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817章 秦始皇三十八年

    「君侯,北伐元年為妥!」

    「不然,靖難元年為妥!」

    「何不叫武忠元年呢?」

    隨何等人提的建議,就沒一個靠譜的,黑夫怒了,擊案道:

    「怎不叫黑夫元年?都給我退下!」

    斥退了眾幕僚後,黑夫氣得不行。

    雖然知道老婆孩子已至江陵,但黑夫還是忍住沒回去看一眼,大戰方畢,雖然成功擊退了王賁,但北方實力尤存,不論是兵力、國力,依然強於南方,而且誰知道王賁下一步會怎麼做,會不會來次冬季攻勢,殺個回馬槍?

    所以黑夫仍留在江漢,讓共尉北上佔領樊城、鄧縣以為前哨,東邊則將戰線推進到唐白河、桐柏山一線,雙方相當於換了攻守,又進入了對峙。

    眼下是九月份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十月初一,秦歷新年了。

    就像朱棣不承認建文年號,搞出個「洪武三十五年」一樣,另立中央的黑夫,自然也不會承認咸陽的「二世元年」。

    左思右想,反正自己是打着紅旗反紅旗,索性延續始皇帝的年號。

    「秦始皇三十八年!」

    黑夫忽然笑了笑。

    「繼續用着這年號,陛下,真好像你還在一樣。」

    他的魂魄,還在九天之上,看着地上發生的這一切麼?看着這些鬧劇,看着城頭變幻大王旗,看着子孫不肖,世無忠臣,是面色凝重,還是會輕蔑一笑呢。

    忽然間,黑夫有點難過。

    他連忙又簽署了幾份文書,讓主薄帶下去,發往北伐軍控制下的各郡,以此為新年年號,同時督促各地,認真落實黑夫大帥要求的」減租「事宜,就算再困難,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時刻關注着王賁軍的動向,斥候冒着危險深入南陽,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報。

    今日,黑夫卻從騎兵司馬老五處,得知了一件令他驚訝的事。

    「王賁軍主力十萬退至新野一線,又分派了四五萬人的偏師,在向西移動,去了穰縣一帶?」

    穰縣就是後世河南鄧縣,大名鼎鼎的穰侯范雎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陽(河南淅川),那裏北通武關,南接漢中……

    黑夫立刻警覺起來:「莫非,王賁已察覺了我派東門豹通過上庸,入漢中的企圖?」

    上庸,就是後世湖北十堰一帶,春秋時,為麋、庸二國地,後二國為楚所滅,置「漢中郡」,但到楚懷王時,因不忿被張儀所欺騙,楚對秦開戰,卻被打得大敗,丹陽、上庸也丟了,後來雖重新多奪回兩地,但至頃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漢北地與秦。

    從那以後,楚國的苦日子便來了,上庸之地,西達南鄭,東走鄢、鄀,東北連宛、鄧之郊,南有巴、峽之蔽,是江漢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過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實反過來也一樣,黑夫若能奪取上庸,北可走丹陽威脅武關,西可奪漢中,眼下巴蜀已盡歸北伐軍,黑夫又派了一萬人入巴,希望儘快消滅困守江州的馮劫,而後蜀郡兵走金牛道,趙佗、吳臣走米倉道,與東門豹會師漢中,便可直接威脅到關中地區。

    屆時,縱無法越過秦嶺攻入關中,面對咸陽的一日三警,胡亥、趙高必恐,王賁和馮去疾必須分兵回關中,南陽這邊的局面,或許就能打開了。

    但眼下,王賁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計劃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際,卻分兵去漢中,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頭疼,如此看來,東門豹縱能搶先奪取上庸,但漢北、南鄭,卻有些困難。

    仗依然難打,畢竟對手是王賁啊。

    黑夫立刻向西邊增派了一萬人,又讓信使去提醒東門豹小心,等到是夜,他處理軍政事務,睏倦得不行時,卻猛然想起一件事,驚得醒了過來,立刻披衣出帳,喊來幕僚。

    「韓信,現在何處!?」

    ……

    韓信已至丹陽。

    丹陽,是丹水與淅水相夾的一片區域,位于丹水之陽,據說這裏曾是楚國的發源地,楚國的祖先鬻熊居丹陽,不滿百里之地,且處處荊棘,到楚武王時才遷徙到鄢地。

    歷史雖然顯赫,但丹陽早已被楚人拋棄,後又為秦所奪,眼下只是個小鄉邑,當北伐軍從宛城西行至此時,遠望儘是草莽山林,貧窮而落後。

    但當地也有一些特產,比如可作為弓材桃弧棘矢,利倉讓人砍了不少,他們雖在昆陽、魯陽繳獲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來連續幾戰,有的材官已將弓拉崩。

    除此之外,還有用以濾酒的「苞茅」,米酒雜質極多,不濾一下,幾難入口。

    韓信此時此刻,正盤腿坐在丹水之畔,一邊喝着用苞茅濾過的當地米酒,一邊看着士卒們伐木製筏,準備渡江。

    韓信心情很好,從八月上旬出汝南開始,到九月底,這月余時間,他們已跋涉千餘里,轉戰數郡,打了好幾場硬仗,一口氣將南陽王賁軍背後的三條糧道一一掐斷,尤其是前幾日,韓信的計劃猶如神來之筆,不往東去,卻向西來,打了從關中向宛城運糧的敵軍措手不及,破壞糧車數百乘,焚毀糧食起碼十萬石!

