈,我不在你們家了!」陸儀兩隻手撐着椅子扶手,仿佛下一刻就要趁着陸老太爺一個不留意,跳下就跑。
「鳳哥兒,咱得講理。」陸老太爺板起了臉,「我是你翁翁,我要講理,不能因為我是你翁翁,就說什麼是什麼,你是小孩子,可小孩子也得講理,也不能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管是誰,都得講理,這是行走世間,做人處事,最最根本的道理,你得學會!得講理這件,你阿娘沒教過你嗎?」
陸儀緊緊抿着嘴,怒目陸老太爺,卻沒駁回。
陸老太爺心裏一寬,這孩子竟然沒撒潑耍賴,這份懂事明理,真是少有,懂事講理就好辦。
「再說了,你回來咱們陸家,是你阿娘跟你說好了的,你這個男子漢雖然小,那也不能說話不算數對不對?」
陸老太爺順着這個路子往下說。
「我不是男子漢,我不當男子漢了,我是小姑娘,我要見我阿娘,我要當面問她,我不回陸家了,我要找阿娘!」
陸儀沖陸老太爺怒目而吼。
「你這孩子!」
陸老太爺被他這一句他是小姑娘,一口氣嗆着了,果然象他母親說的,再懂事也是個孩子,還要當小姑娘,這小姑娘是說當就能當的?唉,這可真是!
「行了,該去上課了,先好好上課,別的,等你下了學,翁翁再跟你分說!」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陸老太爺板起臉,決定先壓着他去上課,他這會兒正擰着,急不得。
「我不去上課,我學不會,我可笨了,我什麼也不學,我不要有出息,你們把我趕走吧!」陸儀用力抓着椅子把手,這回是一動不動不去上課的打算。
陸老太爺瞪着陸儀,一時之間,簡直有一種狗咬刺蝟無處下嘴的感覺。
說他懂事吧,他要當小姑娘,說他不懂事吧,他句句說到點子上,他不要上課,不要聰明,不要有出息。
要不是太聰明,他阿娘肯定不會把他送回陸家。
這孩子吧,笨吧,愁人,太聰明了,更愁人哪!
「先去上課,你阿娘不是說了,等你成了陸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她就來看你,你不上課,那豈不是永遠也見不到你阿娘了?」
陸老太爺耐心再勸。
「我沒有出息,我要找我阿娘,我要當面問她,你讓我見我阿娘,我就是要當面問問她。」陸儀眨了幾下眼。
陸老太爺瞪着他,失笑出聲,這孩子,這是打算騙他麼?
「你們都是壞人!」陸儀被陸老太爺這一聲笑,笑的眼淚汪出來了,「都是壞人!」
「你先去上課!」
陸老太爺趕緊再板起臉,可剛才那一笑,現在再怎麼板臉,也板不回原來的威嚴了。
「鳳哥兒啊,你就聽翁翁一句,先去上課,你四歲才開始練功,到現在正經書一本沒念過,這已經晚了,你可耽誤不起了,聽翁翁一句話,啊?翁翁這麼疼你,翁翁還能害你不成?」
「你先讓我見我阿娘一面,我就問她幾句話。」
陸儀盯着陸老太爺講條件。
陸老太爺粗氣都喘出來了,「鳳哥兒,翁翁再疼你,也不能過於放縱你!安順,送哥兒去上課,跟姚先生說,要是不聽話,就打手板子!」
安順答應一聲,上前去抱陸儀。
陸儀連踢帶打,可踢也沒踢着,打也打不疼,被安順一把抱起,往姚先生院子裏送過去。
姚先生還真打了手板子。
陸儀舉着腫成小饅頭的左手,哭的聲音都啞了,從姚先生院子裏出來,誰都不讓抱,舉着手,邊哭邊走。
周三太太等在姚先生院子外面不遠,迎着委屈萬狀,滿臉是淚是陸儀,緊幾步迎上去,「讓我瞧瞧,這打的……」
陸儀猛一個擰身,將腫成饅頭的左手背到身後,「別碰我,壞人!」
陸儀繞過周三太太,舉起手,接着邊哭邊走。
周三太太站起來,看着哭聲漣漣,一步一步往前挪的陸儀,又是想笑,又是心酸。
陸老太爺趕緊又讓人請幾個大夫過府,不過這一回是外傷大夫。
姚先生雖說是頭一回做先生,這手板子倒是打的極有水準,正好腫起,傷皮不傷肉,幾個大夫留了幾瓶子清涼解痛的藥,就回去了。
論清涼解痛的外傷藥,陸家有的是更好的,陸老太爺讓人拿了藥,在陸儀手上厚厚塗了一層。
陸儀好象乖多了,看着黃嬤嬤和巧雲給他塗好藥,抽抽泣泣,指着他的書包,「先生說要背書。」
「小爺真是懂事,真是乖。」黃嬤嬤立刻極口稱讚。
都鬧成這樣了,還不忘了先生佈置的功課,這孩子怎麼這麼懂事這麼好呢!
