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勝落後些,沖阮十七招了招手,也不騎馬,和他並肩走着,將那天李家別莊發生的細枝細節,有聲有色一句不漏的仔細說了,最後乾笑道:「……還有,王妃說了,讓你忙好了,去一趟王府,她要見你。」
「今天肯定沒空。」阮十七寒毛立刻豎了起來,斬釘截鐵道,他不想見她!
郭勝看着他,嘿嘿乾笑了幾聲,在阮十七肩上拍了幾下,「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大男人,拿出點氣概。你家裏有位姑奶奶呢,能怎麼着你?還是早點去吧,對了,你什麼時候去?提前說一聲,我好在府里等着。」
阮十七斜着郭勝,斜的眼珠都快掉下來了,提前說一聲,他好看熱鬧麼?
傍晚,蘇燁靈前落髮的信兒就送到了李夏面前。李夏正看着本書,頭也沒抬,只冷哼了一聲。
進來報信的端硯神情憔悴,看着冷哼一聲之後,頭也不抬接着看書的李夏,眼睛閉了閉,心一橫,曲膝道:「王妃,能跟您說幾話嗎?」
「嗯,說吧。」李夏放下書,抬頭看着端硯,從昨天起,她就看出來端硯的心事忡忡,魂不守舍,很不對勁兒,只是不明就裏,她現在要跟她說了,這很好。
「要說什麼,說吧?」李夏臉上露出笑意,將書合起放到桌子上,示意端硯坐下說。
端硯斜簽着身子坐到炕沿上,看着李夏,嘴幾張幾合,話沒說出來,眼淚快下來了,看起來極其糾結而難為痛苦。
李夏耐心的看着她,好一會兒,端硯紅着眼圈,聲音輕飄,「柏大奶奶死了。」
李夏眉頭微蹙。
端硯眼淚如滾珠般落下來,「我以為……我從來一直以為,王妃做的事,不管死多少人,死的都是我們這樣的……哪怕郭先生那樣的,象王妃,象王爺,象柏大奶奶,象……江公子那樣的貴人,最多不過不得勢罷了,我沒想到……」
「真是傻孩子。」李夏聽到江公子三個字,心裏輕跳了下,將自己的帕子遞給端硯,「你當是下棋呢,大家都是拿命在搏,象我跟王爺,不光是自己的命,還有你們的,老爺夫人的,甚至太外婆她們的,我們的命,你和我,在生死面前,都是一樣的。」
端硯淚如雨下,「柏大奶奶……柏大奶奶……太慘了。我一直做噩夢,夢見王妃……夢見,江公子……」
李夏看着端硯,神情放鬆而平和,「我和江公子,要麼他死,要麼我和王爺死,總是要死一個的。」
端硯想的說的,都是這一句,可聽着這句話從李夏嘴裏說出來,端硯還是臉色一下子慘白,李夏微微側頭,目光安然的看着端硯慘白的臉。
端硯從炕沿上滑下去,跪在地上,「我從來沒想過,從前從來沒想到過,我一直覺得,死是我們這些下人的事,可是……從前我一直覺得,王妃和他們,不過就是不得意了,就象咱們府里的象黃嬤嬤,王妃不用她了,滿府里沒人理她了……」
端硯痛苦的曲起身子,雙手捂着臉伏在地上。
李夏微微側頭,仔細想着過往,眉梢往上微挑,「你是治平十八臘月被人牙子賣到京城的?」
「是。」端硯哽咽答道。
「下船的時候,你們餓壞了,人牙子卻拿鞭子打你們?」李夏眉頭舒開。
「是。」端硯抬起頭,揚起淚痕縱橫的臉,有幾分茫然不解的看着李夏。
李夏側頭看着她,「怪不得我頭一次見你,覺得有點兒面熟,當時,是你出頭替大家說話,鞭子往你身上抽的時候,江延世替你擋下了鞭子,還把那幾個人牙子狠打了一頓,不許人牙子那樣欺負你們,還說要讓人看着那些人牙子,那天,你們吃到了一頓熱湯飽飯。」
「是,王妃怎麼知道?」端硯片刻愕然之後,就反應過來,「王妃也是那年冬天進的京城,王妃看到了?」
「嗯。」
「江公子不光讓我們吃了頓熱湯飽飯,他跟那人牙子說,他會讓人看着他,要是他再敢象那樣虐待他買來賣去的人,他就讓他們所有的人都沒活路。他真讓人看着。
姑娘不知道,那些人牙子待我們,連牲口都不如,有幾個生過孩子的媳婦,他們一路上,想奸了,拉過去就奸,從來不避人,我們這些,是因為,破了處就不值錢了。
江公子是真的,他一直讓人看着那些人牙子,那些人牙子怕他怕極了。
我知道王妃做的事,勝王敗寇,我都懂,可我從來沒想過死,不是我,我早就準備好了死,我沒想到過王妃,或是江公子,也會象我們這樣,直到柏大奶奶……我……我對王妃從來沒有過二心,我只是……我……」
