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符不認人,這是秦軍傳統,雖然一名統率軍隊多年的將軍,多多少少會培養一批自己的親信,最起碼,身邊的短兵是忠誠的,昔日子嬰的父親,長安君成蹻叛秦,他那四千名守備屯留的親兵,就跟着一起反了。
但賈和不得人心已久,他的短兵親衛士氣也高不到哪去。在營盤裏被都尉辛夷帶人一圍,又見到新來的主帥、監軍乘車來喊了一番話,說他們的賈將軍犯法被捕,余者皆無罪,眼看敵不過,紛紛棄了兵械,按照黑夫的吩咐,手抱在頭上,排隊蹲在一起。
「不愧是辛勝將軍之子,頗有將軍之風。」
黑夫對辛夷大加稱讚,這位來自關中的都尉,亦是將門子弟,他父親辛勝,曾做過王翦的副將,於易水之西大破燕軍,只可惜在秦一統天下前,就英年早逝了,辛夷繼承了中更之爵。
控制住局面後,黑夫立刻任命辛夷為中路軍裨將,發兵控制整個郴縣,安撫士卒,也是牆倒眾人推,各營聽聞逼着他們修路,南下的賈和被撤職,皆歡呼不已。
穩定住局面後,黑夫又做了一個決定。
「君侯是說,現在就要殺了賈和?」
子嬰有點慌,前腳才擒拿賈和,後腳就要殺他,太草率了吧……
雖說在秦軍中,上級有處死下級的權力,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除了監軍外,只要大將軍有理由,便能任意誅殺!
而判斷其理由是否合理合法,則是監軍之職。
子嬰斟酌着語氣:「賈和雖有國賊、軍賊、不直諸罪,但他畢竟是右更,爵位不低,就算不押回咸陽審判,至少要去信告知一下昌武侯吧?」
如此重要的事,子嬰不敢擅自處理,畢竟在江陵置酒高會的昌武侯他老人家,才是正兒八經的監軍啊。
黑夫卻搖頭道:「咸陽回信半年,江陵回信兩月,監軍覺得,這郴縣營的士卒之怨,還能忍那麼久麼?」
「《尉繚子》有言,凡誅者,所以明武也。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殺一人而萬人喜者,殺之。」
「又說,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
軍中除了他黑夫,還有子嬰,還有誰的腦袋,比賈和更貴重呢?
「數萬將士積怨已久,今日需得有一次痛快的發泄,光是緝捕賈和還不夠,我要用他的人頭,來安撫軍心。賈和今日必死,這樣罷,也不需監軍為難,此事我一人決之!」
子嬰還欲勸,黑夫卻喊了話:「利倉!」
「唯!」
「去鉞車上,將陛下所賜斧鉞取來!」
不多時,利倉帶着數人,將黑夫不管到哪,都要拉上的沉重斧鉞取來了。
卻見着是一柄青銅鉞,造型誇張,刃長近一尺,鉞身上雕刻着玄鳥與游龍,還以黃金裝飾,柄則為榆木所制,看上去十分沉重,得由兩個人扛着,小心翼翼地奉上。
他們可不敢磕着碰着,平日裏這鉞得安置在專門的鉞車上,每天專門有人照料,一點點擦拭掉除來南方後長出的銅綠,因為這是皇帝御賜之物,也是黑夫這南征大將軍殺伐權力的象徵。
看到這銅鉞,連皇室貴胄的子嬰也不得不肅然下拜,一時間,室內諸人,唯黑夫站立。
他踱步上前,指尖輕觸斧鉞,冰涼徹骨。
「半年前,陛下在碣石宮,先封我為侯,又拜我為將。」
黑夫尤記得當日情形,真可謂是他的人生巔峰。
「陛下言,社稷安危,一在將軍,今百越不寧,願將軍帥師應之,故封侯昌南,以昌大南疆。」
秦朝君權膨脹,拜將雖不設壇,但亦是極其重要的儀式,絲毫馬虎不得,一連折騰了好幾天。
「我既受命,陛下又命太史卜卦,沐浴齋戒三日,鑽靈龜之甲,卜算吉日,以授我斧鉞。是日,陛下在碣石宮門,西面而立,而我則北面而拜。」
黑夫露出了笑:「陛下親執親鉞首,授我其柄,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復操斧持柄,授我其刃曰:『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賊寇敵酋,不尊王化者,將軍以此誅之,三軍上下,不服將領者,將軍以此斬之!」
這些權力,是秦始皇帝親手交到將軍手中的,而這斧鉞,就是黑夫的尚方寶劍!
黑夫回過頭,這位一向和和氣氣的將軍,眼中有了為帥者的傲然,他俯視子嬰,聲音不容置疑:
「敢問監軍,今日,本將可有斬殺賈和之權?」
子嬰無言以對:「可也,請將軍自決之!」
黑夫有一意孤行,斬殺偏將的權力,而他子嬰,也有將今日發生的一切,回稟咸陽的權力!
