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穰縣往西北行,過鄧林之險,便徹底離開平坦的南陽盆地,進入丘陵地區,道路崎嶇陡峭。尤其是到析縣(河南西峽縣)地界後,有一谷名黃谷,為兩山所夾,有一小關隘。
據說共尉回報,他們從穰縣西來時,在此遇阻,一場鏖戰,付出不小傷亡才奪下黃谷。
黑夫到此時,士兵們還在收拾戰場,屍體被區分搬走,臂上纏紅、白、黑布料的是南軍,其餘是北軍。
谷口處,數不清的箭矢插在地上,箭羽潔白,這是用當地一種水鳥製作的,所以析縣也有另一個名:白羽城。
等抵達析縣城外,卻見這是個水邊的小城,黑夫一眼就看見城外幾十個營壘柵欄里,抱頭蹲着的俘虜,皆垂頭喪氣,與穰縣那一批並無兩樣。
數量倒是挺多,黑壓壓的數不清,共尉來拜見時,黑夫詢問他:「截住了多少?」
「兩萬人!」共尉道:
「數日前,賊軍遇雨,山道難行,從宛城、酈縣撤離的最後一批北軍被耽擱了,只趕在吾等前一天抵達析縣。不過我軍在黃谷受阻多時,本已趕不及了,是東門叔父冒着雨,帶兵襲擊西岸,擊破斷後敵軍,毀掉了浮橋,又擋住了司馬鞅率師來救,這才絕了東岸兩萬人的希望,投降了,司馬鞅不知我軍多寡,也朝武關撤去。」
兩萬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北軍在南陽十五萬人,新野、穰縣的五萬已投降,加上析縣的,算是被留下了小半。
不過,黑夫最擔心的是東門豹那邊損失太重,得不償失。
「東門叔父讓大軍掩後,他親率輕兵陷陣,故傷亡不重,只是……」
「只是怎麼?」黑夫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是東門叔父自己受了傷!聽醫者說,還不輕!」
……
東門豹的部隊駐紮在丹水西岸,因為浮橋已毀,現在還沒搭好,黑夫要過去,還得乘船。
在這艘船上,他卻看到了好幾截沒來得及清理的指頭。
共尉解釋道:「浮橋為東門叔父所斷,東岸北軍為了過河,混亂中一道湧向河岸,爭船搶渡。先上船者揮劍亂砍,故船中斷指甚多,竟至可以捧起……這艘船,是哪個不用心的屯長清理的?下吏這就讓人將它們扔了!」
「不必了。」
黑夫嘆了口氣,低頭將那幾枚泡得發白的指頭一一撿起,孰視良久後,交給親衛。
「舟中指可掬,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可見此戰之殘酷啊,將它們,連同那些死去的北軍士卒,一起埋了罷,那些年長點的兵卒,或許十多年前,還曾是一起伐魏滅楚的友軍袍澤呢。」
「有罪的是胡亥、趙高,還有不願悔改的司馬鞅、甘棠,普通士卒,只是受上吏之命行事,在這場戰爭里,他們並無選擇的權力!」
「讓彼輩的屍體,頭向西方罷,好不容易,到了離家這麼近的地方,卻死於門閭之外,真是遺憾。」
這個小插曲過後,載着黑夫的船隻渡過均水,等進了東門豹的營地,卻見這裏雖然有不少傷兵,但減員不算嚴重,抵達大帳後,還不等他入內,卻聽到了一陣聲音很大的唾罵。
「韓信那孺子,去歲在丹陽被打得大敗,損兵折將。而現在,乃公卻在丹陽得了大勝,等再見時,我看他還敢不敢洋洋得意!」
聽這聲音,黑夫知道東門豹應無大礙,掀開營帳進去,笑道:「阿豹,共尉說你受了重傷,為何還如此呱噪?」
「亭長!」
東門豹正光着上身,趴在榻上,由醫者上瘡藥,卻是背上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甲厚,入體不深,此刻見黑夫來了,立刻起身。
黑夫讓他趴下,東門豹卻渾不在意:「小兒輩沒受過磨難,這點小傷算什麼?想當年,吾等隨亭長為卒伍時,誰不是滿身瘡疤?」
他身上,從頭到腳,的確多有創傷,好似一隻豹子斑斕的花紋。
黑夫卻臉一板:「趴着,我親自給你上藥!」
等黑夫親手給東門豹敷了傷藥,系繃帶時,東門豹忽然嘆息道:「亭長的手法一如昔日,想我最重的一次,是在外黃城頭,幾死矣,幸而有亭長救治,這才挽回一命……」
黑夫道:「陳無咎的作用比我大,沒他的瘡藥,就算止住血,也於事無補。你呀你,都已是裨將軍了,怎麼打仗還是喜歡親冒矢石?」
東門豹道:「我當時也是無奈,那雨天裏,敵眾我寡,我軍皆有退意。遲一步,東岸的兩萬人就要順利撤走了,我不親自衝鋒陷陣,手下的吏卒,又豈會追隨呢?」
「阿豹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多截住敵兵,如此,才能讓亭長早日入關!讓安陸鄉親,早點過上好日子。」
「若是折了你,縱再多俘虜兩三萬人,也是虧的!」
黑夫打了活結,卻又笑道:「阿豹,方才我聽你在說韓信,莫非仍對我將你從漢中調回來,耿耿於懷?」
「是豹無能,未能攻克南鄭……」
東門豹嘴上不說什麼,臉上的不滿卻袒露無遺——這不滿並非針對黑夫,而是針對韓信!自從那次發生衝突後,倆個心眼一樣小的傢伙,已是結了仇。
黑夫卻搖頭:「我換將,可不是因為這個。」
「你覺得漢中和武關,哪邊是主攻方向?」
東門豹想了想:「自然是武關!」
「對啊。」黑夫拊掌笑道:「漢中由偏師去取即可,但武關這邊,我卻需要一名勇冠三軍的先鋒大將!」
旋即黑夫臉一板:「怎麼,阿豹不欲與我同戰?」
「做亭長馬前卒,也好過什麼偏師主將,只是……」東門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什麼。」
黑夫站起身道:「開春以來,有些人,我便不點名是誰了……彼輩說我用人就像砌磚,後來者居上……」
「簡直是一派胡言!」
黑大帥憤怒地批判了這些流言,轉而寬慰東門豹:
「放心,東門暴虎有的是立功的機會,往後不論爵位職銜,都不會居韓信之下!」
……
東門豹這邊,總算是安撫了,離開營帳,黑夫心中跟明鏡一樣。
南郡鄉黨舊部里,東門豹算得上是爵位功勞最高的一位了,他的態度,不可不止是自己在耍性子,而代表了一群人!
