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九月中,深秋時節的上谷郡,已十分寒冷,絲麻根本擋不住蕭瑟秋風,得裹着裘服才能保暖,但裘衣金貴,只有富人才穿得起,好在前些年,從西邊傳入了羊毛衣,一開始只供給兵卒使用,漸漸也流入民間。
上谷郡府沮陽城中,一間小院落的門被匆匆推開,一個穿着羊毛衣的中年文士走了進來,他幾步進到屋中,屋內生了火,一個奴僕打扮的人,正在哆嗦着烤火。
中年文士搶過溫着的酒,喝了口,道了聲痛快,一擦嘴,對那老奴說道:「韓先生,那秦始皇,果然來燕地巡視,已到廣陽郡了!」
中年文士乃燕地范陽縣人,蒯徹,自從范陽與扶蘇短暫接觸後,蒯徹就跑到上谷,輾轉一年後,總算找到了他的目標:韓終!
眼前這老奴打扮的人,便是坑術士事件後,失蹤三年的方士韓終。韓終與其他方術士不同,他本是韓國公族,亦是韓王為了救韓,準備的第三個人:前兩人分別是韓非、鄭國。
只可惜他還未入秦,韓已滅亡,韓終便隱匿身份,意欲進獻毒藥,為韓報仇,可一直未能如願。
眼下,聽說秦始皇來了,韓終立刻抬起頭來:「那暴君也敢來燕地,就不怕燕人效莒南之事,再來一出刺殺?」
「燕國還有人牽頭,主持此事麼?」
蒯徹卻冷笑道:「燕國王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屠戮殆盡,眼下五國皆有王族公孫為復國而奔走,唯獨燕,真是野無遺孑,死得乾乾淨淨!」
秦始皇對五國王室都未趕盡殺絕,唯獨燕國例外,或許是燕太子丹和荊軻的刺殺,觸犯了他的憤怒吧,據說當年王賁攻陷遼東後,將燕王族男女老幼數十人,統統驅入衍水中溺死……
「所以燕地反秦,不能靠那些死透了的公子王孫。」
蒯徹指了指韓終,又指了指自己:「得靠吾等。」
「靠你我,一個外來的落難方士,一個心懷叵測的縱橫策士?」
韓終嘿然,壓根沒放在心上,這蒯徹唯恐天下不亂,找到自己後,已經攛掇許久了。
蒯徹卻有自己的計劃,他說道:「雖不知秦始皇巡遊路線,但有一處地方,他肯定是要去的。」
「何處?」
「碣石宮!」
身為方術士,不可以不知道碣石宮,因為那和芝罘一樣,是尋仙的聖地。
數十年前,齊國人鄒衍避齊閔王暴政,入燕投靠燕昭王,燕昭王擁慧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還為鄒衍在海邊碣石山附近築碣石宮。
正是在瀕臨大海,波瀾壯闊的碣石宮,鄒衍最終完成了他的「陰陽五行」和「大九州」學說。
一時間,宋無忌、正伯僑、充尚和羨門子高等燕齊野祝紛紛去鄒衍門下拜見,聽其講學,將陰陽家的學問拿來包裝自己,鄉野巫祝們搖身一變,成為方仙道,開始裝模作樣地為燕昭王尋仙求長生……
當然,其結果便是,吃了方術士們獻上的丹丸後,燕昭王死的,比正常人還要早些,縱橫家還對此懷疑,認為這些方術士怕是齊國間諜,故意來藥死燕昭王,好讓齊得到復國之機……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蒯徹分析說,秦始皇雖坑方術士,但對於長生,依然念念不忘,傳說海上仙人常駕臨碣石,所以他必去碣石宮。
「碣石亦是良港,若我所料不差,扶蘇東征大軍,當從海上歸於碣石,向秦始皇獻俘。」
「知道秦始皇將去何處又有什麼用?」
韓終卻冷笑:「難道你我要持劍刺之麼?莒南刺殺之後,秦人戒備更嚴,休說行刺,連近身也不易啊。」
「欲讓秦大亂,難道只能用藥、用劍?」
蒯徹陰陰地說道:「還可以用言語!」
言語,這是縱橫策士最擅長的東西,它能讓君臣離心,讓兄弟反目,讓父子生隙,有時候,比利劍更易傷人。
韓終不寒而慄,蒯徹則笑了起來:「我有一策,只消一句話,便能讓秦亂上一陣子,且遺禍無窮!現在從上谷過去,正好能趕上!」
說着,他便在韓終耳邊低聲細語一番,韓終大驚,站起身來,搓着手道:「你這主意,或許可以,但問題是……」
他看向蒯徹:「誰去?」
蒯徹攤開手,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韓先生你,這可是為韓報仇的大好良機。」
韓終跳腳:「我是被通緝的要犯,說不定,連秦始皇的面都見不上,就會被誅殺,收留我的韓廣,也會受牽連。」
韓廣是上谷郡吏,也是韓國公族遠支,韓終年輕時在燕齊學方術時,與他有交情,被通緝後,他走投無路,是韓廣收留了他,韓廣也有心反秦,但一直蟄伏未動。
蒯徹算是看出來了,這韓終口口聲聲說自己要為韓報仇,可一到關鍵時刻,卻又躊躇不前,便冷笑道:「看來,我是找錯人了。」
「我並非貪生怕死。」
韓終強辯道:「而是時機未到,還是等等為好,再者,我乃韓公族的身份已敗露,秦人必疑,若這件事由盧敖或安期生來做,恐怕更妙……」
蒯徹嘿然,他本來想讓安期生幫忙,但那老朽是個滑頭,將球踢到韓終處,眼下,韓終又要將這燙手山芋扔給別人了?
