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時分,落日餘暉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糧秣,抵達了鴻溝對岸的秦軍東營,入營之前,糧隊裏的所有人,不論秦人魏人,都驚訝於大梁的變化。
二月份他們離開此地,隨偏師東進略地時,大梁還是一座固若金湯的雄城,看似堅不可摧。
可現如今,放目望去,這座大城卻整個被浸泡在渾濁的水流中。鴻溝,曾經是大梁引以為傲的生命線,可現如今,它卻像是一條黃色的麻繩,死死纏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萬秦國的戍卒刑徒,便是拉着繩結的黝黑雙手,他們掘開了滎口,放河水沖入鴻溝,他們又修起了一道石頭堤壩,開鑿長渠,巧妙地將洶湧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導,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們才是這場戰爭最大的功臣,以鋤頭和鐵鍤為武器,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勒緊大梁城的喉嚨,扼住魏國的呼吸……
陳平神情複雜地看着這一幕,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憂,直到黑夫問他之前是否來過大梁,他才回過神來。
「我從未來過大梁。」
陳平看向大梁城頭那些黑點,笑道:「家中窮困,供我去鄰縣遊學已經耗盡錢糧,我哪有機會來一觀梁城盛景呢?」
雖未來過,但大梁城內那些富麗的宮苑建築,繁榮的集市街巷,徹夜不休的豪奢飲宴,陳平卻是略有耳聞的。
只是如今看來,他對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聞」了。
此戰之後,被洪水灌了快三個月的大梁,恐將成為一處廢地。不僅良田、屋宅、街道盡毀,連人也不知道還能剩多少。四五月間,潮濕卑熱最容易滋生惡疾,城內此時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頭的黑點,就是拋屍人,不斷有屍體拋下高牆,被捲入滔滔洪水裏,飛快消失。
作為一個魏國人,未能一睹梁城繁榮之景,不得不說是種遺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陳平亦有一種物傷其類之感。
不是魏國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嘆不已。
「我在軍營里時,聽楊率長說,當年魏惠王國相白圭是個聰慧的巨賈,他幫魏王將國都選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築堤壩、開挖鴻溝,卻為何未想到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他人利用,成為毀掉大梁的武器呢?」
陳平接話道:「白圭雖然號稱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國韜略卻不能與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內的事,卻看不到百年之後。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達、條達輻輳帶來的利益,卻看不到魏國國力衰微後,此處沒有名山大川的劣勢,未預想到此處成為四戰之地的危機。」
黑夫頷首,無險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軟肋。秦軍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儼然成了魏國的***,秦王隔三差五就派人來捏一捏,讓魏王只能討饒。
後世以梁地、開封為都城的朝代,都必須面對這個困境,可以向四方開拓還好,一旦陷入守成,這座國都就將變成累贅。更別說這裏還是個天然的低洼地帶,附近的水利工程隨時會變成反灌城池的洪水。
說話間,前方的軍營已經查驗好符節,木頭紮成的大門開啟,放黑夫他們一行人入內。
……
秦軍大營分東西南北,各駐有一萬秦軍,外加兩萬刑徒戍卒。東營的防備尤其嚴密,因為這裏還是囤積糧草的地方,黑夫剛進大營,就看到隔着幾個營盤的地方,有數十個高兩丈的土糧倉,這都是魏卒趕造的,每個糧倉大概能裝千石糧食,看那樣子,王賁將軍的確是打算從新佔領的魏地搜刮數萬石糧啊……
此外黑夫還聽說,在滎陽東北的大河碼頭附近,一個新的永久性糧倉也正在建造,叫敖倉,那裏可以囤積從河內、河東、河南、關中運來的糧食,也是個可積粟十萬的大倉。
黑夫觀察發現,大營的秦人個個紅光滿面,並不缺糧,催促各縣鄉送糧,主要是未雨綢繆,不得不說秦軍的後勤工作真是做得極佳。
他們帶來的兩千石糧食,就在一位糧吏監察下,由戍卒刑徒們幫忙運入倉中。入倉前還得量一道,糧吏每隔一會就抽查一番,看着成色上好的陳年穀子,微微點頭。
「戶牖鄉運來的谷不錯,不像昨日小黃鄉送來的穀子,竟有大半是劣谷,還要不少摻了沙土湊數,已被校尉下令嚴懲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虧了陳平的貸糧之策,從張家糧倉里運出來的糧食,當然要比從各民戶七湊八湊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為了湊數而出下策,冒風險。
在糧吏查驗無誤後,黑夫便對他拱手,詢問起納粟拜爵一事來。
「原來是這事。」
因為黑夫差事辦的漂亮,省卻了糧吏不少麻煩,他也願意和顏悅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詔書昨日剛到。」
糧吏道:「依照舊例,魏地投降諸縣、鄉,有豪長父老願獻糧千石者,賜爵一級。」
言罷他笑道:「反正魏地諸縣,幾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賜一級爵而已,且獻粟升爵,一人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於不更,只消給出幾個公士、上造,便能得糧千石,真是絕妙計策。」
