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1029章 一個真相和一個謊言

    會面的地點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點,山不高,不過二十餘丈,山頂平緩如盪,山的南麓,一條十里長河平靜的從山下淌過,如今已完全封凍,冰瑩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牆,連續不絕,長達數里,落雪積累在上面,猶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長城。

    雖然距離雲岡石窟興建還早,但此地已不失為一處「藏風得水」的好地方,山脈遮擋住了寒冷的北風,軍營扎在這裏,再生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當扶蘇被名為「黃石」的謀士引到此處時,黑夫已在這烤着火等待。

    但凡許久未曾謀面的故人相會,最初總是會有一些尷尬的,尤其是當二人各有事業,且一度生出齷齪誤會的時候。

    緘默持續了好一會,最後由黑夫打破了這份尷尬。

    「來了?」

    「來了。」

    黑夫注視着扶蘇被風霜所摧,已經不再稚嫩的容顏,曾幾何時,二人在北地相識時,還英姿勃發。

    但一轉眼,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蘇消瘦了許多,鬢角甚至有幾分白。

    「長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來,問起了往事:「當年我從南方派季嬰送去咸陽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蘇頷首:「收到了,裏面有警告,但還是遲了。」

    「出事後,為何不去嶺南投我?」

    扶蘇搖頭:「那時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勢所迫,無法南行,更何況,當時我鬥志已失去,滿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連妻、子,都摒棄了……」

    黑夫搖頭:「汝子公孫俊安然無恙,在驪山為你『服喪』,衣食無憂,更未曾痴傻,反倒聰慧得很。」

    「我代他謝過……夏公。」

    扶蘇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謝。

    又是一陣緘默,直到黑夫問了最關鍵的一點。

    「你當初既已心灰意冷,那為何,最後又復起了?」

    對此,扶蘇沒有回答,他此時發現,帶自己來此的「黃石」及護送自己來此的衛士統統告退。只有武周山懸崖頂上,遠遠巡視着十餘人,他們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離處,既無法聽到二人的對話,又能時刻保衛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蘇抬頭看遠處材官弩士的神情,頓時笑道:

    「別介意,我對這場會面,已是誠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見鍾離眛,見張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獨你,卻能以自由身,單獨與我見面。」

    扶蘇收回目光,看向近處,說道:「且不說崖壁上的材官,你此來,也絕非『單獨』罷?」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黑夫左右,還各有一頭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着肉骨頭……

    黑夫倒是拍着兩條愛犬,大言不慚地說道:「

    「從雲夢澤起兵後,我雖然也參與了不少戰役,但漸漸只靠運籌帷幄之中,靠自己拼殺的已經很少,倒是聽聞你在邊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來,我會打不過你。」

    「於是便叫了兩個幫手……」

    扶蘇搖頭道:「我昔日認識的黑夫,果斷而驍勇,可不是一個畏懼怕死之輩。」

    「形勢變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將尉謀臣們都說我這是……遇大敵勇,遇小敵怯。」

    扶蘇啞然失笑:「那已經被夏公祭奠過一次的扶蘇,又是什麼,大敵,小敵?」

    「還是你眼中釘,肉中刺,一個已死之人?」

    「是舊友。」黑夫伸手,請扶蘇在數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來談談的舊友。」

    「扶蘇啊扶蘇,你亦是如此認為罷,否則,又怎會助我擊匈奴,烹蒯徹,最後又孤身前來呢?」

    的確,扶蘇南下時,他的屬下頗有勸阻者,因為陳平對遼東做的事,他們對黑夫存有深深的懷疑,覺得扶蘇擊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態度,大不必再涉險。

    「黑夫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蘇,只是令副將高成,將帶到這來的萬餘遼東騎從,都帶回東北方百里外的廣寧(張家口)去等待——扶蘇此行未帶劉季,將其留在遼東,提防遼南群盜的侵擾。