蒯徹也是頭疼,難怪這些方術士,捏着一手好棋,卻打得稀爛,果然不足與之謀。
唉,他的要求高,只是亂天下而已,就這麼難麼?
但他還是問道:「盧生何在?」
韓終低聲道:「盧生比我走得更遠。」
說着指了指北邊:「東胡!」
……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
九月的最後一天,也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最後一天,來自海東的樓船行駛在渤海之上,距離碣石,也就是後世的秦皇島越來越近,黑夫忍不住念起了前世他很喜歡的一首詩。
當然,這地方現在還不能叫秦皇島,因為秦始皇還沒來過呢!
海東征戰結束後,按照計劃,留下千餘人駐守,其中韓城留了一千,被黑夫命名為「漢城」的臨屯小邑,則留了一百,只是美其名,給劉季一個五百主的待遇。
接着,任囂的樓船便載着扶蘇和四千兵卒,一部分直接去了膠東,剩下的人則拉到燕地碣石,他們要在這裏等待秦始皇帝陛下蒞臨,獻俘獻酋,為這場遠征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皆是,朝鮮方面也會派公子箕准來謁見秦始皇,請求入朝進貢。
「明天,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了!」
黑夫又開始算時間了,這一年,他在膠東和海東兩頭跑,總算協助扶蘇,有驚無險地結束了北戰,但南征,仍進行得如火如荼,也不知結果如何了?
對這天下的未來,黑夫並不樂觀,只感覺,隨着一年接近尾聲,扼住天下脖頸的那隻手,似乎又緊了一點……
他瞥向齊頭並進的另一艘樓船,扶蘇正在上面,也在遠望碣石,這位公子越發瘦削了,打完仗後,扶蘇異常的緘默,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額頭上的抬頭紋更加明顯。
「你擔心的事情,有我多麼?」
黑夫不由暗暗吐槽,有時候,知道的越多,就越憂慮,只能靠改地名和玩梗來排解心裏的壓力。
他承認,扶蘇經過戰爭錘鍊,成長了很多,但這天下萬鈞重擔,他能承擔得了麼?
樓船很快靠岸,碣石有碼頭,早在數百年前,就是環渤海航線的起點,但如今,已經被齊地,尤其是膠東遠遠甩開了。
剛下船,便有秦始皇的使者等待,還是老熟人楊樛。
「長公子,尉郡守。」
楊樛展開笑容迎了上來:「陛下明日便到,讓我來碣石宮安排宿衛與衣食。」
三人見禮,邊走邊說,楊樛說起這次巡視的人員,提到了一件讓扶蘇和黑夫都挺在意的事:
「這次不止是文武百官,公子胡亥,也隨陛下同行!」
「胡亥怎麼來了……」
黑夫瞥了扶蘇一眼,若是從前,扶蘇肯定會面露驚訝,可這次,竟是未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笑着說不僅能見父皇,還能見到幼弟,真是令人欣喜。
若是兩年前的扶蘇,他說這話,黑夫就當是真的發自肺腑,但眼下,雖然扶蘇嘴上笑着,但眼中,卻並無欣喜之色。
「演技還是不行。」
這是黑夫的評價,他順口問起另一位演技高超,教了他許多人生經驗的人物來。
「葉廷尉也來了麼?」
楊樛止住了腳步,表情怪異,看向黑夫。
「尉君還不知道?」
黑夫心裏一緊,有種不祥的預感:「知道什麼!?」
楊樛道:「葉廷尉他入秋後便病篤,無法成行,留在咸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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