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項籍來說,退讓是一件艱難的事。
在他看來,昔日強大的楚國,就是在不斷退讓中滅亡的,春秋之際的楚,何等威風霸氣,不斷的進取,使楚從不足五十里的子男之國,一躍成為地方五千里的巨無霸。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率師問鼎中原,霸業從大江以南一直延伸到大河邊上,楚以一己之力與諸夏抗衡!
但國力總有中衰的時候,儘管進入七國鼎立時代,楚國成了轉身困難的老大帝國,但直到楚懷王繼位,才開始走向衰敗,楚國在於秦的交鋒中不斷受挫,他們開始從漢中、丹陽退卻,從那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一路敗退,丟了鄢郢,丟了黔中,丟了陳郢,最終淪亡。
在項籍看來,范增的謀劃倒是好,以空間換取戰機,放棄難以防守的韓、魏等盟友土地,引誘黑夫進入楚國腹地,不斷分兵駐守所佔之地,最終用一場防守反擊扭轉頹勢。
但這過於想當然了,若黑夫不急於冒進,而是穩紮穩打,用半年甚至一年時間來消化韓、魏,慢慢絞殺河北的趙國,再徵召數十萬大軍對付楚國,那時該怎麼辦?
楚國將四面受敵,再無盟友,陷入無窮的困境,徹底成了被大蟒扼殺的猴子。
所以能不退,便不可退,這次的滎陽之戰,看上去確實是黑夫佈下的陷阱,但又何嘗不是他們改變戰局的良機呢?
項籍也沒有莽撞到要直接去滎陽與黑夫主力相抗,而依然採用了「圍魏救趙」的辦法。
「秦軍主力在鞏縣至滎陽之間,又分兵至河內,而洛陽及後方空虛,多為民夫、新卒,還有不少糧秣屯於各倉。」
項籍的目光定在楚國得而復失的河洛之間,從陳郡過去,鄭地,也就是潁川郡是必經之路,而潁川與洛陽中間,有三座山系阻隔。
在地圖上,從北到南,項籍一一點出了這些障礙。
「太室山(嵩山)。」
「箕山。」
「還有崆峒山(西泰山)。」
三條山系的連接並不緊密,這便出現了三道隘口通途。
「一條是太室山與大河相夾的滎陽、成皋道。」
這條道路是秦軍從洛陽東出的首選,所以才如此迫切地爭奪滎陽。
「第二條乃是轘轅道,太室山與箕山中有狹窄谷道,此乃陽翟通往洛陽的捷徑要衝,於鄂嶺坂有轘轅關,本為韓國所有,一月時為秦軍陳嬰部所奪……」
若楚軍進攻這兩條道,都將陷入以寡敵眾的困境。
但還有第三條,那便是更加寬闊的汝水道。
經過潁川,沿着汝水北上,取食陽翟之糧,項籍當年亡匿時的好友鄭昌在那,作為「韓相」。
「我軍只要擊破身在郟縣的秦軍吳广部,就能從汝陽進入伊水上游,擊新城、伊闕,燒黑夫糧道,威脅洛陽,則其兵必回援,身在梁地的仲父可將諸縣公支援滎陽,不但能救下鍾離眛,甚至能保住滎陽不失,讓中原的韓魏盟友們明白,秦並非不可戰勝!」
范增並不看好這方略:「汝水上游有廣城澤,方四百里,土地潮濕,遮蔽塗道,大軍可不易通過。」
項籍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一切軍事上的奇蹟都是需要人去主動創造的,絕無一味退守卻能贏的道理:「正因如此,故秦軍防備不嚴,讓我軍有機可乘。」
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帶着大軍安然從洛陽撤離,甚至再冒險些,從黑夫未曾料到的後方,對其發動猛攻……
范增依舊憂心忡忡:「若大軍被黑夫調兵從南陽斷了後路,困在陸渾之地,該如何是好?」
他苦口婆心:「上柱國如今是楚國的頂樑柱,而不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
「我不陷陣,誰能陷之?」
項籍卻固執己見,拔營西進的軍令便要頒佈下去。
好在這時候,一封信的到來,徹底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不必去救了。」
范增看完之後,好似鬆了口氣,又滿是遺憾,將這份沾血的戰報遞給項籍:
「滎陽失守,鍾離眛,降黑了!」
……
鍾離眛知道,項籍若聽說自己的作為,那雙重瞳里肯定會帶着不可置信,以及遭到背叛的怒火!