這就是將軍與監軍之間的平衡。
不再遲疑,黑夫在木券上奮筆疾書,最後蓋上自己的南征大將軍之印,讓桑木去將賈和提來,又看向難以抑制情緒的利倉。
他臉頰通紅,為黑夫方才的舉止言談心馳神往。
這孩子,在豫章呆久了,沒見過太過世面,激動壞了,看向黑夫的眼神,滿是崇拜。
沒關係,以後,你會見識更大場面的。
黑夫將木券輕輕拋出:「利倉,去告知辛夷,召集三軍,本將要當着眾人的面,將賈和斬首!」
「諾!」
利倉心中狂喜,接過符券就往外跑去,心裏暗道:
「果然,父親說得沒錯,昌南侯頗為護短,最見不得舊部受欺負!」
……
「快去看,快去看,新來的大將軍,要判賈和之罪,將他斬了!」
「真的假的?」
「不信便去瞧瞧,辛都尉有令,所有人都要去。」
「辛都尉不是最聽賈將軍話麼?到哪都愛跟着。」
「大將軍比偏將軍大,你說他聽誰的?屯長催了,快走罷!」
次日,郴縣城下,全軍駐紮在此的兩萬餘人,被辛夷召集到城外空地上,仰頭看着這場激動人心的宣判。
城頭上,黑夫的黃牙帥旗高懸,他換上了將軍裝束,頭戴鶡冠,身着醒目的朱玄二色甲衣,神情肅穆,按劍而立,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眼瞳嚴厲無情,一如驪山陵的將軍俑。
而子嬰及辛夷等將吏,則在靠邊侍立,站如嘍囉,目光各有所思。
「這才是真將軍啊。」
底下的兵卒徭役看到黑夫身材魁梧,威風八面,不由夸道:「不似那假將軍。」
黑夫下達了對賈和的宣判,他每說一句,就有數十名身材壯碩的親衛,大聲重複傳遞,讓城下數萬人都能聽到。
「大將軍言,賈和身為裨將,統轄兵民四萬,攻取南越,卻辜負陛下厚望。」
「戰而敗北,離地逃眾,棄軍先遁,更虛報斬首,有不直之罪,苛待兵卒徭役,有貪鄙之實,無愛士之心。」
「數罪並咎,當斬之!」
每說一句,就會引發城下山呼海嘯的歡呼,不論是關中的秦卒,還是楚地的徭役,聽說這個殘酷馭使他們兩年多的賈將軍要被殺,都高興極了。
不知多少次,在抱怨自己役期已滿,應當歸去的時候,他們都會罵一遍自己的上司。
最開始是罵將自己帶來的屯長、百長,後來發覺,這些小官也做不了主,便越罵越高。
最後,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賈和身上……
不是每個人的覺悟,都能高到,敢罵朝廷,罵皇帝。
平時他們敢怒不敢言,但逃亡亦時有發生,如今倒好,總算有人來為他們出氣了!真是痛快!
在一片歡呼中,黑夫下了命令,數名衛士把套了一身囚犯赭衣賈和人拖到城牆邊,將他的頭,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
看到賈和,若非黑夫帶來的一千長沙兵攔着,下頭都有人要朝他扔石塊了。
黑夫上前,俯瞰賈和。
「賈和,你還有何話要說?」
賈和抬起頭,露出了一絲慘笑。
「我是敗北,是喪師,是將昌南侯舊部扔在南越,按律當死,只可憐我在咸陽的妻兒,也要受我連累。」
」但我亦是一心想要為陛下征平嶺南,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是鬆懈,只怕早就被召回。將軍今日便斬我,恐怕是要我做替罪之人,以平三軍之怨。但即便我死了,將軍,你一樣要遵從陛下之命,馭使彼輩翻越五嶺,深入蠻荒之地,到那時候,他們怨的,恐怕就是將軍你了!」
黑夫點頭:「你糊塗了這麼久,可算明白了一回。」
不再多言,黑夫親自接過立起來後,足有一人高的斧鉞,雙手擎柄,朗聲說道:「本將今日,親加汝斧鉞之誅!」
語畢,他將斧鉞高舉過頭,猛地一揮,利落地砍下賈和的首級。
鮮血濺射,灑落城頭,滴在城下仰頭觀看的兵卒身上,一如嶺南梅嶺上的點點紅梅!
「殺得好!」
歡呼喊叫不絕於耳,震得城頭瓦片都在發抖,在這群久戍南方的兵民心中,黑夫留下了一個完美的第一印象。
但他心中,卻無半分高興。
黑夫讓利倉將在城頭滾來滾去的人頭收好,轉過身,背對歡呼的三軍,內心清明冷靜。
「是啊,建樓的和拆樓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若不有所更易,不需多久,這萬千兵民的怨憤,就要集中到我身上了!」
摸摸自己的腦袋,黑夫自嘲笑道:「就不知我這狗頭,誰敢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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