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李斯府邸後門卻開了又關,數個身着皂衣,人提着燈籠的人左右看看,離開了此地。
咸陽近來嚴格執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動的,也只有背影強大的官宦之人。
李於透過門縫看着他們遠去,深吸了口氣,回到自稱「已入寢」的父親李斯書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問兒子道:「閻樂走了?」
李於頷首:「走了,他奉趙高之命來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趙高派人來找我作甚。」
「若老朽沒猜錯的話,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願從王賁之意殺趙高,但也不敢,更沒法動王賁,黑夫與群盜日益逼近關中,陛下對通武侯太依賴了,更何況,就連當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賴趙高,他對付馮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確,現在趙高進退維谷,他的權勢,尚未到歷史上指鹿為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順眼的人多得是,矯詔除掉王賁,前線手握數十萬大軍的王賁?簡直是痴人說夢,更何況,就算幹掉王賁,北面控制五萬邊軍的王離,也不會善罷甘休啊。
所以趙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實則是想探探我的態度。」
李斯冷笑,既然趙高不敢親來,他也不親自接見,而讓兒子代勞:「我的話,你傳達給閻樂了?」
李於點頭:「順着趙高之意,我說父親也認為,此事乃黑夫的離間計,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讓朝中咸陽君臣將相不和,自相傾軋!」
「父親不希望朝中生亂,叫黑夫和六國群盜得了機會……」
「我又言,對郎中令來說,為今之計,有二!」
那兩計,是李斯反覆斟酌過的,他早就料到趙高束手無策時,會來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體不適為由,調其歸朝,陛下親自與之解釋清楚,前線暫時置換他人為將,人選,由今上與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關中前線輿情洶洶,郎中令繼續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暫避鋒芒,前去驪山,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為趙高着想,可實際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卻是一石二鳥。
「王賁回朝,被卸除兵權,趙高離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邊的優勢。」
李斯捋着鬍鬚:「順利的話,關中、咸陽,政將歸於老夫。而我家在軍中雖無勢力,但前線不論派誰去,就算他確實是今上與趙高都信任的人,也會被將尉牴觸、憤恨,難以控制全軍,必為黑夫所敗。」
這樣的話,李家「反正」的條件便都齊全了,黑夫能順利叩關,李斯則拱手獻上咸陽!
他讓二兒子退下,喚來從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終追隨的老家臣。
「李季,你帶上兩名家臣,持我通關符節,去往漢中,設法輾轉至南方,見到黑夫,提出要見我兒李由。」
「若李由的確還活着,便替我問黑夫幾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還是恩義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與他在章台宮階梯上的對話,黑夫還記得麼?」
「後生可畏,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位置,老朽可以讓出來,一同奉上的,還有完好無缺的咸陽城!」
老家臣垂首:「若長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這並非不可能。
但他只嘆了口氣:「春秋時,公子州吁弒衛桓公自立,大夫石碏之子石厚從焉。」
「石厚陪同州吁出訪陳國時,石碏卻讓家宰告於陳侯曰:『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於是陳人執之,殺州吁於濮、石碏也使其家宰去殺了石厚。」
李斯咬着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紂為虐,多有得罪。今其敗亡,自取其咎也,李斯雖非純臣,卻也有大義滅親的覺悟!」
家宰應諾而退,李斯望着窗外高高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許多兒子。」
「但保全宗族延續、富貴的機會,卻只有這麼一個!」
……
李斯派家人出關之際,趙高府邸中,趙郎中令也聽完了女婿的回覆。
閻樂低聲道:「婦翁以為,李斯之策如何?」
趙高意有躊躇:「李斯之言,看似為我着想,實則是要我與王賁雙輸,他好獨攬朝中大權啊!」
閻樂只關心一件事:「這樣,能保全婦翁及吾家性命麼?」
趙高搖頭:「以李通古的為人,這可保不准。」
「數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陽,為呂不韋門客,為其著《呂氏春秋》,又被薦入宮中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嫪毐之亂時,呂不韋意有躊躇,還是李斯為始皇帝勸呂不韋,使其站在陛下一邊,擊滅嫪毐。」
「可事後,據說李斯又為了讓自己改換門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勸始皇帝,說呂不韋到封地河南之後,各諸侯賓客絡繹不絕,恐為亂。於是始皇帝逼迫呂不韋遷蜀,導致其自殺,李斯又再勸始皇帝,饒恕呂不韋家眷及門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賺夠了人情……」
