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蜀中,極美。
蜀郡的北大門陽平關外,森林漸次經霜,楓葉赤紅、青槓金黃、松柏翠綠……紅橙黃綠青紫,加上遠處蜀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晴空萬里的藍天,色彩應有盡有。
或許只有整日看着這五彩斑斕的秋色,成都的織女們,才能紡出世人皆讚嘆不已的蜀錦。
蜀郡守常頞(è)的幕僚們,也相送至此,為自家主君舉行誰也不想舉行的餞別宴饗。大家的臉色凝重,似乎都不是很高興,而宴饗後,更有一人瞅着黑夫的親信離席後,湊到常頞跟前,低聲對常頞道:
「常君,那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若入朝必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此人卻是常頞幕僚嚴今,代其入咸陽通洽北上事宜的人之一,其祖上是秦惠文王的弟弟嚴君疾,也算遠支公族。
「嚴今,不可胡言!「
常頞嚇了一跳,讓眾人退下,只留親衛紀信,斥責嚴今道:
「汝半年多前,不是盛讚黑夫乃忠貞之士,力主蜀郡背北歸南麼?」
嚴今紅着眼道:「那是因為胡亥、趙高倒行逆施,謀害忠良,本以為黑夫乃是忠臣,豈料他入咸陽後便露出了真面目,與趙高之輩,實為一丘之貉!」
還有就是,他們嚴氏的另一人,會稽守嚴慶在姑蘇被黑夫的侄兒夥同徐舒所殺,這讓子弟遍佈蜀中的嚴氏家族,在心裏扎了一根刺。
他開始數落黑夫的罪狀:「傾皇室之產,而肥麾下兵卒,私釋刑徒,收買人心。自立為攝政,獨斷專行,久久不立新皇帝,有覬覦之心……」
總之,北伐軍、刑徒及故秦人都喜聞樂見的局面,在嚴今看來,卻是黑夫超過了人臣的本分,也極大觸犯了皇室和公族的利益!
在蜀郡勢力里,持此看法的可不止嚴今一人。
早在月余前,在得知黑夫的態度:」豈有不居國都而為右丞相者「後,對於是否應黑夫的邀請北上,幕僚們產生了分歧。
一派認為這次北上會談是英雄相見、巨頭相會,能起到穩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派認為這是黑夫設下的圈套,想藉此羈索常頞,以為常頞不應輕離蜀郡,入虎狼之地。
常頞倒是還替黑夫說話:「遲遲未立國君,是在等我帶着小公孫北上。無論如何,余也不可失信於武忠侯。」
嚴今卻以為:「是黑夫先失信,他承諾君侯北上則可為右丞相,實則是要監禁君侯的陷阱!這不是自卸甲兵,將性命交到他人手中麼?」
常頞搖頭:「若我在此退縮,武忠侯必大怒,咸陽與成都,將互為敵讎,終為蜀郡引來刀兵之災。」
常頞不是沒想過拒絕北上,但他更擔憂與黑夫翻臉帶來的後果。
「打便打!」
嚴今卻是不慫:「蜀郡可不小,有人眾數十萬,可得甲兵數萬,加上沃野千里,糧秣充沛,足以自守!」
常頞皺眉:「你這匹夫,哪知道什麼大勢,以蜀郡一地之力,豈能與泰半天下抗衡?更何況,巴郡、漢中皆在武忠侯將尉手中,你是想讓我重蹈陳壯覆轍麼?」
常頞作為蜀郡守,對蜀中歷史自是耳熟能詳,知道秦惠文王滅蜀後,考慮到蜀獨立於中原千餘年,言語民情全然不同,最初未直接置郡縣,而是封蜀王之子通國為蜀侯,以陳壯為蜀相。
然而才過了六年,陳壯大概也是見蜀中與秦地山川相隔,那會連棧道還沒建,信使四個月才能跑個來回,儼然一獨立諸侯,遂生出了異心,竟與蜀侯串通,舉兵造反了……
但這場得到蜀人支持的叛亂卻草草結束,因為秦國還牢牢佔據着漢中、巴郡呢,於是甘茂、張儀、司馬錯、張若各從漢、巴攻蜀,只要不控制那些險隘,蜀中便是一馬平川。眼看前方一敗塗地,陳壯恐,殺蜀侯來降,遂誅陳壯,絕滅開明氏。
類似的叛亂,後面還發生過兩次,都是不了了之,自此之後蜀郡徹底取消封建,專委郡守治理,再未有過動盪,反而在張若、李冰、常頞經營下,成了遠近聞名的糧倉。
「漢中乃蜀郡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巴郡亦是蜀郡唇齒,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
常頞很清楚,在黑夫已入主咸陽,勢盛於秦惠王時期秦國的情況下,單憑蜀郡絕非對手。
更何況,他從始至終,也從未想過要割據一方,稱王稱霸……
但嚴今卻將常頞,視作規正嬴姓社稷的最後希望,重重稽首道:
「陳壯叛秦,違背大義,故兵敗身死。」