這計策,還是當年長平之戰期間,秦相范雎獻上的,之後就成了屢試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戰爭,幫秦國官府減輕了不少糧食負擔。
聽說納粟令果然已經下達,黑夫不由鬆了口氣,張耳妻、子一事,讓他和張博翻了臉。好在西張張負還知道好歹,對黑夫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幫張氏捧個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騙他們。
黑夫當即將戶牖鄉張氏獻粟千石,希望得到一個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糧吏,糧吏頷首記下,說此事要稟報過東大營總管全軍錢糧的裨將軍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於他們在外黃立下的功勞,得由上司楊熊為他報功。在秦軍中,基本不存在越級上報的情況,所以不管你做什麼職務,都得和頂頭上司搞好關係……
楊熊已經和黑夫打過招呼了,雖然從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斬首盈論,還剿滅了「魏軍殘寇」,殺死周巿,並擒獲通緝犯張耳之子。所以他邁入「大夫」階層,基本是穩穩噹噹。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歸郡縣管了,得由咸陽核定,但至遲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於那些通緝令上的錢帛賞賜,我派人隨你將頭顱、張敖一齊送到大營,說明情形,或許次日便能得到!」
這一夜,黑夫與手下們留宿秦營之外,第二天一大早,還被東大營的軍法官和一位校尉傳喚,詢問了他擒獲張敖,以及設計誘殺周巿的經過。
問答很順利,軍法官讓他等到午後,會派人帶他們去領取賞金。周巿的頭顱會傳往魏地各縣,威懾那些反抗者,至於張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營中,他的命運,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結束詢問後,黑夫掀開營帳出來,如今公務已了,他頓時覺得渾身輕鬆,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時間,竟還有些捨不得「不更」這個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營外與自己的手下們匯合,準備午後就出發回去時,他們卻聽到鴻溝岸邊,傳來一陣若隱若現的驚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邊傳來一陣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這些聲音,便被更大的垮塌聲掩蓋住了。
「轟隆隆!」
黑夫聽到,遠處似乎有巨石入水,發出巨大聲響。
黑夫等人連忙回頭看去,卻見在一片濁水環繞下,梁城北城牆與東城牆的夾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剝落的冰山,轟然塌陷!
在河水衝擊浸泡兩個多月後,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厚實城垣,終於支撐不住了,底層的夯土已經被洪水浸泡得極其脆弱,難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長度的高牆重量,於是便從下而上,整面牆體剝落塌陷下來……
大梁東北角的垮塌,引發了後續效應,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從缺口處猛地灌了進去,捲起滔滔濁浪,淹沒裏面的屋舍、人群。
雖然大梁城頭有不少黑點試圖投下土石木頭堵塞缺口,但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隨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大梁的東牆、西垣也陸續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就與牆體一起消失不見……
固若金湯的大梁,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開了一個慘烈的口子,露出了裏面沒有任何保護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們,季嬰、東門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這是他們此生難得一見的壯觀奇景,足以給子孫吹噓一輩子。
四處秦營內,十餘萬人也在看着這一幕,這是他們兩個多月來日夜不休的傑作。
伴隨着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內城外,分別響起了不同的聲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內,是魏國公子王孫、平民百姓的絕望哭號,高牆被攻破了,他們最後的庇護,蕩然無存。
「大王萬勝!秦國萬勝!」
城外,則是千軍萬馬山呼萬勝的喊叫!他們在高舉雙手歡呼勝利,歡呼這場戰爭的終結!
唯獨黑夫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他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見證滅國隳城的時刻,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而陳平,第一次見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墜入毀滅的魏人陳平,眼中似是隱隱有淚,但最後強自收住,化作了一聲長嘆。
「梁城已崩,魏國,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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