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奉韓信將軍之命,與代將王黃戰於薊城之郊,時匈奴胡酋在側,遇秦之堅陣,徘徊而不敢進,遂向北退卻,我軍方能大破代卒而陣斬王黃,奪取薊城。」
一聽李左車提議開春後再進兵代北,黑夫還沒表態,陳勝倒是來勁了,說道:
「如今挾廣陽大勝之勢,又有夏公親臨,正是追剿窮寇,一舉收復代北三郡的好時機,豈能因一點小雨雪,而拖到開春?」
李左車瞥了一眼陳勝:「你身為楚地人,可去過代北?經歷過那兒的霜雪?」
「不曾……但我在恆山兩載。」
「山南的冬天,哪能跟山北比?」
李左車抬起手,露出缺了小拇指的左手道:「嚴冬之時,墮指者十有二三,凍掉耳朵更是常事,冬日行軍,每走一里路,都會有多人倒斃路旁。」
陳勝辯道:「夏公軍中有毛衣,有皮帽,可阻嚴冬之寒。」
李左車反問:「衣物有,糧食呢?代北本就地廣人稀,如今各地存糧更被匈奴與韓廣以馱畜運走,夏公遣兵卒北上,則難敵數萬匈奴,以十數萬大軍進發,則缺乏委積。再加上恆山、廣陽皆殘破,民食尚且不足,更勿論越過飛狐諸口,供應大軍了,到時候速戰不得,久戰缺食,為之奈何?」
陳勝不屑:「我看是你畏懼匈奴罷?」
李左車瞪着他:「李家人何時怕過匈奴?」
「我大父在匈奴強盛時,尚且以長平新破趙卒弱旅,敗其十萬騎,倒是半年前,我自太原入恆山時,是誰作為敗軍之將,怯而北遁?」
「你!」
陳勝本為趙國恆山尉,李左車是其上司,調恆山兵入太原,要與韓信角逐,豈料陳勝挖了中山王墓犒賞士卒,帶着他們反趙投秦,讓李左車不得不腹背受敵,最後他放棄太原東擊恆山,打得陳勝落花流水,不得不北遁燕地。
這二人的梁子便是那時候結下的。
黑夫看着歷史上沒交際的二人在這打嘴炮,倒是覺得挺有意思,此時制止了他們,緩緩說道:
「我昨日登上恆山,聽說了一個故事……」
「三百年前,晉國上卿趙鞅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幼子名趙無恤,乃是趙鞅與一狄女所生的庶孽子,貌陋而才幹不顯,在家中地位極低。」
「但有一日,趙鞅北巡領地北部,來到恆山腳下,忽然將三子召集,對他們說,我有寶符藏於恆山上,誰能找到它,便可獲重賞。」
「長子與次子帶着隨從,大張旗鼓入山林搜尋,撩草探穴,卻一無所獲,唯有趙無恤獨自乘馬登山,數日方歸,說他找到了寶符!」
講到這,黑夫看向李左車和陳勝:「汝等一個乃是趙人,又常居恆山、代北,另一個則做了兩年恆山尉,當知道趙無恤找到的寶符,是何物罷?」
這件事,陳勝是聽當地士人提及的,立刻應道:「以恆山臨代,代可取也!這就是寶符!」
黑夫道:「然也,趙鞅以為趙無恤頗有見識,能壯大趙氏,遂將他立為繼嗣之人。」
「於是,我今日登山恆山,也站在當年古人站過的地方,想像我自己,就是趙無恤……」
「而後放目北眺,想瞧瞧,他當年看到了什麼?」
黑夫閉上眼,那場景似乎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恆山北麓,撮乎雲谷之間,襟帶桑乾,表裏蒲陰的飛狐口小道,那是胡戎之地與中原諸夏往來的捷徑。」
「他肯定也看到了飛狐口另一端的代地。」
恆山的北面,也是一塊盆地,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飽受冷風摧殘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綴着殘雪的野地構成的無盡荒蕪。再然後,則是貫穿平原的桑乾河上游,河流兩旁坐落着些許農田,三百年前,那兒還是代戎的地盤,他們過着半農半牧的生活,城池初建,牛馬成群,就在趙無恤腳下,鏤刻於夕陽中。
「而後趙無恤果用計道飛狐、句注而吞併代國。趙氏得代地之馬匹,兵戎甲於六卿,終為諸侯!」
