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夙興夜寐,前線事無大小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這樣下去可不行,每日飲藥用飯還得按時……」
同一時間的宛城,王賁仍聽着醫者的絮絮叨叨,卻只問了他一句話。
「老夫還能活多久?」
醫者立刻站起身來,後退數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君侯食少事煩,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賁點頭:「病入膏肓了,對麼?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說!」
醫者只好如實回答:「多則半年。」
「少則……數月?」
「數月?是一月,還是三月……」王賁搖了搖頭,讓醫者退下。
「不夠啊……」
秦軍現在已轉入守勢,光抵禦叛軍和群盜的同時進攻都很費勁,要掃平叛亂,要擊敗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項籍作戰,數月哪夠?
幾年都不夠!
「但若只做那件事,卻是夠的!」
王賁定了決心,喚來咸陽宮謁者。
「請謁者立刻去咸陽回復陛下。」
「王賁,會立刻回朝!」
……
長史甘棠才從穰縣前線巡視歸來,卻發現宛城氣氛不太一樣,士卒們收拾着各自的兵甲行囊,數百輛車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遠行的架勢……
甘棠不由大駭,立刻趕到一身便裝,正欲乘上安車,前往關中的王賁面前,下拜道:
「太尉,這是要做什麼?守了大半年的南陽郡,難道要放棄麼?」
「若無南陽為蔽,擋在關中和叛軍之間的,就只剩下武關了!」
王賁卻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軍雖一時小挫叛軍、群盜,但局勢仍不算好,將者三軍之膽也,此時此刻,太尉豈能離開前線?咸陽這是亂命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況,以太尉的身體……」
風燭殘年的王賁,能否走到咸陽去,尚是一件未知數。
王賁嘆了口氣,屏退眾人,只留甘棠在安車上,與其促膝密談。
「甘棠,你是王賁看着長大的,我也不瞞你。」
「我此番歸朝,是因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驚:「什麼事?」
王賁指了指車外,又指了指車內:
「攘外,必先安內!」
「在我看來,黑夫雖已起勢,實不過肘腋之疾,項籍來勢洶洶,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陽的亂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戰法必本於政勝,不管我軍在前線如何英勇作戰,取得的勝勢,都會被咸陽的胡來葬送掉。」
王賁咬着牙,固執而堅決:「陛下身邊有奸佞,在蒙蔽他,倒行逆施,濫殺忠良,我請陛下誅之,今上卻於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趙高得以繼續掌權,甚至都圖謀到老夫身上來了!」
甘棠已是聽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陽再糊塗,也不至於……」
王賁卻道:「馮氏亦是輔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族滅了麼?咸陽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誰知會不會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隻身而回,在咸陽等待我的,會不會是李牧的結局呢?」
王賁記得父親說過,他一生最難對付的對手,便是趙將李牧。
李牧的戰績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使單于奔走,不敢近趙邊城,秦朝一統後,將李牧入祭靖邊祠,實至名歸。
而李牧任趙國大將軍那幾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轉了趙國敗局,擊秦軍於宜安,大破秦將桓齮,受封為「武安君」。
更誇張的是,王翦為秦將攻趙時,李牧以弱勢兵力,讓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綻。
最後還是李斯建言,對趙國實施反間計,派間諜給趙王遷寵臣郭開不斷送金帛,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賜死……
據說,其李牧右手殘疾,他拔劍自刎卻夠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終只能口銜寶劍,把寶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與王翦齊名的一代名將,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後三月,王翦因急擊趙,打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王翦打完這一仗回到咸陽後,卻對王賁感慨:
「戰時看似難分勝負,但向使李牧為秦將,而我為趙將,則必是牧勝我敗!」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對後背安全十分重視,在秦始皇令其滅楚時,多購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讓那些讒言失效。
作為王翦的兒子,王賁自然明白這點。
敵在咸陽宮,這仗,沒法打!
「總之,彼輩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線將士也難以安心作戰。」
王賁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陽去!」
「逐君側之惡人!」
……
逐君側之惡人,也就是清君側,甘棠知道,其實早在春秋,就有人打過這個旗號了。
「晉卿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中行寅與范吉射,斥之為君側之惡人也。」
王賁眼下的局勢,實與趙鞅頗為相似,都是內部有亂,外部有戰,李斯好似當年的知氏,守着都城,名為秦相,實則不知在打什麼歪主意,坐視趙高蒙蔽胡亥,胡作非為。
作為秦之太尉,天下兵馬集於手中,王賁的確有做成這件事的底氣。
「前線大軍盡皆奉我虎符行事,王離也在上郡將兵五萬,只要假借回朝為名,控制武關,調數萬大軍入關中,沿途從商淤到灞上,數百裏間,各地中尉、衛尉軍,多為王氏舊部,不會對我有所阻攔。」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郎衛軍,在趙高手中,若他挾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過咸陽之中,當有許多對趙高不滿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為內應,郎衛內部,亦有許多人會倒戈相向……」
在王賁計劃里,順利的話,這次政變,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斬亂麻,讓叛軍和群盜無機可乘。
甘棠卻委婉地說道:「太尉,我擔心的不是過程,而是之後的事。」
王賁理所當然地說道:「之後的事?自然是公佈趙高之罪,讓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誅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陛下呢?」甘棠卻直指矛盾中心。
王賁收斂了笑:「陛下本質是好的,他天性聰慧,否則也不會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誤……」
只要除去奸臣趙高,再效伊尹訓太甲,聖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卻沒這麼樂觀:「若陛下不改呢?太尉當如何做?欲行廢立之事乎?」
「這……」
王賁愣住了,此事在王賁看來,不過是女婿不聽話,婦翁小小教訓他一頓。
甘棠更進一步:「不欲廢舊立新,那麼,欲效仿伊尹、周公,攝政稱王乎?」
王賁大怒:」陛下欲封為為王,老朽尚且不從,何況自立?王賁忠於大秦,忠於始皇帝,絕不會自立為王!」
「這是自然。」甘棠又道: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後不幸逝世呢?屆時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動盪,叛軍群盜驟至,誰可為將、相,收拾殘局?」
「公子將閭和子嬰皆賢,可為丞相,而吾子王離掌軍,雖難以收復失地,但至少可保有關中,維持秦社稷不滅……」對未來,王賁也就這點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賁肅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佔着的,只剩下一個地利,還有勉強維持的正統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諫,實是帶頭否定了這層正統啊!一旦李斯、趙高之黨做困獸之鬥,開關引賊而入,則關中地利也將失去,太尉此舉,恐會導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
「這種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隱患。可做到底,行廢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討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嚴,蕩然無存!」
「太尉這樣做,在天下人看來,與黑夫打着靖難旗號,行叛逆之事,有什麼區別呢?」
「當然有別!」
王賁張了口,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老人家愣在當場。
半響後才喃喃自語道:「我真是老糊塗了。」
世事總是在變,人總是在迷茫,有時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決心,邁步向前,但卻又在半道陷入動搖,猶豫。
本欲在燈枯油盡前有所作為,最後得到的,卻是發現事不可為的絕望!
「是啊,老夫這樣做,縱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來,與黑夫,又有何區別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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