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697章 愛有等差

    「這韓率長也真是,每次都將船直接衝到岸上,這些新造出來的明輪船,修起來可不易啊!」

    鬱林戰後三日,來自下游的陸路大軍也抵達了此地,看着明輪撞在河邊石頭上,徹底損壞的船隻,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卻又無可奈何,因為韓信的確靠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據汛期抗洪時的表現,任命最優異的韓信為踵軍前鋒,帶兵卒一千,乘坐輪船前往郁水上游。前鋒在離水關休整時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餘里,及時趕到鬱林。

    隨後,韓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兩支部隊,穿插戰場,將撤退不及的甌人團團包圍。

    接下來,便是武器裝備領先一個時代的屠殺,韓信指揮手下兵卒,不但殺西甌君桀駿,更斬首三千級,眼下那些頭顱在郁水邊堆成了小山,這在被俘的西甌人看來,正是秦人熱衷於「獵頭」的證據。

    大家都說,韓信真是頗得君侯賞識啊,前些天才以他進「碉堡戰術」為由,升了官大夫,這次恐怕又要高升了。

    所以工匠縱然對韓信沖灘登陸有些抱怨,卻只能偷偷說。

    「阿忠,你說是不是這樣?」

    同來的墨者阿忠卻不顧匠人的呼喊,看着岸上堆積如山,兵卒們正興高采烈清點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來自趙地,父親是一個陶匠,卻在秦朝一統的戰爭里被趙王徵召,守備邯鄲,但那天之後,卻再也沒回來,阿忠曾設想過,父親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腦袋換爵位。

    想到這,他不由感到一陣厭惡,甚至有些同情那些為奪回祖地而戰死的甌人,不由感慨道:

    「西甌何其辜也?竟遭此離亂,青壯死於此,老弱婦人孤苦,真是無妄之災啊。」

    這句話,卻叫一旁的利倉聽了去,頓時就老大不樂意,皺眉對阿忠道:「你這人真是奇怪,不關心死去的袍澤也就罷了,卻同情那些來犯的蠻族甌人?」

    利倉是學律令長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與其一向不對付,年輕人總喜歡吵嘴,頓時就來勁了:

    「這些土樓之下,是甌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着到處倒斃有屍體的水田:「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種。」

    「利倉,你可明白了?甌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為客軍,卻不是來登門拜訪之客,而是殺人放火劫掠之盜!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園圃,竊其桃李,據其屋舍,殺其君長……這真是場不義之戰!」

    利倉不以為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為大秦開疆拓土。」

    「開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雖然中原是有些擠,但燕地、海濱、江南、巴蜀、隴西,到處都是空地,任由它們荒廢,卻派遣兵卒徭役,不遠萬里來到嶺南,奪越人之土。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下達這命令的人,真是有竊疾啊!」

    為了爭奪多餘的土地,而讓士民去白白送死,這不使全國上下都感到悲哀嗎?毀掉大量的錢財,去爭奪一座虛城,這難道是治國的需要嗎?

    在阿忠看來,讓秦人勞苦遠征,讓甌人死傷慘重的,都要歸結於皇帝的征服之欲,說白了,就是什麼都想要!

    「你怎麼又抨擊朝廷了。」

    利倉十分無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愛非攻之說,對我而言,我愛秦人甚於甌人,愛袍澤甚於普通人,愛南郡鄉黨甚於一般袍澤……所以甌人的死活,我可不關心。」

    「但身為君主,若想成為聖君,是必須做到兼愛的!」

    阿忠十分固執,嘴上一點不饒:

    「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繼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時,鑿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這兩位聖君,便做到了兼愛,愛有苗南夷,若諸夏子民。」

    「是這樣麼?」

    利倉面露懷疑:「怎可能有跳個舞就能打贏的仗,我聽說,舜殺三苗之君長,又逐之於三危,這又怎麼解釋?」

    阿忠堅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三苗大亂之時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燒殺擄掠,而是為彼輩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樂業……」

    利倉樂了:「真是可笑,你方才還說,攻伐無罪之國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誰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後人編出來,為堯舜禹粉飾?畢竟連堯幽囚,舜野死,都能說成是『禪讓』!」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極了兩隻鬥雞,瞪大眼睛,氣勢洶洶,只差干一架了,就在這時,一旁卻傳來一陣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為中國之人,還是袍澤同僚,尚不能兼相愛交相利,整日爭吵鬥嘴,如此看來,要做到兼愛,果然難啊!」

    卻是率大軍來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騎馬來到二人身邊,卻止住了笑,嚴肅地說道:「吾等愛袍澤、鄉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將本就不多的愛,再放到甌人身上?阿忠,以後切不可再有同情敵人的言論!否則,軍法處置!」

    「唯……」

    二人應諾,利倉臉上有些得意,阿忠則低下了頭,但心裏頗為不服,看得出來,這頭小犟驢還是堅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緩了語氣:「我不反對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實現兼愛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應當清楚,必須先同天下之義,才能實現兼愛非攻,而不是反過來。在此過程里,征伐,死傷,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着嘴,這也是秦墨支持秦國一統的核心思想,但現實卻是?中原是統一了,可相比於七國分立時,戰爭和徭役卻一點沒少。

    在墨者看來,秦始皇欺騙了墨者,辜負了天下人的期待,他們已經對這位皇帝,失望透頂……

    但對昌南侯,阿忠卻覺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從的卿大夫不同!

