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華 第六百一三章 顯個靈

    吳推官陪着黃府尹審結了羅家要求斷親的小案子,再叫到胡夫人和陳省到衙門錄了口供,眼看着太陽開始西斜,暗暗鬆了口氣,這從一早上擦牙起就不吉利的一天,總算是要過去了,明天早上擦牙一定得小心……算了,明天早上不擦牙了。

    沒等吳推官就着杯茶,把這一天的不吉利過上一遍,衙役頭兒老周一頭扎進來,「唉喲我的吳老爺,不好了!說是迎祥池那邊鬧起來了,鬧的很厲害。」

    吳推官心猛的一顫,手裏的杯子一歪,連杯子帶茶摔在了地上。

    這一天的不吉利,還沒結束啊!

    四月初八佛生日,這前後,是迎祥池的放生季,但凡有點什麼念想願望的,都會到迎祥池邊上,帶上一尾魚一隻龜什麼的,放進迎祥池,就是沒什麼念想願望,也要過來放生幾條魚啊龜的,積福的事不嫌多。

    一年中,就數這幾天的迎祥池最熱鬧。

    午後,楊婆子陪着楊大娘子,拎着一隻不大不小的龜,也到迎祥池邊上放生來了。

    楊大娘子蹲在池邊,雙手合什,虔誠無比的念叨了半天,打開那隻小籠子,放到水邊,等着那龜爬走。

    那龜慢吞吞爬出來,慢吞吞爬到水邊,剛濕了一隻龜腳,突然一個掉頭,飛快的奔進了楊大娘子還沒來得及合上的籠子裏,趴着一動不動了。

    迎祥池邊上,放生的人一個挨着一個,看熱鬧的人更是一個擠着一個,自然有不少人看到了這神奇的一幕,一個個驚叫出聲,大呼小叫的喊了起來:

    「快來看!出怪事兒了!」

    「這隻龜有意思,它又爬回來了,我親眼看到的,剛爬到水邊,一掉頭回來了!」

    「喂,那姑娘,你再試試,這放生放不出去可不行。」

    「姑娘,你多禱告幾句,怕是沒說到點子上。」

    「唉喲喂,我活了幾十年,頭一回看到這樣的怪事!你們快來!」

    ……

    楊大娘子緊緊咬着嘴唇,臉色微白,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回頭看了眼楊婆子,提着籠子,乾脆往前幾步,站在池水最邊上,籠起裙子蹲下,將那隻籠子半浸在水裏,打開了籠子門。

    那隻龜泡在水裏,看起來很舒服,在籠子裏彈了兩個腿,轉個身,舒展了下四隻龜腳,慢慢划動了幾下,出了籠子。

    圍了一圈的閒人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既盼着這龜跟別的龜一樣,放生就放生了,又盼着出點什麼不一樣的事兒,這龜要是再回來了,那就……那隻剛出了籠子,在水裏劃了沒幾下水的龜,不負眾望,突然一個掉頭,奔着籠子又撲了進去。

    這一下看熱鬧的人轟動了,驚叫聲,尖叫聲,呼朋喚友,喧囂震天。

    「快來快來!不得了了!兩回了!」

    「三嬸子你快快!唉喲出怪事兒了,六姑快來!」

    「阿彌陀佛!這是佛祖顯靈了吧,那姑娘,你求的什麼?快說說!」

    「這龜有意思,不願意讓放生啊這是,喂,那姑娘,這是不是你養熟了的龜,它不想走啊?」

    「肯定不是,我看到這姑娘買龜了,就在老孫頭那裏,我跟她前後腳,她買了只龜,我買了條魚,我那魚……」

    立刻就有看到楊大娘子和楊婆子買龜的幾個人,直着脖子趕緊替楊大娘子解釋,仿佛跟楊大娘子一起買過龜買過魚,也是件極有臉面的事兒。

    「老孫頭誰不知道?我太婆當年放生,就是從他手裏買魚買龜,唉,那姑娘,你再放一回,唉喲喲,姑娘啊,這放生放不出去,可不是好事兒啊!」

    「那姑娘,你到底求的什麼啊?快說說!」

    ……

    一片亂的根本聽不清的喧囂呼喊中,楊大娘子已經放聲哭了出來,提着龜籠子又往前挪了挪,撲通一聲跪在淺水裏,雙手合什,一邊不停的彎腰,一邊帶着哭腔禱告道:「阿爹,女兒已經盡力了,阿爹,女兒實在沒有辦法了,阿爹,女兒求您了,您的冤屈,女兒沒有辦法了啊!」