陸儀拿着書,站到耳屋門口,一邊背書,一邊時不時抽泣一聲,背了幾句,舉着手看着黃嬤嬤,「手疼。」
「這藥不管用?哥兒等着,我去再找瓶更好的藥。」黃嬤嬤急匆匆往上房稟報陸老太爺,得再找瓶更好的藥。
看着黃嬤嬤進了上房,陸儀又背了一句,舉着手看着巧雲,「疼,你給我洗掉。」
「小爺,這藥……」
「疼!」陸儀帶出了哭腔。
「好好好,先洗掉。」巧雲急忙轉身進屋拿溫水帕子。
陸儀拿着書本,看看上房,再看看耳屋,扔了書本,往旁邊兩步,跳下台階,一頭衝進通往後園的月亮門,緊跑幾步,手腳並用爬進只一尺來高的大花盆裏,再踩着花盆盆沿,爬上緊挨放着的另一隻比他還高些的青花花盆。
青花花盆裏種的是一棵十八學士,枝繁葉茂,開的正盛,陸儀故伎重演,緊貼茶花,站進了花葉叢中。
他今天正好穿了件翠綠的衫褲。
陸老太爺這間院子內外,再一次雞飛狗跳。
這一回,從陸老太爺到粗使婆子,每條牆縫都捅了一遍,直到天黑透了,也沒能找到陸儀,陸老太爺讓人拿了根拐杖拄着,站在廊下喘粗氣,也就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就沒影兒了。
這麼大點孩子,這一出調虎離山,用的可是真好啊!
可他到底藏哪兒去了?這院子裏,但凡有縫的地方,都找過好幾遍了,天都黑了,這孩子,到底哪兒去了?
陸老太爺這心裏,說不清的滋味,他簡直懷疑自己能不能把這孩子帶大教好了……
這天是個陰天,天一黑下來,燈籠照不到的地方,幾乎就是漆黑一片,不過陸老太爺這個院子裏,簡直是燈籠挨着燈籠,可燈有影,花草建築,更是陰影重重。
陸儀悄悄從大青花花盆裏翻出來,塗了滿手藥膏的手一滑,先摔到矮一點的花盆邊上,又從矮花盆邊上摔到地上,疼的陸儀撇着嘴,卻一聲沒出,手腳並用,從花盆縫裏飛快的往后角門爬過去。
院子裏院子外,到處都是找人的人,后角門大開着,陸儀爬出后角門,站起來,沿着樹下陰影,往姚先生院子方向,跑的飛快。
姚先生院子再往外,就是大門,他是記得的。
陸儀緊緊抿着嘴,盯着前面的陰影,剛剛猛跑起來沒幾步,一頭撞到了正站在樹下,舉着根杆子往樹上輕拍樹枝樹葉的姚先生身上。
陸儀人雖小力氣還真不小,一頭撞在姚先生背後,把姚先生撞的唉喲一聲,一個狗啃摔在了地上。
散在旁邊,提着燈籠到處亂找的僕從婆子急撲過來,捉陸儀的捉陸儀,扶姚先生的扶姚先生。
姚先生扶着腰,一聲接一聲唉喲着,看起來萬分艱難的進了屋,斜着身子坐到椅子裏,看着滿手的藥膏糊了不知道多少在臉上,再沾了土沾了泥,三花臉一般的陸儀,連聲嘆氣。
陸老太爺先往陸儀臉上摸了一圈,又摸了身上,再抓過陸儀的手看了看,從陸儀衣服領子裏摸了朵茶花出來,舉起看了看,吩咐安順,「這是十八學士,你去看看那盆十八學士,看看盆上花枝上是不是有藥膏。」
安順片刻就回來了,指着後面兩個健仆抬進來的那盆十八學士,「老太爺自己看看吧,這盆沿上,還有這裏,都是藥膏,這邊花都掉光了。」
陸儀甩開陸老太爺的手,一聲不響,顧自爬到姚先生對面的椅子上端直坐下,昂着頭,挑釁的看看姚先生,又看向陸老太爺。
「我先侍候小爺去洗洗乾淨。」黃嬤嬤上前去抱陸儀,陸儀鼓着嘴,瞪着黃嬤嬤,見她伸手抱過來,張嘴咬在了黃嬤嬤手腕上,這一口咬的黃嬤嬤一聲慘叫,巧雲急衝上去,伸手去拉黃嬤嬤的手,陸儀再次張嘴,一口咬在巧雲手上。
姚先生看了個目瞪口呆。陸老太爺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巧葉等人急忙撲上去,從背後抱住陸儀,黃嬤嬤和巧雲手腕手上,血流了出來。
「這,這這這!」姚先生點着陸儀,直瞪着陸老太爺,只是這這這,後面的話……後面他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陸老太爺抬手按着額頭,幾十年來頭一回,他無比深切的感覺到,當父母親長這事,是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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