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年間最後悔的事,就是王二十一年時,服完徭役的那天傍晚,沒有和季嬰、小陶、東門豹一起,留下來等縣尉……」
八月中旬,溳水鄉鄉邑旁的一處農田裏,士伍彘身穿粗麻褐衣,赤腳踩在金黃色的稻田裏,抬頭看着南飛的鴻雁,臉上滿是悔意。
想當年,黑夫是他們服徭役時的什長,幾人一同訓練,一同修牆垣,一起得錢,也算有些交情。
不過服役結束的那天傍晚,因為黑夫被當時的縣右尉鄖滿喊去,彘急着回家,便拉着堂弟牡先走一步……
直到如今,眼看當年與他們一樣是黔首士伍的季嬰、小陶都得到了爵位,還在縣裏擔任官吏,東門豹更是指揮五百人,威風八面,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若是當年留下,與黑夫一同去湖陽亭,一起去魏、楚,如今的他,縱然做不到東門豹那樣號令一鄉,起碼也是個斗食吏了吧?
一邊說着,彘又嘆了口氣,看向在田地里飛快揮舞鐮刀割稻穀的牡,沒好氣地說道:「堂弟,你就不悔?」
身材高大,卻生性木訥的牡茫然地抬起頭,擦了擦汗,露出了憨厚的笑:「不悔,如今我被徵召服兵役,縣尉巡營時見了我,居然還記得當年的事,拉着我聊了許久,最後還讓我做他的擎旗兵,與短兵親衛同等待遇,每頓飯可以比一般的士伍多吃一碗,還有蔥韭和魚湯下飯!」
「吃,你就知道吃!」
牡這麼一說,彘就更氣了,如今看來,堂弟好歹搭上了縣尉的大船,可自己身材矮小,也沒有被徵召,眼看又要錯過這次升爵發財的機會啊!
他泄氣地把鐮刀一扔,坐在田埂上生悶氣:「待你歸來,起碼也是個公士……不對,上造了!我卻還是個窮鄉士伍!」
老實的牡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只能繼續埋下頭,加快了割稻的速度。原本,他們都是沒機會回家的,多虧了縣尉恩德,讓他們在屯長、什長的帶領下回到鄉里中,幫家裏秋收,同時也與之告別,如今已是八月十四,只有四天就得回去集合了。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能夠扛起縣尉的大旗,干起農活來也不馬虎,很快就割完了一畝地的稻,將其扛到田埂上放好後,有些詫異地說道:「今年的稻長得真好!」
「這是自然。」
生了半天悶氣的彘終於答話了:「田佐吏早在季夏時就宣揚過堆肥漚肥之法,還在公田裏用。但鄉里不少人家都沿用舊法,不敢嘗試,我一聽說是縣尉家獻上的法子,就覺得定然可靠,便讓家裏在這十來畝稻田用了,今年每畝稻田,起碼要多收三斗、五斗穀子!」
牡在六月底就去鄉亭應徵受訓了,故而不太了解,此時一聽,便將他在縣城見到的「公廁」也講給彘聽。
「我那天在城頭擎旗時,還聽縣尉與縣令商量,說等到秋收,除了縣城外,還要在三個鄉的鄉邑也蓋一間公廁,收集糞肥……」
三個鄉邑加起來,也有五六千人,一年下來,公廁可得的糞肥也很可觀,所以縣令雍何只等郡上首肯,便要繼續推行「公廁下鄉」運動了。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彘,他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來。
「對啊!吾弟,那公廁歸田佐吏管,由刑徒清理,肯定需要一個看管他們的小吏罷?這污穢差事,鄉中的有爵者肯定不願意做,不如我去應募如何?只要是縣尉首倡的事,絕不會差!說不定也能得到立功得爵的機會!」
……
與此同時,在湖陽亭朝陽里,公士去疾亦收完了家裏旱地的粟。
他的妻穿着穿葛衣布裙,將一歲半的孩子背在背簍里,提着陶罐來給丈夫和同里中來幫忙的人送飯……
去疾捧起陶罐喝水時,他的妻細聲細氣地說道:「幸虧有縣尉開恩,讓良人回來,不然這百畝田地,光靠我一個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啊。」
去疾感慨良多:「先前的恩情還沒還上,如今又欠了縣尉一個……不對,是兩個人情!」
前年,他因為發現了里監門與外面的賊人合夥盜墓,因為我害怕被報復,便將此事通過匿名信投到了郵人季嬰的背簍里,本以為天衣無縫,誰料卻被當時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揪了出來。那起案子最後得以告破,里監門和盜墓賊們悉數被擒,但按照律法,去疾也犯下投書罪,要交四千錢的罰款。
當時他們家剛辦完一場葬禮,妻也懷孕了,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只能以勞役代替,但黑夫卻直接「借」了四千錢給他,並當場燒了債券……
有了黑夫的相救,去疾得以將家裏的錢用來請醫者治病,又順利等到妻子生產,產下了一個胖小子。
看着妻兒,去疾心滿意足,唯獨的心事,就是那份恩情一直沒機會還,雖然黑夫越升越高,也不在乎。
這次,又輪到去疾服役,懷着忐忑之心抵達軍營後,縣尉在巡營時發現了他,與他攀談一番後,見他並無武藝,開弓也很勉強,想了想後,便讓他到身邊做了書佐……
「我記得,當年你在投書上的字,寫的還不錯。」
縣尉說的輕鬆,去疾卻如蒙大赦,將此視為縣尉的照顧,此為第二恩。
再加上這次放兵卒們回家秋收,此為第三恩。
「該怎麼還啊……」