    楊大娘子話沒說完,彎腰伏在淺水裏,放聲痛哭起來。

    「這個小娘子!」旁邊有眼尖的閒人,一聲驚叫超越在一片喧囂之上,「不是那年告趙計相家外甥,那個駱什麼的一個大官,姓楊好象,縣令家千金呢,你們看,是不是她?」

    「我見過,讓我瞧瞧,唉喲,可不是,哎喲喂,真是她,那趙計相不是垮台了?」

    「垮個屁,人家那叫在京致仕,舒舒服服當老太爺呢,他們趙家,照樣滿門朱紫,榮華富貴!」有個看起來知道不少內情的明白人揚聲道。

    「那位駱知府,今年聽說又是一個卓異,我妻妹三外甥的姑表妹子的姐夫,是賣升官圖的,我聽他說的,絕不會錯,照那升官圖,這位駱知府,下一任就是封疆大吏了。」這一個更懂行。

    「唉喲,怪不得這龜放不出去,那姑娘,別放生了,你爹這冤魂不散,這龜它哪敢走啊,提回去家吧。」

    「哪能提回家?這放生的東西提回家算什麼?你別瞎說,那姑娘,你得做個超度法事,大佛寺最靈!」

    「你別亂出主意,這哪是超度的事,你這小娘子,一看就是個日子拮据的,做法事可得不少錢,姑娘你別聽她的!」

    「唉喲唉,這可怎麼辦,楊娘子,你爹這冤魂,只怕是散不了了,這隻龜,提回家啊,你給它養老算了。」

    」你瞧你這個人,這時候還說風涼話,缺不缺德啊?」

    「我怎麼缺德了?這能叫風涼話?瞧你這長相,一看就是個心地陰暗的!」

    「我呸……」


    旁邊兩個說着說着打起來了。

    也有好心的,上前從淺水裏扶起楊大娘子,「小娘子,這天兒還涼着呢,你看你這條裙子,濕了,可憐哪。」

    「小娘子,別哭了,你爹……唉,總之,先別哭了,唉,真是可憐。」

    楊婆子也急忙上前,扶起楊大娘子,將她扶到旁邊青石台子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冤屈?能讓鬼神顯了神通,這京城可是天子腳下,王法之地!」一個書生擰着眉,揚聲問道。

    每年佛誕前後的迎祥池放生盛況,在京城勝跡圖裏,上百年,甚至幾百年都名列在前,是出外遊歷,以及聚在京城備考的讀書人必到的地方,特別是聚在京城備考的窮士子們,每年這個時候,或者光明正大,或者偷偷摸摸,但是一定會到這迎祥池放一回生。

    畢竟,迎祥池放生求祈積福之靈驗,天下都是排得上號的。

    「什麼冤屈?能是什麼冤屈,窮士子的冤屈唄。」旁邊一個象是渾身窮酸,象是個賣酸文的文士,極不客氣的接了一句,「一個窮書生,資質萬萬之選,十年寒窗,總算有朝一日金榜題名,考中了進士,成了天子門生,點了縣令,自以為從此出人頭地,能讓妻子兒女過上好日子了,誰知道!」

    窮酸文士冷笑連連,「痴心妄想罷了。寒門士子,無依無傍,還不是被那些富且貴的混帳害的死後還要蒙一身污名,想求個清白卻無門路,兒女淪落至此,真他娘的讓人意氣消!」

    窮酸文士的一翻話,雖然有些激憤的過了,可聽在周圍已經聚過來的,一群一群的士子耳朵里,卻是各有心情。

    這會兒在這兒閒逛的士子,認真算起來,都是寒門,不過是分有錢點兒的寒門,和窮的連錢都沒有的寒門。

    在京城蹉跎的年頭多的,這些事聽說的也就多了,蹉跎的年頭少,或是剛到京城的,也不過是聽說的少一些而已,只不過他們聽說時,都是以吸取前人的經驗,以避免後車之禍的心情去聽的。

    可這會兒看着翻倒到屍骨無存的前車,那份感同身受,自然和看到別的冤屈大不相同。也許,他們春風得意金榜題名之後,也會遇到一個駱遠航,眼前,也許就是他們的未來。

    窮酸文士的這一翻激憤的話,和着楊大娘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聽的在場的士子,幾乎人人神情黯然。