    於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馬:「君侯,請讓我說最好一句話,對甌人殺戮太重,這不是同華夷之義的法子啊,反而讓仇恨越來越深了……」

    能不深麼?黑夫苦笑,好辦法他不是沒有,像對付海東一樣,通過商貿、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進入,慢慢蠶食。

    過個四百年,大概能見成效吧!廣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歷史上,兩地完成這一進程,分別用了一千年和兩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喲,前後加起來,竟想要在四年之內搞定嶺南,太急了。

    強勢的進入,勢必引發劇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華夷相互仇殺,歷經千年不休,這就是整個南方的歷史。歷史上的土樓,不就是是中原移民進入後,主客矛盾的產物麼?

    只有到了現代,大家都成了「種花民族」,才能好好說話,即便如此,還是因為階級、地域、民族、觀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書評區里吵得不可開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國遺民還認為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時,要搞華夷一視同仁,愛無偏差?真是痴人說夢!

    於是黑夫說道:「我是將軍,三軍系命於一身。不需要考慮敵人的喜怒哀樂,只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打勝這場仗,讓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勝之,皇帝陛下,立刻就會收回我的虎符,還會派別人來。到那時,他們的手段,可就要與我大相徑庭了……從第一次南征起,形勢便已如此,故吾以為,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才是減少流血的最好辦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倉下拜,阿忠則久久無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談國事,快去修好明輪船,本侯還有大用!」

    阿忠還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無奈。

    「這些墨家啊,搞科學和發明創造分明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這就是黑夫對墨家華夷觀的評價。

    認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愛與和平能解決一切,聽起來很不錯,但超出時代太遠,太過理想化,只會被人認為是瘋子。

    所以墨家最終失去存活的土壤,徹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個極端的,就是法家了,韓非子相信人性是極惡的,天下不管是國與國,還是人與人,都只有利益計較的關係,弱肉強食,我不幹掉你,你就要幹掉我!

    對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聖王,津津樂道的尚賢禪讓,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惡意地做出了「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着也」的揣測,一把撕下了聖君身上的厚厚裝飾,將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所有人面前!

    對自己人都如此,更何況對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如何把「他們」變成「我們」,好收更多賦稅,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問題。最終導致秦朝的律令里,蠻夷之人與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貫必須是「夏子」,要承擔與秦人一樣的義務!

    「務實,直接,有力。」這是黑夫對法家政策的評價。

    所以,太過真實的法家,也沒辦法在枱面上混太久,最終只能退居幕後,隱在中國人的骨子裏……

    法家、墨家都太極端,一個極左一個極右,他們的老對頭儒家呢?

    子思已經給出答案了:「中庸!」

    進入土樓後,黑夫喚了方才跟在身後,卻一言不發,只是冷笑的陸賈。

    「陸生,你以為,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陸賈討厭墨者甚於法家:「不過是墨守成規,天下有內外之分,人民有華夷之辯,更有尊卑之異,愛當然是有等差的!古人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蠻夷,不與華同,尊王攘夷,天經地義!」

    這就對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這樣,一方面,重視衣冠禮儀,鄙視蠻夷,並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無類」,認為可用夏變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優越的文化,去感化他們……

    如果說,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軟刀子。

    黑夫搖了搖食指:

    「攘夷,不適用在嶺南,百越對中原秋毫無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門來。」

    「這……」陸賈有些犯難,這場戰爭,的確很難冠上義戰的名號啊。

    黑夫道:「我想讓『征夷』也變得理直氣壯,就像墨者的故事裏,說什麼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為其建立秩序一樣。」

    不由分說,他對陸賈下令:「給你三天時間,順着這思路,為我寫一篇美文出來!」

    言罷,黑夫不顧陸賈的苦瓜臉,自行走到土樓頂上,在東門豹,小陶、韓信,以及剛從桂林趕到此處的趙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游……

    韓信稟報:「君侯,西甌君雖死,屍首已戮,但其部眾,卻有不少逃出重圍,往西邊跑了。」

    趙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駱人了,駱越本就是一個強邦,上次大戰里,吸納了從西甌、南越逃過去的部族後,更加強盛,已悍然稱王!」

    你一言我一語,黑夫默默聽着,心中卻仍想着方才的事。

    「我知道,這是甌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寢之所,汝等為主,吾等為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擴張,從來就是弱肉強食,鳩佔鵲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裏的獵人,只是我用的已是勁弩,你用的還是竹箭,雖然甌君桀駿是個無畏的英雄,但雙方科技不是一個等級,他們終將失敗。

    「只有徹底擊敗駱越,這場大戰,才算結束!」

    默然良久後,黑夫指着那綿長的水流道:

    「繼續向上游進軍,在平原開闊之處,立土樓,種蘑菇!步步為營,逼近駱越!」

    因為土樓形狀,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長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樓叫「種蘑菇」。

    他打這場仗,不止是因為秦始皇的死命令,不僅是想要讓鄉黨舊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種濃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強盛期,就像互聯網公司一樣,都是要跑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將地佔了,造好「自古以來」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時日,種花家的蘑菇,將遍佈這片炎熱而潮濕的土地!千年後,更能一路種到東南亞去!



第697章 愛有等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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