韓信的飛速崛起,甚至娶了黑夫侄女,這讓不少舊部子弟又嫉又羨,同時有種深刻的危急感。
雖然將「有功者居上」喊得震天響,但絕對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作為領導,一碗水要端平,以後軍隊裏,黑夫之下,絕不會是韓信一家獨大。
他一方面要繼續提拔舊部,另一方面,還得發掘新的人才。
所以回到這件事,若完全客觀地來看,東門豹是衝鋒陷陣之才。
而韓信是帥才,連百萬之軍,將兵多多益善,用蕭何的話說,就是「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
後者顯然比前者更珍貴。
但不能光看二人能力,還得看另一層面。
「沒錯,韓信可為我而戰。」
黑夫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阿豹,他卻能為我而死!」
……
四月上旬,北伐軍連連告捷,窮寇能截的截了,未能截住的八萬多人,也早已進入武關,閉關而守。
而這時候,黑夫就得面臨新的問題:哪怕不算「投誠」的新野兩萬南陽兵,俘虜也多達五萬人,一個月就得吃七八萬石糧食,總不能白養着,如何對待這些俘虜,便成了個問題。
「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
好在,黑夫麾下,還沒人提這種蠢主意。
畢竟是體制內的反賊,他們這些荊地的「新秦人」縱被關中「老秦人」看低一眼,但這隻相當於,天子腳下的帝都人民,看不起其他省份,是地域歧視,倒沒有更多折辱無狀,眾人於北軍更無滅國亡家之仇,沒必要殺之而後快。
所以如何對待俘虜,黑夫早就有打算了。
「優待俘虜!」
「這幾天裏,俘虜食物一如《傳食律》,率長、五百主等,每餐粺米半斗,醬四分之一升,有菜羹,並供給韭蔥。」
「五百主以下,直到屯長,每餐粺米半斗,有菜羹,供應鹽。」
「什長、伍長,糲米半斗。」
「士伍,糲米三分之一斗。」
伙食一如北伐軍各級別標準外,天下從未有過如此優待俘虜的,眾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不過黑夫又說了,想吃飯,還有一個先決條件。
每頓飯前,俘虜都會排排坐,軍法官則對他們進行洗腦,告訴眾人「衣帶詔」的內容,北伐的正義性,以及王賁將軍臨終前的幡然醒悟……
黑夫這麼做,有自己的打算。
他曾看過一組數據,後世另一場內戰,戰爭之初,國軍的總兵力為430萬人,我軍總兵力為120餘萬人,雙方兵力對比為3.5:1。
但在遼瀋戰役後,國軍總兵力降到290萬人以下,而我軍總兵力已達300萬人以上,雙方強弱異勢了!
等平津、淮海兩戰之後,比例更加誇張。
總之是敵人越打越少,我軍越打越多。
這可不是簡單的殲滅,而是此消彼長,不少俘虜通過整編,也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
黑夫準備效仿此法,畢竟就算推翻胡亥的小朝廷,戰爭仍未結束,東方六國餘孽已經起勢,黑夫需要打一場」再征服「之戰。
到那時,這些整編的俘虜,便又能派上大用場了。
「我已讓任王翳為都尉,專門統領投降的北軍車騎,安排到汝南去。其餘的徒卒,給他們好好吃幾天飯,宣揚宣揚吾軍乃義之所在,使其釋疑安心後,便要開始甄別挑選了。」
如果想要加入北伐軍,繼續留下當兵的,那便會被分配到各個軍隊當中。
「若有不願者呢?」
季嬰有些擔心,他作為護軍都尉,這幾日可好好觀察了下析縣、穰縣兩地的降卒,知道他們在竊竊私語什麼:
「今武忠侯能入關取咸陽,大善;即不能,虜吾屬而南,咸陽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所以根本別指望,俘虜吃了幾頓飽飯,又沒遭到虐待,就會喜滋滋地投效。
「他們是這樣想的?」
黑夫點了點頭,此乃人之常情,換了誰都一樣。
「不願加入的,也不必強求。」
季嬰眼睛閃過一抹狠色,伸出手在脖子處一比:「亭長的意思是,將不願加入北伐軍的俘虜……」
詐而坑之!
黑夫卻搖頭:「我說過,有罪的是胡亥、趙高,普通士卒,只是受徵令所召,不得已上了戰場,在這場戰爭里,他們並無選擇的權力!」
「可現在,我卻要給他們這權力!」
黑夫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會將這些不願加入的人組織起來,送到武關去。」
「只要胡亥、趙高敢開關隘,我就任由他們『入關』!」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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