端硯仰頭看着李夏,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清楚自己心裏那一團悲傷的亂麻。
「我知道了。」李夏看着她,嘆了口氣,「端硯,你不能再跟在我身邊當差了。」
「王妃。」端硯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不怪你。」李夏沉默良久,接着道:「這不怪你,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暫時到後園那間小佛堂里閉關清清心吧。
你跟在我身邊,知道的事太多了,至少這會兒,我沒法放你出府,現在放你出府,我不殺你,你也活不成。」
端硯不停的點頭,她跟在王妃身邊這麼久,她自然明白這些淺顯的道理,和王妃說這些話前,她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的。
「你我主僕一場,我總要護你個周。」李夏接着道:「先在小佛堂住一陣子,等塵埃落定,我和王爺要是死了,你大約逃不過去,我也就顧不得你了,想來你也是個能坦然赴死的。要是我和王爺活下來了,到時候你再和我說,你準備怎麼度過餘生。」
「好……」端硯哽咽了一個好字,後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現在就去吧。」李夏彎腰拉起端硯,揚聲叫了人進來,吩咐去請陸將軍。
……………………
江延世不緊不慢的回到京城,繳了旨,打聽了太子正在宮裏議事,就先回到府里,洗漱出來,就得了蘇燁靈前落髮的信兒。
江延世有幾分呆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叫進楓葉吩咐道:「讓人安排安排,我要見見姑姑,越快越好,今晚最好。」
楓葉應了,忙退出去安排。
江延世心不在焉的挑了扇子扇套,見外面已近暮色,披了件銀白斗蓬,出來徑直往太子宮過去。
太子看起來十分憔悴,見江延世進來,明顯鬆了口氣,甚至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你可算回來了,我很擔心你。」
「我沒事。慘敗,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江延世說着慘敗,神態卻很平和,並沒有慘敗的慘痛。
「本來就把握極小。」太子輕輕嘆了口氣,「我讓人跟過去看了。」太子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着道:「說是極其慘烈,我就很擔心你。」
「我沒事,咱們折了四成人手,果然如咱們所料,那座秦王府里,養了至少不比咱們少的私兵,他們折的人手,應該跟咱們差不多。我沒想到她下手這麼狠,竟然明目張胆的將老二騙入死地,再給老二安個戰死的名頭。」
江延世話裏帶着絲絲說不出的情緒。
「他們預料到了?你也預料到他們預料到了?」太子看着江延世問道。
「丁澤安跟着柏喬北上的時候,我有一絲感覺,她應該也在佈局,但後頭又一絲動靜也沒有了。直到陸府下人中間出了水痘這事,阮謹俞不查不問,立刻帶阮氏母女和家人出城,我能確信,她必定已經有所準備,大約已經準備妥當了,可是,已經太晚了,只能多調上兩成人手,可還是一無所獲。」
江延世低低嘆了口氣,「我知道的太晚了,我一向高看她,可還是低估了她的隱忍老辣。老二這邊,我想到了,可老二的死活,並不是左右大局的事,就沒在意,我以為老二的死活於大局關係不大,我以為她也必定也是這樣想的,沒想到……」
江延世看着太子,」我讓人安排了,今天晚上去看看姑母。我覺得姑母說的對,他們不是想扶助誰,他們是要屠盡皇子,兄終弟及,所以,殺了老二,於咱們的大局關係不大,於他們的大局卻大有關係,這一趟,她的佈局,目的之一,就是要借咱們的局,殺了老二。咱們錯估了他們的目的,以至於一錯再錯。」
太子臉色蒼白,有幾分掙扎的看着江延世,「他和皇上一母同胞……」
太子的話沒說完,就卡住了,直直的瞪着江延世。
江延世看着他,嘆着氣點了點頭,「只怕就是這樣,當年金太后和金貴妃一前一後產子,金貴妃子成了金太后子,金太后子成了金貴妃出生即死的兒子,這中間……唉,金太后所生是嫡子又是長子,背後又站着長沙王府,金貴妃就下手殺了這位她完無法匹敵的皇子。皇上不是金太后的親人,而是仇人。」
