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兒子先去採買沿途必須之物了。」
蕭祿氣呼呼地起身,帶着兩個人離開食肆,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與韓信這樣一個膽小低賤之輩同席。
那可是一個鑽人胯下的賤徒啊,而他的父親,卻是堂堂千石搜粟都尉,是昌南侯親自點名,督護全軍糧秣分配的大官!
蕭何卻只是點了點頭,繼續慢飲熱湯,對有些拘謹,離案幾三尺的韓信道:「別拘束,吃吧。」
韓信只猶豫了片刻,雖然眼前這位「貴人」目的不明,但他可是連漂母帶去的冷飯都能厚着臉皮蹭的人,被生活逼到這份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蕭何一作揖,吃了起來。
這孺子也不知餓了多久,雖長得身材高大,卻面黃肌瘦。一般來說,久餓之人有了足夠食物,都會猛吃猛喝,恨不得將案几上的陶碗漆盞都塞進嘴裏。
但韓信卻吃得很矜持,或者說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頭看蕭何一眼,顯然是個放不開的人,與尋常的灑脫輕俠大異。
蕭何等他吃了幾口,緩過氣來,才說道: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這句話,出自《易傳》,許多官吏都不知道,為何會從你一個淮陰布衣口中說出來?」
韓信沒想到,蕭何會如此發問。
似乎是得了蕭何一飯,於他而言再非路人,又或是韓信在淮陰無人相知,他說的話讀的書更無人能懂,今日總算有人詢問,他便頗有些激動地,說起自己的過往。
與旁人的敘述不同,韓信自稱他的父母,乃是貴族,也不知是從韓國來,還是從淮北來,故韓信從小就被教授識字,後來,他救護的那名自稱「兵家」的老者又在此基礎上,傳他兵法,並告訴他許多做人的道理,包括蕭何聽到的那一句……
「兵家?「
蕭何問那老者姓名,韓信也不知,明白問不出所以然來,便道:「那我再問你,你在市肆中,手中明明有劍,卻寧可受此大辱也不反擊,又是為何?」
此言成功戳中了韓信的傷口,他停止了嘴裏的咀嚼,鼓着腮幫子良久,才艱難咽下,說道:
「兵法雲,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
「主、將如此,布衣黔首也一樣,休說我動起手來打不過那屠夫之子,就算我真殺了他,除了出一時之氣,又能如何?私鬥有罪,殺人者死,我要麼被其父兄復仇所殺,要麼成為殺人犯被通緝,被官府抓住,判處極刑。」
打又打不過,走又走不脫,與之死斗,為這樣一個狗屠賠上性命,是心存志向的韓信不情願的,於是在他的判斷里,匍匐鑽跨,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話雖如此,但大辱就是大辱,韓信能鑽過那人胯下,可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離開市肆後,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自己長久以來期盼的「天下大亂」遲遲未來,生活卻日漸窘迫,眼看連家鄉都呆不下去了。
他就這麼渾渾噩噩蹲了半個時辰,直到蕭何的手下喊他說有貴人請客吃飯,韓信才在飢餓驅使下,跟了過來。
眼下肚子填飽,韓信的警惕心也漸漸升起,眼前的蕭何衣着不俗,出手闊綽,身邊還有七八個隨從保護,莫非是豪貴?這樣的人如此厚待自己,定有目的!
陳平這種美丈夫,得了意外之恩後,總以為對方要肛自己。韓信則不同,他離席再拜道:
「貴人贈我一飯,韓信無以為報,但我雖仗劍,卻不殺人!」
蕭何無奈搖頭,這韓信,怕是聶政的故事聽得多了,以為蕭何是要學那韓國嚴仲子,市恩厚待,要韓信幫忙殺人呢!
「吾……不殺人。」
他的確不殺人,至少不需要親自動手。
蕭何笑道:「聽你所述,學的也不是刺殺之術,亦非十人敵,而是萬人敵。」
不過,雖然韓信號稱拜兵家為師,也能時常脫口而出幾句兵法,但會背和會用,完全是兩碼事。
接下來,蕭何又問了他一些兵術,韓信卻對答如流,至少糊弄蕭何這個對練兵、將兵一知半解的傢伙是沒問題的,食肆的舍人驚訝地看着這一幕,仿佛頭一次認識韓信般。
粗略了解韓信的本事後,蕭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几上,卻見黑色的綬帶,亮紅色的銅印。
舍吏的眼睛都快出來了,韓信也連忙下拜。
「竟不知貴人是秦吏!」
黑綬銅印,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標誌,比淮陰縣令還大呢!