「三百年過去了,秦始皇帝也登上了恆山,他站在同一個地方遠眺,看到的是與趙無恤時不一樣的風光。」
「飛狐隘口,變成了坦途,南北商旅往來不絕,代北也已漸染華風,城池林立,阡陌相鄰,我看過御史府的戶籍,那時候,代郡有戶三萬餘,口17萬;雁門有戶四萬餘,口20餘萬,上谷有戶三萬餘,口12萬人……」
這是李左車熟悉的景象,也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代北三地地邊胡,常年被寇,故人民矜懻忮,任俠好氣,不事農商。然迫近北夷,秦趙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開邊,胡服騎射,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
「除了代地,秦始皇帝的目光還看得更遠,他看到了塞北的草原,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駿馬點綴其間,匈奴人氈帳王庭就樹立在陰山之下。」
於是秦始皇帝生出了征服的欲望,他要讓帝國疆域,將這片富饒的草原囊括進來,築起籬笆圍牆,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而現如今,我來到恆山,又看到了什麼?」
黑夫可不止在上面留了個「到此一游」,他還想了很多。
「秦始皇時拓展出去的疆域,雲中、北假,已被匈奴奪回,冒頓的王庭重新樹立在陰山之下。」
「而趙無恤和十多代趙人開發的代北,有五十萬中夏百姓生活的代北三郡,也淪落胡塵!」
「本來就遭到叛亂、戰火,恆代而北的城池,多為丘墟;而如今匈奴為韓廣所誘,過長城南下,更是亂離尤甚。飛狐以西,煙火斷絕,百姓黔首,或死於亂麻,或為匈奴所擄,於是民生耗減,且將泰半!我聽說,匈奴將代人大肆遷往草原,數萬人絡繹北行,哭聲不絕,也有代人壯士奮起反抗,苦苦堅持……」
「李左車,你說得沒錯,代北寒風颳在臉上,很疼。」
「但,有匈奴打在百姓身上的鞭子疼麼?」
李左車長嘆:「夏公心繫百姓,有聖人之仁,代人自當攜壺漿以迎,但人情不能變成糧食。」
黑夫笑道:「李左車啊李左車,知道你為何敵不過韓信麼?」
「不止是他兵多,國強,更因為你相較於他,行事太過冷靜,太過循規蹈矩!」
李左車的確是世之良將,但因為這種萬事求穩的性格,對付一般的將軍還行,可遇上韓信,就往往會為其天馬行空的戰術所敗。
這話倒是讓李左車愣住了,默然反思間,黑夫說道:
「我雄心不似秦始皇帝那般大。」
「但絕不能比趙無恤更小!」
「只要已融於華夏的固有領土,有一寸在敵手中。」
「我便不會停止進軍,不論冬夏!「
「別說三個月,就算三天,我也不想等!」
「定要儘快將代北百姓,從匈奴和夏奸的奴役下,解放出來!」
至此,李左車竟也不再反對冬日入代了,在陳勝請為前鋒時,他也朝黑夫作揖道:
「代地養育了我,又是大父曾與匈奴血戰之地,請讓李左車,效綿薄之力罷……」
「我來恆山時聽聞,如今代、胡放棄飛狐口等關隘,彼輩定是以為陣戰攻防難敵夏公,便想利用代北廣袤,冬雪時至之際,引誘夏公深入,不可不防!」
黑夫頷首,此事他已得知,反倒意味深長地說道:
「冒頓是捕鹿捕多了,以為自己是獵手,布下陷阱等我去踩,但誰人獵人,誰是獵物,還真不一定!」
這一刻,一向用兵四平八穩的黑夫,仿佛是被項羽附體,又好像是飄了。他笑道:
「明日便讓大軍道飛狐口入代,將我的旗幟打在前方,本攝政要親將車騎,追擊匈奴!「
……
PS:第二章在晚上,另外我說過是「下周」完本對吧,沒毛病em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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