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敖結束了他的終南山之行回到咸陽時,已是三日之後,他沒有直接回居所,而是在熱鬧的市井中閒逛。 小 說 .
他去過很多地方,深知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城格」。一百多年前,咸陽城初建時,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深受魏國文化薰陶的商鞅,按照安邑的式樣建設咸陽,從街道到冀闕,處處都是對東方的模仿。
即便仿照得像模像樣,在東方人看來,咸陽依然透着土氣,這兒的人最擅長的事是種田和打仗,卻一點市民的氣概都沒有。
時候,倘若一個咸陽人和一個大梁人、臨淄人碰到一起,聊起各自生活的城市,別人誇誇其談什麼「摩肩接踵,日租千金」時,咸陽人卻無話可說。
百年過去了,咸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僅是宮室在增高,城郭在擴大,連咸陽人的心態,也有了巨大的飛躍。
他們如今住在天子腳下,志高氣揚,連嘴皮子也利索了很多。
畢竟現在的咸陽,有了太多可以吹噓的東西,世上哪座城市人口有這多?你遠遠見過巍峨的咸陽宮麼?這裏的街巷是天下最乾淨的,不去公廁而隨地大小便的人會遭到嚴懲。
皇帝喜歡做事,而發生在各地的事又匯聚到咸陽,所以,這裏每天都在發生着新鮮事,它們成了咸陽人市井生活中的談資。
這正是盧敖需要的,市井是獲取信息最方便的途徑,盧敖將旁人的對話一點不漏地聽到耳中,它們將成為他為自己造勢需要的知識。
當年他在燕齊之所以出名,正是因為號稱自己常在夢中被神仙所攜,遨遊古昔。
他曾在齊王建的宮廷中宴飲,座上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盧敖問老人的姓名,老人說了姓名後,盧敖便道:
「我曾在夢中被仙人帶回數十年前,與汝大父遊玩宴飲,那時你很小,亦在旁側。」
接着,他便將那老人數十年前在哪,他家那時候什麼樣說得一清二楚,仿佛真是親眼見到的一半,老人不斷頷首應證他的說辭,於是滿坐皆驚,盧敖的名聲就傳來了。
可實際上呢,他只是準備做得充足而已,說的事半真半假。
來到咸陽後,盧敖又故技重施,有一次,秦始皇召見時,盧敖看到宮廷中擺放的一件金器,便遠遠指着它道:「我認識這件金器,秦惠文王曾把它擺在自己的案頭。」
結果一查驗銘文,果然是秦惠文王時的造物,於是秦始皇也覺得,盧敖大概是有點本事的。他雖然號稱七旬,但看上去只有五十來歲,臉色紅潤皮膚很光滑,牙齒像少年人那樣整齊。
在自己身上加持了重重神秘色彩後,盧敖才能讓人相信,他小時候真的見過仙人,去過蓬萊,能為皇帝求來仙藥。
當然,他只能閒逛,卻不能碰任何食物,因為那會破壞他不食五穀便能健康長壽的形象,沒有什麼比一個貪圖口腹之慾的方術士更悲哀的了。
如今是秦始皇三十一年七月初,黑夫在遙遠東方推行的新政並未受人關注,被咸陽人津津樂道的,是西方和南方的兩場戰爭。
巴郡蜀郡征討邛都之戰,和李信將軍伐月氏之戰……
咸陽人根本沒聽說過邛都之名,它太遠了,也太小了,不自量力阻止秦軍修五尺道,結果被蜀郡尉打得滿地找牙,在幾次交鋒,見識到秦軍的強大之後,邛都王請求投降,而蜀郡尉的條件之一,便是邛都王要來咸陽朝見皇帝。
那是五月份的事,昨天,邛都的投降使節經過跋山涉水,終於到了!