    而他自己,則單騎隨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還有對時勢的明了。

    扶蘇很清楚,倘若對黑夫採取對抗姿態,這絕對是一場以銖稱鎰的戰爭,遼東政權也許能熬過這個冬天,卻絕對活不過來年秋天……

    既然決定不做對抗,那便只能嘗試着,坐下談談了,扶蘇希望,能為遼東眾人,爭取到一個相對公平的未來……

    黑夫指着扶蘇面前,石案上的銅壺:「招待不周,並無侍女從者,這是用武周山下冰凍河床化後燒開的水,自己倒罷。」

    說完自己倒了一盞,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沒毒,當然,若是陳平在,他定會覺得,乘機將你毒死,是最好選擇……」

    不提陳平還好,一提陳平,扶蘇也忍不住握起了拳頭。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徹,二,便是陳平!

    扶蘇肅然道:「過去兩年間,陳平身在膠東,卻通過商賈,向燕代輸送軍械,使其聯手阻我,更招募群盜賊人,不斷滋擾遼東,陷城邑十餘,殺害掠走百姓數萬。」

    他看着黑夫:「但我聽聞,君對陳平,倒是嘉獎有加,不但封其為陽武侯,位列九卿,更將楚地悉數交給他治理?」

    「於遼東百姓而言,於你而言,陳平確實有大過。」

    黑夫卻攤手道:

    「但對我,對膠東,對整個天下,在陳平卻又有大功。「

    「若無陳平詭計,破楚定齊,不會如此順利。遼東受的損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數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為藉口,請求我處置陳平,我應該同意,還是贊同?陳平是當誅,還是當賞?」

    陳平是遼東的罪人,是壞人,是陰謀家,但他,卻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須重賞的列侯!

    「陳平有過錯,但過錯在於,當時東西隔絕,陳平無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張,此人喜好陰謀之術,他覺得,我與你的關係,猶如夷吾與重耳,只能有一個人成功,誰先動手,誰便有優勢!」

    如同黑暗森林裏,兩個獵人,陳平為黑夫扣下了扳機,否則他與扶蘇,便不會如此實力懸殊了……

    扶蘇冷笑:「於是,這件事,萬餘條人命,便這麼輕輕揭過了?黑夫覺得,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陣痛?」

    「沒錯,如同翻閱紙書,這一頁,只能就此翻過去!」

    黑夫不吝承認:「如今的形勢是,誰先動手不重要,過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結果如何!」

    「扶蘇,從你自稱召王時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傳訊,願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縱觀如今形勢,顯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經一統,六國餘孽滅盡,匈奴殘部也倉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卻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餘萬,列侯關內侯數十,而你,所屬不過寥寥兩三萬人……」

    扶蘇皺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將廣來威脅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脅,而是想告訴你,我背後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數倍。」

    「而一旦我讓他們失望,我將遭到的反噬,也將比你放棄這一切的代價,高十數倍!」

    「你應該能明白,時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戰了!」

    扶蘇默認了,他背後,何嘗沒有無數推手呢?


    但他依然無法接受,黑夫將這一切,說得如此輕易!

    但敘舊到此結束,接下來,便是黑夫邀約他前來的戲肉了:雖都自命為秦,但雙方是兩個不同的政權,若不以攻佔廝殺的形勢,該如何併為一體,使天下真正一統?

    答案顯而易見。

    「天無二日,山無二虎。」

    黑夫放下杯盞:「為了天下安穩,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讓,推賢讓能!」

    「誰背後推手少,便誰讓,是麼?」

    扶蘇瞭然,但還是有些失望,嘆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將這天下,將這江山,將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統統讓予你?」

    黑夫卻不置可否:「不,讓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執掌天下的位置,你從來沒坐上去過。」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丟得一乾二淨。」

    黑夫張開雙臂,似乎要將天地囊括在胸懷之中:

    「至於這錦繡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傑』的爭奪中,支離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時間,一點點將其收拾縫補,至於你,扶蘇,你只不過拾綴了三個郡,何談相讓?」