    「這世上,仗義的不光是屠狗輩。這位姑娘,我替你出面,寫份狀子,再接着告,你放心,這次一定能告倒他駱遠航,哪怕他搭上了更惹不得的人家,你放心!」

    一個三十歲左右,一張臉看起來稜角分明,頗有幾分崢嶸之意的男子,撥開眾人擠出來,站到楊大娘子面前。

    楊大娘子淚眼滂沱的仰頭看着他。

    那男子站在楊大娘子身前,卻沒看楊大娘子,昂着頭,環顧着四周,語調激昂,「兩年前,楊承志楊縣令的長女,這位楊大娘子,一張血淚之狀遞進衙門時,我當時遊學京城,只聽的看的熱淚不能自抑。

    這位楊大娘子,雖說寒門,卻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讀書世家,就因為父親過於出類拔萃,卻流落到倚門賣笑,以養幼弟的悽慘境地,這是何等樣慘事!」

    楊大娘子聽他說到從前,那些暗無天日的過往湧上心頭,再一次痛哭失聲。

    「我等寒門子弟,自幼沒有名師指點,沒有父兄長輩提攜依靠,更有甚者,還要為暖飽憂心,一路行來,何其艱難!

    中個秀才,比那些權貴極富之家的子弟,艱難十倍,到舉人,就艱難百倍,至於進士,那不光是艱難,還要看命,看運。寒門之中,出一個進士,何其艱難,何共難得!」

    男子眼裏淚光閃閃,「我等以為,中了進士,就如魚躍龍門,從此人生大不一樣,可是,真是這樣嗎?

    你我之間,必定有不少,象楊縣令這樣,天資縱橫,積了幾世之福,有命有運,前半生致力於學問,一朝中舉,滿腔抱負,只想着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卻偏偏成了那些視國如蔽履,視民如糞土的權貴的眼中釘,成了他們撈錢謀官的絆腳石,舉手殺而後快!

    天資縱橫又如何?半生苦讀又如何?天子門生又如何?都抵不過他駱遠航一個貪字,一隻狠手!

    那年我看了楊縣令一案,從頭看到了尾,那案子,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楊縣令是被他們害死的,因為那幾千畝新淤出來的良田,一條人命,一個進士,比不過幾千兩銀子。

    可他們世代權貴,身邊手下,幫凶無數,惡犬如雲,偏偏就能做的天衣無縫,將一條人命抹的無痕跡,將一家子逼入死地,還能往楊縣令身上倒扣一桶污水,說楊縣令瀆職有罪!冤死的楊縣令,死後,連個清白名聲都沒有!

    這天下,還有公道嗎?還有個理字嗎?」

    男子簡直是聲聲怒吼了。

    「那天我胸口如堵石塊,輾轉不能眠。這不是楊縣令的冤,這是我等寒門子弟的冤!今天的楊縣令,就是我等的明天!

    那天,我發了誓言,要為楊縣令,為我等寒門子弟,查一個公道、討一個公道回來,這幾年,我走遍了那駱遠航就職過的州縣,象楊縣令這樣的慘案,不只一起,不只三五起!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以數十萬、數百萬計!

    上個月我剛剛回到京城,老天是長着眼的,天理公道還在我們頭頂上,今天我就碰到了楊家大娘子,還有這隻龜。」

    男子轉個身,沖楊大娘子深揖到底,「大娘子,您這案子,在下願粉身碎骨,替令尊求個公道!」

    楊大娘子看着男子,哭的說不出話。

    籠子裏的那隻龜,慢慢探出頭,一點一點爬出籠子,往池子中間游過去,很快沒入了池水是。

    周圍先是靜的落針可聞,接着一片哄然,喧囂震天。

    這真是楊縣令顯靈了啊!

    黃府尹和吳推官一身臭汗趕到迎祥池……確切的說,離迎祥池還有一段路,迎面就撞上了楊大娘子那支浩浩蕩蕩的告狀隊伍。

    那個男子手裏舉着張長長的狀紙,昂然走在最前,緊跟在男子後面的,是一邊走一邊痛哭的楊大娘子,和扶着楊大娘子的楊婆子。

    三人後面,中間是一群神情激憤的士子,士子外圍和後面,跟了無數看熱鬧的京城閒人。

    這一天,京城的閒人們看熱鬧看的飽飽的。

    這一天的熱鬧,源源不斷的報到江延世面前,江延世聽的微微冷笑,她是要用這些連綿不斷的小手段,一點點挑出大事,再造成聲勢,這份心計,和這份控局的本事實在難得。

    他不喜歡這樣的小手段,再多再好的小手段,也敵不過雷霆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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