去疾很是苦惱,同時也在擔憂自己走後,再歸來恐怕是一年半載後了,妻帶着一個孩子,該如何生活?雖然作為公士,田典會分一個僕役來幫料理田地,可舂米之類的活,就得妻自己做了。
妻一邊哄着孩子,一邊寬慰他道:「有踏碓,不會太苦。」
「再說了,上個月,田典去了趟鄉里後,便帶着幾個工匠回來,在里閭中設了一個水碓房,說可以讓鄉人帶稻穀去舂,交納五分之一的谷就行,這也是縣尉家做出來的器物,實在踩不動踏碓了,我亦可去那舂米!」
……
日子一天天近了,夫妻臨別在即,皆依依不捨,到了最後一天,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但不管什麼時辰,總歸都是要起的,王事靡盬(gu),不遑啟處,作為小老百姓,一旦被徵召,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公士去疾家的黃梨樹前,妻子往他已經鼓鼓的行囊里又塞進去一雙新作的鞋履,眼眶通紅,咬着牙說道:「良人若不從軍法,則我與子俱坐法死!」
這是秦國送親人從軍的慣例囑咐,去疾無奈地笑了笑,將昨天編好的一個草蚱蜢,塞進了兒子那隻粉嫩的小手裏……
「待我歸來!」
與此同時,溳水鄉邑,士伍牡家的門扉也開了,高個子的擎旗兵走出家門,他的父母妻子,在他走出老遠後,依然在朝他呼喊:「不得爵,勿返!」
在安陸縣上百個里閭,無數個家庭,都在重複着這兩句話,父母兄弟妻兒,都站在門邊,看着子弟帶着冬衣、夏衣,背着薄薄的被衾,嚼着乾糧離開溫暖的家,在里門邊同他們的什長、伍長匯合,點齊人數後,又如同一股股溪流,向亭部匯集而去……
……
八月十七日,集結前夜,黑夫在安陸縣郊的新家裏,一家人吃完了「團圓飯」,侍候母親歇息,盡了今年最後一點孝心後,黑夫發現,自己的弟弟驚也未睡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庭院裏走來走去。
「仲兄。」
驚有些忐忑地說道:「明日便是集結之日了,若是真的有人不來……」
他學過律令,擔心若是逃走的人太多,仲兄會不好處置,甚至會因為徵兵不足數,被郡尉懲罰。
「你居然在擔心此事!」
黑夫無奈地笑了笑,招呼他在池塘邊坐下,說道:「知道我這次徵兵,為何要優先徵召有產者麼?」
驚頷首道:」仲兄告訴過我,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有恆心!」
「不錯,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在秦軍里,素來喜歡用有恆產的良家子,而不喜無恆產的輕俠惡少年和閭左之人。其一是因為,良家子可以備足征戰所需的衣物,而閭左之徒甚至連冬衣夏衣都買不起……「
在原本的歷史上,參加了這場戰爭的黑夫和驚也算良家子,家裏起碼能給他們寄衣服和錢。
「其二,良家子容易服從軍命,單打獨鬥可能不如惡少年,可一旦列陣而戰,卻比各自為戰的輕俠強了無數倍,這就齊之技擊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銳士的原因之一。」
「其三,這些良家子縱然對征戰有所恐懼,卻也不會貿然逃走,因為會連累家人,他們只能硬着頭皮上戰場!」
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再則,尉繚子說過,對一支精兵有五條要求:「為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如此,才能做到百人被刃,陷行亂陳;千人被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橫行天下!
但受命為將要忘掉家庭,出國作戰要忘掉父母,這兩點,談何容易。
人非禽獸,很難做到完全割捨家庭。有時候,你越是不讓兵卒回家,他們越是牽掛,反之,讓他們回去過完秋收,眼看家裏糧倉充足,父親也鼓勵他們」不得爵,勿返「,他們反倒能更放下心來,一心一意廝殺得爵。
這就跟上次戰爭時,黑夫向李由提議,讓離家太久的南郡兵寫家書回去,讓他們士氣大振一個效果。
驚聽完後,心服口服,朝黑夫作揖道:「仲兄,弟覺得,你的練兵馭兵之法,已經有名將風采了!」
「我算什麼名將?」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他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在軍爭用兵上,我只算是身上還帶着蛋殼,剛剛睜眼的雛鳥,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他看向遙遠的北方,期待地說道:「這次將要統領六十萬大軍的王翦老將軍,那才是名將!」
起牧頗翦,後世的戰國四大名將,武安君自刎杜亭,廉頗老死大梁,李牧中反間而亡,唯王翦僅存!
黑夫現在無比期待,與這位打仗穩如老狗的將軍見面!
「能目睹他與項燕的對決,亦是我這個晚輩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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