    現在,武關道依然冒着濃煙。

    利倉也不再懷疑韓信之策了,笑稱:「這下,王賁軍,恐怕要吃一個月稀粥了。」

    而現在,漫長的遠征,似乎已看到了終點。

    「過了丹水,便是漢北,漢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虛,吾等只要破了鄖關(湖北鄖縣),便能南渡漢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韓信北上時,只是為了救急,並未想這麼遠,倒是韓信敏感地意識到,上庸、漢北的價值。

    他以為,王賁軍進攻襄陽失敗後,會退回南陽,一邊等待後方糧食,一邊保持守勢,整個冬天都不會再南下了。

    想靠強攻奪取南陽,甚至殲滅王賁手下的十多萬大軍,無疑極其困難,這位將軍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漢中郡將變成雙方奪取的重點,一旦北伐軍控制漢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陳倉道襲擾關中……


    於是,在率大軍西進的同時,韓信也讓吳廣等人,喬裝成逃避戰亂的黔首,設法去江漢,與武忠侯取得聯絡,向他稟報這一設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漢中接應。

    不過眼下看來,一切順利,王賁應尚未意識到韓信已西來,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攔。

    驕傲在這個年紀輕輕,卻已戰功顯赫的將軍心中滋生,使得他對利倉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以為,王賁此人,名不副實也。「

    利倉正指揮眾人渡水,聞言笑道:「武忠侯對王賁十分敬重,經常在私下說不想與之為敵,韓裨將,你倒是對他嗤之以鼻?」

    「我說的是事實。」韓信道:

    「王賁作為太尉,統天下之兵,合舉國之力,以兩倍之眾,南攻襄陽,卻未見戰果。且他打起仗來,顧前而不顧後,被吾等區區兩萬之眾,將整個中原打穿,斷了糧道,宛城危急,他只能匆匆回師,肯定想來逮住我泄憤,卻又撲了個空。」

    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韓信笑了起來:「所以,我不知道是王賁老了,不中用了,還是他之前打的仗,滅的國,皆是借國勢的順風仗,總之,天下第一名將的名號……」

    韓信搖頭,輕易否定了通武侯的一生。

    「他不配!」

    韓信目高一切,那凌人的傲氣,那看輕天下將帥的語氣,讓人難生好感,連已漸漸習慣他性格的利倉都皺起眉來。

    「你不就是打贏了幾仗麼,得意什麼!」

    但利倉還是說道:

    「那是自然,天下第一名將,是武忠侯啊!」

    韓信笑了笑,卻不置可否。

    他嘴上敢明說,心裏則暗道:「武忠侯最擅長的是謀劃、造勢,是兵權謀之術,這點我承認。」

    「但真要論陣戰,不論是武昌之戰,還是安陸之戰,都是以寡凌眾,且打的是庸碌之輩,若遇善戰之將,恐已折戟。而江陵一戰,人數相當,君侯幾為馮毋擇所敗,若非是我及時趕到江陵,後果,不堪設想!」

    「總之,武忠侯只是選多了方略,用對了人,如此而已,他與王賁,嗯……算是並駕齊驅吧。」

    在韓信心中,當世有一人,經過這麼多場惡戰錘鍊後,在用兵之道上,已超過了王、尉二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眼中洋溢着自豪和自信。

    「我。」

    「韓信!」

    但還不等韓信的得意持續太久,也不等大軍渡過丹水去,他派出到遠方的斥候,便匆匆趕來報信。

    「韓裨將,有一支三四萬人的大軍,出現在丹水下游!」

    「丹水南岸,也有一支萬餘人的人馬,正朝吾等渡河處殺來!」

    ……

    數日後,南陽宛城,王翦已穩定了新野戰線,回到了宛城。

    老將軍鬚髮上的白色,似乎比數月前更多了,也不知是清晨的冬霜,還是因戰局不利,看天下分裂崩潰,而激增的白髮?

    壞消息接二連三:整個關東地區,幾乎都發生了動盪,齊地也亂成一片,復辟的楚國已控制整個江北楚地,項籍正猛攻碭郡,商丘岌岌可危,有復韓人士潛入潁川,已控制數縣……

    西邊更糟:蜀郡守叛國了,馮劫被圍江州縣,金牛道遭到襲擾。

    而馮去疾也憂心忡忡地告訴王賁,得知各地叛亂、失守、撤兵的消息後,二世皇帝出奇憤怒,已連下了幾道制詔,來質問王賁:叛亂為何越鬧越大?

    王賁很累,真想倒下就不再醒來……

    但他是大秦最後一根頂樑柱,他若倒了,這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廈,也就塌了。

    王賁只能像孺子牛一般,跪在地上,膝蓋着地,用老邁的肩膀,撐起這岌岌可危的殿堂。

    好在,二世元年新年才過,他總算收到了一個好消息。

    「通武侯!」

    長史甘棠喜滋滋地進來:「恭賀通武侯!」

    王賁從短暫的休憩中睜開眼,他自然知道,甘棠說的是何事。

    「那韓信,他當真去了西邊,走丹陽,欲入漢中?」

    甘棠佩服地說道:「與通武侯所料,絲毫不差!」

    「韓信自以為得計,燒了武關道的糧秣後,正率軍泅渡丹水,卻被司馬將軍追上,一番大戰,叛軍,幾全軍覆沒!」

    他激動地說道:「敵軍上萬人喪命於河中,丹水,現在真變成『丹』水了!」

    雖然五萬人打一萬五,還撿了半渡而便宜,贏是肯定的,但朝廷,的確許久沒有這麼激動人心的勝仗了!

    可王賁卻不關心殲滅了多少敵軍,只關心一件事。

    或者說,一個人,一個徹底打亂了他計劃,讓他的進攻功虧一簣的人!

    王賁站起身來,關切地問道:

    「韓信,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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