「我乃搜粟都尉蕭何,奉昌南侯之命,去南方督護軍糧,眼下身邊缺乏人手,韓信,你既然胸有韜略兵法,可願意隨我去軍中試試?」
他補充道:「當然,是從走卒親兵做起,不過我乃督糧官,大不必親臨前線,安全倒是安全,也能吃飽飯。」
貴人賞完飯又賞工作,換了舍吏,肯定要稽首道謝,但韓信卻猶豫了,伏在地上久久未言,食肆內眾人都覺得這小子是不是高興傻了。
蕭何卻也不勉強,或者說,不是特別在意,他站起身來,徑自從韓信身邊走過,只是到了食肆邊,又留下了一句話:
「我飽了,你接着吃罷,吃完後好好想想,吾等的船就停在南昌亭,半個時辰後,離開淮陰!」
……
「父親,你居然要召那貧賤無行又膽小的胯下夫同行?」
蕭祿得知食肆里發生的事後,左右想不通。
「那韓信無膽無能無力,他有什麼本領?值得父親如此徵辟?」
蕭何對兒子,遠不如對韓信那麼和藹,淡淡地說道:
「我與之交談數言,知其有自知之明,有非常之識,有所挾之志,這就夠了。」
後世有一句話,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蕭何心裏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曾遇到過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對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劉季遇上了克星,現在已經被昌南侯轟到海東吃雪,徹底涼了。
今日,韓信若仗劍而起,殺了那狗屠,蕭何不以為奇,義不受辱的輕俠,天下多得是,但韓信卻第一時間選擇認慫,這樣的膽小鬼,也隨處可見。
但能說清楚,為何該膽小時要膽小的人,卻不多。
這只是第一印象,接下來,蕭何還給韓信設置了數道檢測。
詢問旁人關於韓信的過往,他雖不能自食,可一旦對方流露出嫌惡之意,便立刻離開,不再滯留,說明此人對人情善惡極其敏感。
手下找到韓信後,便喊了就來,又說明其易信人,甚至都不去想,這可能是個圈套,或會二度受辱,傻乎乎的就來了,真是天真得很啊。
了解其性格後,蕭何略加詢問,就將韓信的老底都問出來了,此人確有點學識,知道些兵法,於是蕭何便產生了徵召之心……
「父親竟以為韓信是塊蒙塵的玉,想要做掘玉的卞和?」
蕭祿是聽明白了,只覺得好笑:
「若他其實是一塊茅廁里的石頭呢?」
蕭何卻不甚在意:「玉有玉的用處,石頭有石頭的用處,若連這都不明白,我當年怎麼當得好主吏掾?就算韓信是一塊臭石頭,我也只花了一頓飯錢,卻能換得其感恩戴德之心。」
在這亂世,多一份人情,就多一份保障,即便他只是個小人物,這是蕭何多年來的處世之道。只可惜,他本來能一本萬利的投資,被半路殺出來的黑夫攪黃了。
蕭祿依然在嘟囔:「但這樣窩囊的小人,昌南侯會喜歡麼?他想要的,可是壯士……」
「誰說我要推薦給昌南侯?」
蕭何瞥了一眼吆喝眾人,準備啟程的周昌,低聲對蕭祿道:
「這個韓信,我要留在身邊!他還需再打磨打磨!」
「再者,到了南方後,我名為昌南侯指派的搜粟都尉,可實際上,手下的糧吏,均是屠睢親信舊部,要將其收服,身邊豈能無可用之人?」
蕭祿迷惑地點點頭,還是不明白他老爹,又要慧眼如炬的眼光,開始第二筆投資了。
但眼看船就要走,那韓信卻久久未來,蕭祿又忍不住罵道:「那韓信不會也如沛縣樊噲一樣,畏懼南方瘴氣,跑了吧?」
「他會來的。」
蕭何站在船舷邊,絲毫不擔心。
「受此奇恥大辱,韓信在家鄉,已經呆不下去了,就算我不邀他,他也會自己離開。」
這個安土重遷的時代,人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因為呆不下去了……
也因為心存遠志……
雖然只見過一面,交談數言,但蕭何,已將韓信吃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就在約定時間將到時,韓信來了,他是從河邊走來的,身上濕漉漉的,原來是在河裏洗了個澡……
韓信大步來到碼頭,面向船上俯視他的蕭何,單膝下跪,劍柱於前!
青年垂首,因為一飯之恩,因為在他最落魄時的交談和認可,他會感激蕭何一輩子!
「蕭君,韓信願往!」
……
隨着繩索解開,槳葉划動,船隻離開了南昌亭碼頭,向邗溝方向駛去。
蕭何對韓信沒有表現出太過分的在意,只是讓人扔他一套乾淨的秦卒衣裳,韓信連聲道謝,默默在一角換上,他能感受到,除了蕭何外,船上其他人,掃向他時,目光中都帶着鄙夷。
岸上的人亦然,南昌亭長和亭卒們遙望船隻遠去,其妻仍在對船上的韓信指指點點。他們大概會為這個無行浪子的消失而高興吧?然後慢慢淡忘,只是在閒聊無話,提起那個拘謹的少年,然後說一聲:
「韓信許久未來了。「
接着,閒人們肯定興趣盎然地聊起,韓信膽小窩囊得鑽人胯下的壯舉!
是啊,生養了韓信的淮河水能洗去他身上的污穢,卻洗不掉那沉重的恥辱,韓信知道,胯下之辱,恐怕將伴隨他一生。
要如何才能褪去?
教他兵法的夫子說過,勾踐曾受會稽之恥,為吳王夫差嚐糞,後來,他用功業,用復仇洗清了這屈辱。
韓信不似勾踐,他對復仇不感興趣,他渴望的,是找到能證明自己的舞台,創造讓人炫目的功業!
想到這些,他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對岸上眾人大聲呼喊。
「南昌亭長!」
「你家的一飯之恩,韓信會還的!」
那些人聽不聽得到,韓信不知,也不在意,此言,是喊給自己聽的。
「我會回來的……」
看着遠處的淮陰,這座養育了他,又羞辱他讓他無法立足的城邑,韓信暗暗下定了決心!
「待來日,吾必富貴歸鄉!」
船隻消失在下游,遊子已然遠去,南昌亭碼頭,亭長的妻子卻對水中唾了一口,極為不齒。
「什麼一飯,韓信在我家白吃的飯,起碼有兩百頓!」
……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蕭何挾韓信前往豫章之際,昌南侯黑夫,也已抵達南郡安陸縣,鮮衣怒馬,富貴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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