「都過去那麼多年……」太子嘴唇微抖,這是他最不願意深想的事,從知道皇上生母是金貴妃之後,下意識中,他就極其不願意想到這件事,以及無數事。
「我和阿娘說過,阿娘說,什麼殺父奪妻,跟喪子的母親比,都不值一提。」江延世聲音低緩,「還有,金太后的暴死,極其怪異,宮中禁神鬼之道,可宮中又最信神鬼之道,我得去見見姑母。」
「阿世,你說,秦王和皇上,只是不同母麼?」太子寒瑟般微微縮着肩膀,看着江延世,突然低低問道。
江延世迎着太子的目光,沉默良久,「金太后性子剛烈。」
太子呆怔了下,江延世移開目光,遙看着不知道哪裏,「當年跟先皇一起長大的三皇子,在先皇成親後先是帶髮修行,先皇登基之後……」
江延世頓了頓,臉色微變,「不是,都說他是在先皇登基之後落的發,不是的,他是在皇上出生之後,是在金貴妃死了之後,才削髮出家,他削髮之後,一直寄身在大慈恩寺修行,時常進宮,先皇死時,他突然離開京城,從此行蹤飄搖……」
太子和江延世直直看着對方,太子喉結滾動,用力咽了口口水,江延世臉色蒼白,先皇的死,可死的太是時候了。
「咱們,竟然……從來沒想過……」江延世聲音暗啞,透着絲似有似無的顫意,這把屠刀,早就揚起了,也揮下過了……
「你說,要是皇上……讓皇上知道?」太子語調凝澀,他只覺得後背陰風陣陣,這太可怕了。
「皇上的脾氣……」江延世看着太子,一臉苦澀,「別說皇上,姑母說了那麼多年,你我為什麼一直當她是暴躁不能容人?你我從來沒想到過,該好好想一想,查一查?這是因為,這太駭人聽聞了!誰能相信呢?退一萬步,就算皇上相信,這樣的醜聞,頭一件,就是滅口,皇上並不憐惜您這個太子,他以為他還年青着呢,未來還會有無數皇子,他才四十出頭,哪怕過兩年再生一個,再養大,他覺得他能活的年頭長着呢,一切都綽綽有餘。」
太子目光呆滯的看着江延世,他竟然這樣說皇上,這是他長這麼大,頭一回聽到有人竟然敢用這樣的話,這樣的口吻說皇上!
可是,實情就是這樣。
「怎麼辦?」太子閉了閉眼,這世間的黑暗,如同無底洞。
「我先去見見姑母。」江延世低低答道。
兩人對坐,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太子輕輕咳了一聲,用力揚起聲調,仿佛要驅散屋裏飄蕩的那股子陰森,「秦王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咄咄逼人,護着阮謹俞,不容任何人指摘,御史王成上摺子彈劾阮謹俞,前有守責不利,以至於死囚逃獄,之後竟然連衙門也不去。當天下午,金默然就上折彈劾王成納官妓入私宅,縱子行兇,人證物證俱。」
「王成是蘇相的人。」江延世眉頭微蹙。
「蘇燁落髮,蘇相這兩天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王成已經拿進大理寺了。」太子看着江延世,露出絲絲苦笑,「秦王府如今正是亮着爪牙到處咬人的時候,魏相說不必理會,一個御史,不犯着。你知道,我原本就不大能說得上話,如今……更要小心。」
「嗯,這些都是小事,理不理會無所謂。」江延世低低嘆了口氣,聲音幽幽,「這一場事,她借咱們的局殺了老二,借柏悅的死毀了蘇燁和蘇家,老二一系,分崩離析,他們是有備而戰,只怕已經被他們攏去了不少人;再則,秦王府由暗到明,擺出一幅被逼無奈的姿態,到處出手,還真讓人無話可說,別的,我覺得還有,只是一時沒能想到。」
「明也罷暗也好,秦王府這把刀,在先皇的時候,就揚起來了,由暗到明,也不是壞事。」太子神情晦暗。
「嗯,我去見見姑母,明天再商量。」江延世站起來。
「好。」太子也站起來,將江延世送到書房門口,遲疑了下,低低問道:「綏安王府那邊,知道嗎?」
「不知道,動用了一個暗線,放心。」江延世頓步答話,辭了太子,出來上了車,繞了幾個圈子,往天波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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