    扶蘇愕然,卻啞然而笑:「此詭辯之術也,皆是歪理,不過以上種種,我的確一無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還有什麼,能讓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蘇的雙目:「扶蘇,我再問你一遍,你本已萬念俱灰,意志消沉,為何能遠走海東,再度復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繼承秦始皇帝的遺志?」

    扶蘇也起身,與黑夫四目相對,給了他答案。

    「是為了贖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亂,百姓離亂,我想要,從頭收拾這舊河山!」

    「不錯。」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讓出的,是這份罪過,自然,也有其背後的榮耀!」

    「還有執掌天下的責任!」

    「好大口氣。」扶蘇有些觸動,卻又搖頭:

    「但你連懲戒陳平,公平對待遼東、遼西眾人都無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曉,你縱能善待天下一時,往後會不會重蹈的覆轍?」

    「我當然能!」

    說完這句話後,黑夫卻啞了火,良久後才緩緩道:

    「因為我不僅知先王三千年之興衰,我還知道後王兩千載之得失……」

    他指向扶蘇,眼神滿是遺憾:「甚至,知道你,扶蘇過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讓扶蘇覺得莫名其妙的話後,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遠遠盯着這邊的士卒,聽不到這邊任何聲響,而左近就他和扶蘇。

    還有兩條啃完了骨頭,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兩狗,這便是全部聽眾。

    山壁阻隔,河水凝結,這裏發生的事,仿佛也會被永遠冰凍。

    真是個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蘇,你我在此,做一筆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麼交易?」扶蘇滿腹疑惑。

    「很簡單。」

    黑夫低聲道:「我想用一個真相。」

    「換你一個謊言!」

    ……

    上谷郡廣寧縣,便是後世的張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個缺口,從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經之路:左右是隱約約的山脈,北方是莽莽蒼蒼的大地,臘月將盡,積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點綴着些許牆垣城邑,蒼涼與荒蕪,是這兒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遼東騎從們,才讓這兒有了些許熱鬧。

    但他們的心已越來越沉,因為「召王」扶蘇,已南下五日,至今杳無音信。

    「大王會不會已經被那黑夫所害?」

    「說不準,陳平能肆虐遼東,黑夫也必能對大王痛下殺手!」

    「大王何等仁愛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為大王復仇!」

    直到一個孤單的騎影出現在遼東軍的駐地外時,高成和遼東騎從,海東戍卒們才爆發了歡呼!

    「是大王回來了!」

    相比於南下前,扶蘇形容並無太大變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樣子,但精神氣卻不大一樣。

    他沉默寡言,下了馬後,對與黑夫會面發生的事緘口不言,巡視軍營時卻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會搖頭,一會又點頭,似乎在思索一件讓他難以相信,卻又無從與別人說起的事。

    直到巡視完全營,扶蘇才下定了決心,讓高成召集三軍集合。

    「我有話,要對眾人說!」

    萬餘遼東、遼西騎從,追隨扶蘇兩年的海東戍卒站在廣寧邑城下,仰頭看着他們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統的繼業者,如同明月般照亮這黑暗亂世的公子。

    扶蘇會和他們說什麼。是拿起武器,繼續對抗黑夫麼?很多人心存疑慮,但也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召王,繼續戰鬥下去!

    但扶蘇一開口,眾人卻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始至終,我一直在騙二三子!」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更多的是決絕!

    扶蘇對所有人長作揖,讓人大聲複述自己的話,將接下來的話,傳到每個人耳中。

    「我不是扶蘇!」

    「真正的公子扶蘇,早就死了!」

    嘈雜聲頓時響起,但所有人的驚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蘇舉起雙手壓下。

    五日前,他從黑夫那,得到了一個真相。

    而現在,作為交換,是宣佈謊言的時候了!

    一個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後,還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謊言!

    卻也是一個能讓他善終的謊言。

    一個能讓天下和平一統的謊言!

    迎着東方升起的太陽,扶蘇露出了笑,這是卸下重擔,一切釋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隴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蘇,在咸陽時的替身!」

    「我只是,扶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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