「他對韓非也一樣,韓非初入秦,李斯對這位師弟推崇備至,一副親愛之態。但背地裏,也聯合姚賈,中傷韓非說其為韓諸公子,入咸陽只為存韓,終不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殺之!」
「於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毒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李斯卻暗中作梗,非不得見,遂死!」
這些舊日梓密,趙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對舊主、師弟都如此兩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勸,讓我放下權勢,暫避一時,但當他獨攬朝政後,會做什麼呢?「
趙高猛地回頭:「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又反過來追究馮氏、公子高之案,將我殺了呢?要知道,馮去疾入獄時,李斯可是前後奔忙,一副欲解救馮氏的架勢,博得了朝野聲譽。」
「到那時候,這老碩鼠或許會派吏緝捕我,讓我出來頂罪,沒有陛下庇護,我趙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滅啊!」
「那婦翁,吾等該怎麼辦?」閻樂駭然,誰能料到,李斯短短兩句話里,帶着這麼多坑。
趙高咬着指甲道:「陛下雖不願殺我,但縱使留在朝中,王賁都發來逼宮檄文了,他和滿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誅之而後快。長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會頂不住這壓力,揮淚讓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棄一切,去為先帝守陵,那更是將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絲慘笑:「悔不該啊,應當再隱忍一段時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馮氏、公子高的!」
誰能想到,黑夫竟將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徹。
「不知不覺,我已經被逼到絕路上了。」
趙高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但,還有一條活路!」
閻樂連忙問道:「如何才能得活?」
趙高看向他:「張敖,從北地郡回來了麼?」
閻樂頷首:「回來了,正押在獄中等待婦翁處置呢。」
張敖是趙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張耳之子,許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張敖被隨手塞進龐大的魏國俘虜里,帶回關中,閹割做了宦官。
前段時間,趙高派張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長子,結果張敖不但人沒找到,還捅了大簍子,造成烏氏倮的出奔,於是回來後就被關押起來。
趙高拊掌:「速將張敖提出來,我要見他!」
……
「郎中令!小人愧對郎中令的厚望!」
張敖才進門,就以頭搶地,抱着趙高的腿哭泣不已。
但趙高竟不怪罪他,反而慈眉善目地將張敖扶起,讓他就坐,二人同案而食,上面儘是美酒佳肴。
張敖在牢獄裏關了好幾天,餓得夠嗆,但還是強忍着,垂首道:「還望郎中令再給張敖一個機會,敖定再赴北地,將黑賊的小逆子抓住!」
「那件事,已不重要了,沒抓住,就沒抓住罷。」
趙高卻親自給他倒上酒,笑道:「張敖,我待你如何?」
張敖臉色也厚,立刻跪地道:「郎中令待我,就像,就像父親對待兒子一般!」
「既如此,你便將趙高,當做義父罷。」趙高再度扶起張敖,替他彈去身上的灰塵,笑道:「不過我近來得知,你真正的父親,尚在人世啊。」
「吾父?」
張敖偷偷抬眼,他被虜入關中時年紀還小,只記得父親叫張耳,是外黃大俠,後來成了朝廷通緝犯,不知所蹤。
去歲,他被打發到北地郡小半年,回來又入了獄,竟不知張耳之事。
「汝父張耳,可是英雄人物啊,昔為外黃名俠,後為反秦義士,如今,更做了魏國相邦,被魏王豹封為長垣君,掌握魏國大權,在楚國上柱國處,也說得上話……」
說到這趙高一頓,身子前傾:「我欲與張君交遊久矣,你可否替我出關,去一趟魏地,與之聯絡?」
張敖耳中嗡嗡作響,有些不敢相信,他從小遭受酷刑,孤身在秦宮生存,沒一任何親友可以信任,如今竟知父親尚在,還做了一國相邦,還有機會去見到他?
但父親會認自己麼?
他雙腿一夾,中間那玩意,十多年前就沒了。
所以,該去見父親麼?
「去,當然要去!在秦地做卑賤的犬馬,可回到魏地,卻有機會做回人上人!」
張敖在案下緊捏雙拳,擺出笑臉:「願為郎中令效勞,只不知,小人要替郎中令,向張耳傳什麼話?」
「吾弟趙成在安邑為河東尉,手握河東兵權,你走河東,經軹關、河內去往魏地,見到張君,就告訴他……」
趙高摸着下巴,斟酌台詞。
「秦郎中令趙高,及其弟,河東郡尉趙成,本諸趙之後,趙長安君之孽孫也。入秦兩代,竟淪為賤虜,世世卑賤,其母被刑僇,昆弟數人,皆生隱官。然高強力,通於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侍奉始皇帝、胡亥多年。」
「然趙高雖假意逢迎暴君,實為忍辱負重,效高漸離之事,只欲尋找機會,替趙國及諸侯報仇!」
「只可惜六國速亡,高不得已,僅保己身。」
趙高將自己的「故事」緩緩道來,聲音忽而義憤填膺,忽而變得低沉。
聽得張敖也張大了嘴巴,換了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趙高,是隱藏多年的六國間諜,隻身潛伏,歲月深淵,孤獨躊躇,亂世沉浮。
卻始終,堅守着心中誓言呢!
趙深海的聲音,忽然變得激動高亢!
「然,忽聞項將軍張大楚國,高涕淚滿襟;又聞趙氏復立,高不知愁之何在;知張相中興魏國,高更是驚喜欲狂!」
他似是動了真情:「眼看諸侯形勢大好,真不枉我潛伏多年,終有所用。趙高這一年來所作所為,誅馮氏,殺公子高,誹王賁,皆是為了從內部,搞垮秦國,滅秦宗室!」
在連自己都騙了後,趙高朝東方肅然拱手:
「故趙高願迎六國義師,經河東入關,誅滅暴秦,共抗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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