但他,也不求能得到理解,這一次,他要像多年前,混入秦國一樣,做一個孤膽英雄。
「鍾離眛。」
聲音響起,審問他的人,是名為陳恢的秦吏,看向鍾離眛的眼神里,充滿了提防。
「我曾聞,項籍骨鯁之臣亞父、鍾離昧、龍且、周殷之屬也,你身為骨鯁之臣,鍾離縣公,為何卻要降?」
鍾離眛看了看身側四名隨時可以將他擊殺的衛士,笑道:「我雖是項籍麾下戰將,但所得功賞,尚不如申陽、鄭昌這兩個庸碌之人,如今困守孤城,城內守卒卻被項籍調走大半,彼又獨令我堅守十五日,必是有小人害我……」
「秦軍數萬人已渡過汜水,斷楚軍甬道,將滎陽圍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器械樹立,城內士卒畏懼秦軍之天雷地火,惶惶不可終日,士無鬥志,將也無戰心,外更無救援。我苦戰三日已是極限,與其城破之日數千人俱為粉末,不如早早開城,保全滿城將士性命。」
他終究沒做到堅守十五日的承諾,雖然這次秦軍沒有再動用在武關震驚天下的秘密武器,但只靠常規的飛石箭矢,就足以壓得滎陽守軍抬不起頭了。
在秦軍發動進攻的第三天,城門被擊破,再難堅持,當楚人打算拼死一戰的時候,鍾離眛卻忽然下達了投降的命令……
按照楚將戰敗後會自殺殉國的做法,鍾離眛是應該死的,但他卻沒有自盡以保全尊嚴,而是扔掉了武器,任由秦卒將他擒拿,並聲稱願意歸降黑夫。
「歸降?」
陳恢冷笑:「汝南之戰,項籍殺我兵卒過萬,又烹共尉,手段何等殘暴,軍中北伐舊部深恨楚人,不欲接受降者,你就不怕降後被殺?」
鍾離眛卻道:「我聽說秦軍在河北大破趙軍,趙國四萬卒得到周全,何況是我?我未曾參與汝南之戰,更沒有殺害共尉,反倒是在多年去之前,結識過大秦攝政夏公,也算故人罷……」
這其中的緣由,在楚軍那邊都傳遍了,但在秦朝這邊卻鮮有人知,畢竟是關係到攝政早年不太光彩的一幕。
陳恢負責羽翼營情報的整理,是知曉一二的,他冷笑道:「我倒是聽說,你與攝政有仇。」
鍾離眛笑道:「是一箭之仇還是手下留情,夏公自己最清楚,如今他執掌天下權,而曾經為敵的故人為階下囚,難道就不願見一見麼?」
人在富貴得意時,總需要炫耀的對象,故人,最好是有過節的故人,無疑是最好的見證者。
「攝政日理萬機,豈有空隙見你這楚俘。」陳恢比了比手,便要讓衛士將鍾離眛帶下去。
「且慢!」
鍾離眛卻大聲道:「即便世人只以為我二人有仇怨,納我之降,對攝政也有利而無害。」
「我曾聞,南陽郡守長史陳恢曾進言呂齮,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呂齮雖與其有些過節,但如若投降,就好比送上門的千金馬骨,夏公非但不會為難,反當好生安置,加官進爵,再大肆宣揚,希望諸郡效仿。」
「果然,呂齮降後,王賁舊部降者不計其數,藍田一戰,更多有人率先歸降,而那位陳長史,也頗得信任,得以位列朝堂,今日更居高臨下,審訊起我來了。」
鍾離眛看着陳恢:「楚人願意追隨項籍,無非是害怕夏公秋後算賬,見與夏公有一箭之仇的鐘離眛得活,且得厚賞,必爭相投靠,一如當年武關、藍田之事也。」
「我既能做項籍的骨鯁之臣,也可做夏公的馬骨!」
陳恢默然良久後,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好一個『骨鯁之臣』!」
「也罷,留或不留,見或不見,還請稟報夏公定奪罷!」
遊說呂齮,是陳恢的得意之作,鍾離眛這一番說辭,倒是有些說服他了,沉吟之後,讓人看好鍾離眛,便起身離去。
鍾離眛知道,陳恢肯定是不敢擅自做決定,去找其主人去了。
鍾離眛舒了口氣,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便全看天意。
若黑夫下令處死他,他將背負貪生降秦的罵名,就此結束這一生。
但鍾離眛不後悔,他想搏一搏,靠自己一個人,為楚國爭取最後的希望!
「許多人問我,當年若是在安陸殺了黑夫,今日情形,是否會完全不同。」
「我不知,但我卻知曉,如今黑夫若突然死去,這天下局勢,必將天翻地覆!」
勝利者將因黑夫沒有完美的繼業者而分崩離析,各自為政,落敗的楚趙等國,將重新贏得機會。
鍾離眛的投降是真,也是假,他明白,短期內自己是找不到機會的,這需要長期的潛伏與經營,贏得黑夫信任,最終找准機會,進行致命一擊!
縱觀黑夫的所作所為,他認為,黑夫的確需要一個楚系的降將……
「士為知己者死,項氏三代人待我不薄。」
「我願以身為利劍,做那刺慶忌的要離!」
這就是鍾離眛的計劃,他的賭博。
如此想着,三天三夜苦戰不眠的鐘離眛即便渾身是傷,被縛住雙手,卻依然將頭頂在牆壁上,竟就這麼睡了過去,一時間這囚室內鼾聲如雷,讓里里外外幾十個衛士嘖嘖稱奇。
「這楚囚,真奇人也!」
夢裏依然是金戈鐵馬,是鮮艷的楚軍赤旗,項燕將軍還活着,自己也還年輕,有隻身進入敵國的勇氣,楚國人才濟濟,楚人驕傲而自信的生活……
夢終究是夢。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許是一刻,也許是幾個時辰後,陳恢讓人拍醒了鍾離眛,皺着眉對他道:
「走罷,夏公,要見見你!」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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