「但常君實是大秦忠臣、純臣,赫赫大義,就在你手中啊,只要常君立刻立小公孫為皇帝,還忠貞於大秦的官吏百姓,必雲集響應,羸糧而景從!」
「什麼!?」常頞卻被這幕僚的大膽想法給嚇到了,後退一步坐到榻上。
嚴今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黑夫主力盡在關中、南陽,而後方空虛,且久戰乏糧。第一步,常君立皇帝,奉正朔後,便是大秦的丞相,發蜀中精兵,令紀信假借運糧之名,奪巴郡樓船,便可下三峽,據江陵。」
「再召蜀郡西方氐羌,南方丹、犁等部,許以金帛,彼輩可助我誅逆!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築壘堅守,傳檄荊州,長沙以北,望風而靡。」
「第二步,臣願冒充君侯北上,率精兵奪取漢中,鞏固蜀郡門戶。加上蜀郡尉已在隴西,趙佗與之同行,只要派遣一說客去,說服趙佗與吾等一同舉事,隴右將拱手自服!」
「如此,則黑夫手中,泰半郡縣將失,他東迫於六國,北迫於匈奴,又缺糧食,必困於關中。待常君入關時,關中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乎?」
常頞只覺得奇怪,這嚴今一向粗魯莽撞,今日卻好似變了個人,述說戰略頭頭是道不仔細思索,還真會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以蜀兵這點歪瓜裂棗,如何與黑夫麾下的百戰之師抗衡啊?
「莫非是……」
常頞有些發怔,反問道:「那六國呢?我與黑夫反目,六國豈不是得以苟延殘喘,甚至反攻入關?」
「還有扶蘇。」
這才是嚴今自關中歸來後,打聽到的最重要消息:
「臣聽咸陽有人言,公子扶蘇未死,今年春時,長公子復起於遼東、遼西,外逐東胡,內掃燕代,今已有精兵十萬,橫行北方。常君可派一使者前往,與之聯手,足以滅六國,待天下大定,或以子讓父,使長公子為皇帝,繼始皇帝之業,廢黑夫之亂政,興大秦之律法綱紀,如此,大秦便可中興,而常君亦可功蓋千古……」
話音未盡,常頞卻陡然變了臉色,指着嚴今喝令道:「將他拿下!」
親衛紀信乃是蜀人,一把濃髯,武藝不俗,立刻與破門而入的幾名短兵,將嚴今按在一個案几上。
「常君!」
嚴令面色通紅:「臣皆是肺腑之言,常君若再往前,便進了黑夫地盤,束手就擒,悔之晚矣!」
「我常頞為蜀郡守,繼李冰父子事業,開水利,鑿井鹽,興耕織,使蜀中富庶平安。」
「而我之所以願與黑夫攜手,除了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敗壞社稷外,也是想着要保蜀郡一方平安,更要讓這分崩離析的大秦,早些結束戰亂。」
「可你這豎子,卻獻如此毒計,若依你之計行事,非但蜀郡將淪為丘墟,好不容易靠着武忠侯不戰而屈人之兵,安定下來的局勢,又會再度大亂。」
常頞可以想像,安定了八十年的蜀郡,將再度被戰火焚燒,數不盡的農田冒出滾滾濃煙,繁榮的成都殘破不堪,織女們的潔白蜀錦,也將染上點點猩紅……
十多年經營,到頭來一場空?
這絕非他想要的。
「秦人的血,不論是新秦民還是故秦民,都已流得夠多了……」
這是於公,於私的話,他常某人明明靠着站隊,足以躋身朝堂,位列三公,世代富貴,黑夫也得敬着三分,何必要在這節骨眼上冒險呢?敗則粉身碎骨,為千古唾罵,這代價太大了。
出這主意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所以常頞氣極,逼問嚴今道:
「你還敢自詡為大秦公族,嚴君之後?說,這種讓親者痛,仇者快的毒計,是誰教你的!?」
嚴今只好承認道:「是……是咸陽一位客賈。」
「此人定為六國之諜!」
或許便是蒯徹、范增之流安插的棋子。
常頞咬着指甲:
「這是欲離間我與武忠侯,製造內亂,好為六國續命啊……」
出了這檔子事,眼下是加速北上,釋黑夫之疑,還是再等等呢?
正犯難之際,卻有幕僚匆匆來報,說是城外開來了一支大軍,將關隘團團包圍!
常頞大驚,與眾人來到關上一瞧,卻見萬千火把燃於關隘四周,將城邑團得水泄不通。
一輛風塵僕僕的戎車向前駛來,上面飄着「陶」字旗號,一名身材瘦小的將尉朝城頭拱手,讓人傳話。
「中……中尉陶小,奉攝政之命,來……來迎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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