盧敖途經的南門附近,咸陽居民仍然在熱烈討論那些邛都人的怪異裝扮:邛都人平民幾乎是**着上身,唯獨豪酋身披氈布,頭上包裹着一個黑色的大頭囊,近邊撮縫為角,不論男女老幼,都赤腳跣足,踩在地上如履平地,有的人還在嘴唇鼻子上穿環,以金屬環扣之。
「果然是西南蠻夷啊。」咸陽人心生鄙夷,連帶着這群蠻夷的身高,以及其被太陽曬得黑褐色的皮膚,也成了他們嘲笑的對象。
隨之一同被送回來的,還有邛都人的武器:當地斑竹製作的槍、箭,製作粗糙的老虎皮,矮種的小馬匹,當得知這是馬時,咸陽人們哈哈大笑:「和驢一樣小,肩高不及五尺,豈能稱馬?」
這群南方蠻夷給咸陽人帶來的新鮮感只持續了一天,一切都是事先計劃好的,仿佛是一道開胃涼菜後,立刻就呈上一盤有異域風味的烤肉。就在第二天,也就是今日,李信派人押送回來的月氏俘虜,也從咸陽城西而入。
「來了,月氏俘虜來了。」
和邛都不同,秦人在過去幾年裏,聽到了大量關於月氏的消息,包括月氏王子為質關中,喝醉酒打死人的案件,也是年初的熱門話題。
而被李信帶去攻打月氏的軍隊,便有不少是咸陽軍功地主的良家子弟,所以咸陽人都心繫於西方,渡河的奇襲,武威的大勝,每當戰報傳來,無不引發他們的陣陣歡呼,然後想像自家子弟砍了多少人頭。
現如今,李信將軍再度大捷:在數萬秦軍威逼,而烏孫襲擾其西部的情況下,月氏王棄守昭武城,準備向西擊破烏孫後遷徙去西域。但卻不料,被其手下的翕侯所殺,頭顱被獻給李信。
至此,月氏王死,其嫡系部屬離散,從祁連山口南逃入羌中。而月氏五翕侯中,一位被李信在武威消滅,兩位在昭武城投降。另外兩位則帶着兩萬部眾向北遁逃,跑到了居延澤,又在匈奴人的接應下遠遁漠北,與冒頓單于合流。
消息傳回,一時間,咸陽城沉浸在興奮中,萬人空室,都出來觀看俘虜入城的儀式。
盧敖也在其中,但他甚至都擠不進前排,能遠遠地聽咸陽人熱烈地討論。
他們說那些月氏人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雖然頭髮眼睛都是黑的,但眼窩微陷,鼻樑高挺,與眼睛細長,鼻子扁平的關中人相貌大異。
雖然對月氏的男人評價不高,但那些頗具異域風情的月氏女子,卻讓軍功小地主們頗感興趣,已經有人在打聽,可否向官府買幾個來做胡婢?
除了人外,李信在月氏首都昭武城搜刮的戰利品也不少,除了河西祁連山草原特產的高大駿馬外,還有來自西方,造型與東方大異的金屬器具,以及各類中原人聽都沒聽說過的香料。
以上諸物,給咸陽人過足眼癮後,便陸續送入咸陽宮中,給秦始皇過目。
整個過程熙熙攘攘,盧敖便站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咸陽人是名田宅制度最大的受益群體,發自內心支持秦始皇在關中附近用兵,好讓子弟繼續賺取功爵。
但盧敖認為,這場戰爭最大的受益者還不是他們,甚至不是註定能連升兩級的李信。
「而是那遠在膠東的黑夫啊……」
即便此人去了遙遠的東方,他首倡的「西拓」計劃仍在被皇帝推行,每一次成功,皇帝都會想起他一次,恩寵更甚。
此外,那黑夫也掐准了時間點,在膠東做下了徹底得罪諸田的大事。
盧敖想起弟子石生給自己的來信,石生是這麼說的:「尉氏分夜邑之田予閭左、庸保、僱農,犯天下之大忌,齊地諸田人人自危,欲舉兵而殺黑夫者,不計其數!」
石生預言,黑夫這是在玩火**,很快就會招致諸田的敵視,他這郡守之位啊,恐怕要在動盪中結束了。
「吾徒還是太年輕了,目光只放在膠東、齊地一隅之地……」
盧敖捋着鬍鬚,置身於歡慶勝利的咸陽市肆,暗道:」石生看不到,同一時間,咸陽正在慶祝西方大勝,但黑夫定是猜到了,才敢做下大不幃之事!」
「按照陛下的脾性,西方事罷,必然會拾起耽擱許久的東巡,封禪、觀海,不過一二月間,便能至膠東巡狩。屆時虎賁數千隨行,郡兵上萬庇護,諸田敢在這段時間生事,那就是找死!天下畏秦始皇帝,猶如百獸之畏虎也,皇帝未死,絕無人敢公然作亂。而黑夫為皇帝先驅,膠東百獸,敢不戰戰兢兢乎?」
他不由冷笑道:「好一招狐假虎威之策!我看此人不止是條秦皇帝的黑狗,還是一隻狡猾的黑狐!」
……
盧敖猜測的沒錯,果然,到了第二天,秦始皇在舉行了一場獻俘的儀式後,宣佈設立邛都道,巴蜀兩郡繼續開闢五尺道,月氏河西地則設立新的郡:張掖郡!寓意張國臂掖,以通西域。
與此同時,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通武侯王賁等上奏始皇帝:「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陛下一海內,定九鼎,令虎賁踏破賀蘭山闕,北逐匈奴,立朔方郡,此可謂曠古之功也。而月氏為狄,邛都乃夷,而今夷狄皆歸,亦古之未有也!陛下當東巡封禪,以頌秦功業!」
秦始皇曰:「可。」讓丞相、御史大夫及七十餘博士操辦封禪之儀,即日東巡薛、臨淄、膠東、琅琊!
隨即,皇帝又令使者輕騎東去,在八月初時,將一份詔令,傳到了即墨城的黑夫手中。
「令膠東郡守,少上造尉黑夫,於八月十五,至乎泰山之下,睹天子之封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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